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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四章 年轻朱敛

作者:烽火戏诸侯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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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风城外,一处荒郊野岭的小山坡,一棵孤零零的山野桃树下,大眼瞪小眼。

    柳赤诚狠狠瞪眼,不耽误伸手擦拭脸上的血迹。

    柳赤诚身上那件粉色道袍,能与桃花争艳。

    被拘押至此的元婴野修,显露真容后,竟是个身材矮小的“少年”,不过白发苍苍,面容略显老态。

    出奇之处,在于他那条螭龙纹白玉腰带上边,悬挂了一长串古朴玉佩和小瓶小罐。

    此人身形摇摇欲坠,依旧竭力维持站姿,生怕一个歪头晃腿,就被眼前这个粉袍道人给一掌拍死。

    他这会儿的心情,就像面对一座菜肴丰盛的美食,即将大快朵颐,桌子突然给人掀了,一筷子没递出去不说,那张桌子还砸了他满头包。

    他直到这一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的境!从元婴瓶颈一路跌到了刚结金丹时的惨淡气象。

    更奇怪为何对方如此神通广大,好像也重伤了?问题在于自己根本就没有出手吧?

    他也曾是雄踞一方的豪雄,数个小国幕后当之无愧的太上皇,喜好遮掩身份四处寻宝,在整个宝瓶洲都有不小气的名气,与风雷园李抟景交过手,挨过几剑,侥幸没死,被神诰宗一位道门老神仙追杀过万里之遥,依旧没死,早年与书简湖刘老成亦敌亦友,曾经一起闯荡过古蜀国秘境的仙府遗址,分账不均,被同境的刘老成打掉半条命,后来哪怕刘老成一步登天,他依旧硬是袭杀了数位宫柳岛出门游历的嫡传弟子,刘老成寻他不得,只能作罢。他这一生可谓精彩纷呈,什么古怪事情没经历过,但是都没有今天这般让人摸不着头脑,对方是谁,怎么出的手,为何要来这里,自己会不会就此身死道消……

    柳赤诚甩了甩手上的血迹,微笑道:“我谢你啊。”

    那“少年”容貌的山泽野修,瞧着前辈是道门神仙,便投其所好,打了个稽首,轻声道:“晚辈柴伯符,道号龙伯,相信前辈应该有所耳闻。”

    数步缩山河,呵吸结巨云。

    说的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山泽野修龙伯,极其擅长刺杀和逃遁,并且精通水法攻伐,传闻与那书简湖刘志茂有些大道之争,还争抢过一部可通天的仙家秘笈,传闻双方出手狠辣,不遗余力,差点打得脑浆四溅。

    柳赤诚咬牙切齿道:“耳闻你大爷。老子叫柳赤诚,白水国人氏,你听过没?”

    柴伯符硬着头皮说道:“晚辈浅薄无知,竟是不曾听闻前辈大名。”

    柳赤诚跌坐在地,背靠桃树,神色颓然,“石头缝里捡鸡屎,烂泥旁边刨狗粪,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一点修为,一巴掌打没,不想活了,你打死我吧。”

    柴伯符纹丝不动,还不至于故作神色惶恐,更不会说几句忠心诚意言语,面对这类修为极高、偏又名声不显的闲云野鹤,打交道最忌讳自作聪明,画蛇添足。

    柳赤诚开始闭目养神,用脑袋一次次轻磕着桃树,嘀嘀咕咕道:“把桃树斫断,煞他风景。”

    然后柳赤诚一巴掌狠狠摔在自己脸上,好像被打清醒了,笑逐颜开,“应该高兴才对,世间哪我这般大难不死人,必有后福,必有厚福!”

    柳赤诚站起身,从萎靡不振,瞬间变成了意气风发,挺直腰杆,抖了抖袖子,捻出三炷香,然后看着那个傻乎乎站在原地的野修,又开始大眼瞪小眼,“还不滚远点,耽误我烧香拜神仙?”

    柳赤诚突然深呼吸一口气,“不行不行,要与人为善,要以礼待人,要讲读书人的道理。”

    柴伯符一步一步挪开,到了五六丈外才敢站定。

    半点不憋屈,山泽野修出身的练气士,能够走到柴伯符这个位置的,哪个没点城府。

    风雷园李抟景曾经笑言,天底下修心最深,不是谱牒仙师,是野修,只可惜不得不走旁门偏门,不然大道最可期。

    柳赤诚敛了敛思绪,摒弃杂念,开始念念有词,然后手指一搓香头,缓缓点燃,柳赤诚看似三拜天地。

    实则一拜对自己有传道之恩的白帝城祖师堂。

    二拜古庙那位递出一剑的青衫儒士,剑术之高,浩然正气之醇正,生平仅见。

    三拜方才那位天威浩荡的“中年道人”。

    顾璨谨小慎微,御风之时,见到了并未刻意遮掩气息的柳赤诚,便落在山野桃树附近,等到柳赤诚三拜之后,才说道:“万一呢,何必呢。”

    柳赤诚默不作声,等到手中香火燃烧殆尽,这才恢复平时神态,笑嘻嘻道:“行了行了,你就别往我伤口上撒盐了,我这会儿心肝疼。”

    顾璨根本没有正眼去看那野修,但是第二句话便可见本心本性,“留着做什么?”

    柳赤诚笑问道:“顾璨,你是想成为我的师弟,还是成为师侄?”

    顾璨说道:“这不是我可以挑的,说他作甚。”

    这些年中的顾璨,如果是陌生人与之初次见面,都会觉得这是一个温良恭谨的读书人,是个有家教的年轻人。

    只是顾璨与柳赤诚此次携手北游,朝夕相处,各自是什么德行,对方都心知肚明。

    顾璨说自己不记今日仇,那是侮辱柳赤诚。

    顾璨直截了当说道:“你自己说过,齐先生曾经有大恩于你,赠你一句金玉良言,指点迷津破屏障,才让你顺利跻身了上五境,你对齐先生还有过承诺,以后陈平安拜访白帝城,齐先生那个人情,你算是欠在了陈平安身上,所以你一定会给予善意。现在你自己掂量掂量后果。你今日行事,一是忘恩负义,二是与我结仇,你柳赤诚真不愧是白帝城高人,行事随心所欲,我对白帝城愈发期待了,这大概是你今天唯一做对的事情。”

    顾璨没有以心声与柳赤诚秘密言语。

    柳赤诚斜眼看着那个心生死志的野修柴伯符,收回视线,无奈道:“你就这么想要龙伯兄弟死翘翘啊?”

    顾璨没有言语。

    柳赤诚耐着性子解释道:“第一,昨日事是昨日事,明天事是明天事,比如陈平安到时候要与我掰扯掰扯,我就搬出师兄,陈平安会死,那我就顺水推舟,再搬出齐先生的恩情,等于救了陈平安一命,不是还上了人情?”

    “第二,不谈如今结果,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与你结仇,比起帮助师兄再走出一条大道登顶,顾璨,你自己算计算计,你如果是我,会怎么选?”

    “最后,我敬重且畏惧师兄,但是我喜爱且怀念白帝城,不希望它只是一块踏脚石,需要有人出现,给师兄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顾璨除了柳赤诚最后一句话,都听得明白。

    不管柳赤诚的道理,在顾璨看来歪不歪,绕不绕,都是柳赤诚真心认可的道理,柳赤诚都是在与顾璨掏心窝说肺腑之言。

    顾璨可以不认可,可就得拿出不认可的“道理”,拳头、道法、嘴把式,都可以。

    归根结底,柳赤诚一直在俯瞰顾璨,心中所想,视野所及,是白帝城最高处,是师兄,以及那些与柳赤诚一个辈分的其他同门。

    柳赤诚欲想代师收徒,最大的敌人,或者说关隘,其实是那些同门。

    柴伯符听得背脊发凉,修行路上,历经坎坷,生平第一次如此感到绝望。

    白帝城三个字,就像一座山岳压在心湖,镇压得柴伯符喘不过气来。

    天下九洲,山泽野修千千万,心中圣地道场唯有一处,那就是中土神洲白帝城,城主是公认的魔道巨擘第一人。

    结果这位粉袍道人,与一个年轻人,一口一个白帝城、师兄师弟。

    所以柴伯符等到两人沉默下来,开口问道:“柳前辈,顾璨,我如何才能够不死?”

    真正询问之人,其实只有那个境界不高的青衫年轻人。

    柳赤诚既然把他拘押至此,最少性命无忧,但是顾璨这个家伙,与自己却是很有些新仇旧恨。

    顾璨这个名字,柴伯符听说过,主要还是因为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关系,传闻前些年顾璨作为刘志茂嫡传,一个屁大孩子,拥有一条元婴境的水蛟,在书简湖杀得兴起,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沉寂,水蛟失踪,顾璨也随之销声匿迹,然后整个书简湖被外乡修士鸠占鹊巢,成了桐叶洲玉圭宗的下宗辖境,顺昌逆亡,桀骜不驯的,估计都被真境宗喂了鱼,认清大势的,好似在书简湖里洗了个神仙澡,把野修污垢都清洗干净,摇身一变,成了正儿八经宗字头仙家的谱牒仙师。

    柴伯符觉得自己最近的运道,真是糟糕到了极点。

    怎么就遇上了这个小魔头?顾璨又是如何与柳赤诚这种过江龙,与白帝城攀扯上的关系?

    柳赤诚指了指顾璨,“生死如何,问我这位未来小师弟。”

    顾璨大道成就越高,柳赤诚重返白帝城就会越顺利。

    顾璨说道:“死了,就不用死了。”

    柳赤诚哑然失笑。

    这个说法,挺有新意。

    柴伯符沉声道:“顾璨,你为何要咄咄逼人?执意杀我?我就算与你师父有些旧怨,你是野修,我更是,这点过节,算什么?”

    柳赤诚玩味道:“龙伯老弟,你与刘志茂?”

    柴伯符说道:“为了争抢一部截江真经……”

    说到这里,柴伯符恍然道:“顾璨,难道刘志茂真将你当做了继承香火的人?也学了那部真经,怕我在你身边,处处大道相冲,坏你气数?”

    柴伯符自言自语道:“刘志茂最是小肚鸡肠,恨不得打杀所有天下同道修士,岂会舍得传你大道根本之法?”

    顾璨自然不会道破内幕,当年刘志茂对于闭关破境一事,把握不大,极有可能兵解离世,不然刘志茂哪里愿意交给顾璨那部水法真经,顾璨又岂会被真经的真正主人柳赤诚找上门。

    柳赤诚被崔瀺算计,脱困之后,曾经收了个记名弟子,那少年曾是米老魔的弟子,名叫元田地,只可惜柳赤诚花了些心思,却效果不佳,都不好意思带在身边,将他丢在了一处小山头,由着少年自生自灭去了,少年身边还有那头小狐魅,柳赤诚与他们离别之时,对记名弟子没有任何施舍,倒是赠送了那头小狐魅一门修道之法,两件护身器物,不过估计她以后的修行,也勤勉不到哪里去,至于元田地能不能从她手上学到那门道法,双方最终又有怎样的恩怨情仇,柳赤诚无所谓,修行路上,但看造化。

    柳赤诚不介意当好看女子的野男人,但是不愿意给谁当野爹,早年对于那头小狐魅的搭把手,不是柳赤诚怜悯她的际遇,而是柳赤诚在可怜自己。

    柳赤诚撇下元田地之后,独自游历,不曾想自己那部截江真经,落在了野修刘志茂手上,出息还不小,混出个截江真君的头衔。

    人生路上,总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顾璨看了一眼柴伯符,突然笑道:“算了,以后大道同行,可以切磋道法。”

    既然柳赤诚不愿杀人,顾璨自己出手又把握不大,那就留在身边好了。

    柳赤诚其实看不上柴伯符那点境界,即便重返元婴境,又能如何,就算给他柳赤诚当牛做马,到了白帝城,意义何在?在白帝城修行,根本不是寻常仙家门派的修行路数,从不讲究什么抱团取暖,同气连枝。

    柳赤诚不杀此人的真正原因,是希望大师兄凭借柴伯符与李宝瓶的那点因果关系,天算推衍,帮着大师兄以后与那位“中年道士”下棋,哪怕白帝城只是多出一丝一毫的胜算,都是天大的好事。

    相信自己的这份小算盘,其实早被那“中年道人”计算在内了,没事,到时候都让大师兄头疼去。

    师弟尽师弟的本分,师兄下师兄的棋。

    三人随后都没有御风,一起徒步走向清风城。

    柳赤诚随口说道:“龙伯老弟,你这六件本命物,花里胡哨的,其中两件品秩只有灵器水准,怎么回事?”

    柴伯符苦笑道:“山泽野修,起步最难,下五境野修,能有一两件灵器成功炼化为本命物,已经是天大幸事,等到境界足够,手边法宝够多,再想强行更换那几件根深蒂固、与大道性命牵连的本命物,行倒是也行,就是太过伤筋动骨,最怕那仇家获知消息,这等闭关,不是自己找死吗?哪怕不死,只是被那些个吃饱了撑着的谱牒仙师循着蛛丝马迹,偷偷来上一手,打断闭关,也要得不偿失。”

    柴伯符喟叹道:“若是结金丹之前,招惹仇家境界不高,更换本命物,问题不大,可惜我们野修能够结丹,哪能不招惹些金丹同辈,与一些个被打了就哭爹喊娘找祖宗的谱牒仙师,有些时候,举目四望,真觉得四周全是麻烦和仇敌。”

    仙家“串门”,寻仇也好,走亲戚也罢,可不比那百余里路便是出远门的市井百姓,一洲之地再大,可一旦去谈开辟道场,便很小了,灵气稍微好一点的风水宝地,处处地头蛇,名山大水深泽,哪个不被仙家山头占据经营多年?不是谱牒山头,就是山水神祇,野修之所以难成气候,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都没优势。

    柳赤诚点点头,表示理解。

    顾璨微微一笑。

    柴伯符一个愣神,就被柳赤诚按住脑袋,随手打碎金丹,后者瘫倒在地,浑身浴血,抽搐不已。

    先前从元婴跌境到金丹,太过玄乎,柴伯符并没有遭罪太多,这次从金丹跌到龙门境,就是实打实的下油锅煎熬了。

    柳赤诚笑道:“行了,现在可以安心更换本命物了,不然你这元婴瓶颈难打破啊。龙伯老弟,莫要谢我。”

    柳赤诚旋转一根手指,随手结阵,帮着龙伯老弟遮掩气息。

    白帝城所传术法驳杂,柳赤诚曾经有一位资质堪称惊才绝艳的师姐,立下宏愿,要学成十二种大道术法才罢休。

    结果每过百年,那位师姐便脸色难看一分,到最后就成了白帝城脾气最差的人。

    柴伯符盘腿而坐,人身小天地气象大乱,今天元婴、金丹接连消失、崩碎,已经不谈什么大道根本受损,先活命再谈其它。

    顾璨蹲在柴伯符身边,问道:“我很好奇,你为何没有假装成许浑,这点栽赃嫁祸的想法都没有?怎么当的野修?其中隐情是什么?”

    顾璨伸手按住柴伯符的脑袋,“你是修习水法的,我恰巧学了截江真经,如果借此机会,截取你的本命元气和水运,再提炼你的金丹碎片,大补道行,是水到渠成之美事。说吧,你与清风城或是狐国,到底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渊源,能让你此次杀人夺宝,如此讲道义。”

    少年模样的柴伯符脸色惨然,先前那一头白发,虽然瞧着老态,但是发丝光泽,熠熠生辉,是生机旺盛的迹象,如今大半发丝生机枯死,被顾璨不过是随手按住头颅,便有头发簌簌而落,不等飘落在地,在半空就纷纷化作灰烬。

    顾璨微微加重力道,以那部截江真经的压箱底术法之一,开始大肆攫取柴伯符的水运,柴伯符人身小天地本就混乱不堪,如同洪水倾泻,顾璨的手法,就像在摇摇欲坠的堤坝上凿开一个大窟窿,只取水运,收入囊中,至于那股洪水会不会顺势撞开所有堤坝,使得柴伯符的修行之路,愈发雪上加霜,此生是否还有机会重返金丹、元婴,顾璨半点不管。

    柴伯符立即竹筒倒豆子,开始泄露内幕,“我与那许浑妻子,早年曾是同门师兄妹!所以我既想要狠狠坑许浑这位城主一把,又不愿意让整座清风城岌岌可危,以至于整个许家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那小姑娘在此遭殃,许浑作为一城之主,庇护不力,难辞其咎,更多罪责却也没有,可若是我假扮许浑出手夺宝,再故意一个不小心,留下了小姑娘或是魏本源的半条性命,清风城就要断送宗门候补的大好前程,我不愿那师妹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提及那位师妹的时候,柴伯符百感交集,脸色眼神,颇有沧海难为水之遗憾。

    柳赤诚笑道:“痴情,真是痴情,我喜欢,难怪与龙伯老弟一见投缘,舍不得杀了。”

    顾璨想了想,笑问道:“许浑那儿子?”

    柴伯符怒道:“许浑又不是个痴子,岂会帮我养儿子!我与师妹,清清白白,你小子休要含沙射影,满嘴喷粪!”

    顾璨这才收起手,说道:“可惜了。”

    顾璨突然又伸出手,继续拦截水运、撷取金丹碎片,问道:“你不当许浑是痴子,当我是傻子?说吧,你那师妹,是境界比你高,还是拿捏着你的把柄?不然你这份真情实意,过了。野修破例行事,都有理由,既然那小子不是你儿子,那你理由就不够了,男女情爱?你要真念念不忘,清风城大难临头,覆灭之际,许浑抢你师妹,你夺他妻儿再养之,当真会做不出来?”

    柴伯符撑开眼皮子,似乎是想要看清楚这个年轻人的容貌,苦笑道:“我虽然是野修,却从不认为有什么天生的野修胚子,顾璨顾璨,好小子,你算一个!”

    柴伯符沉默片刻,“我那师妹,从小就城府深沉,我当年与她联手害死师父之后,在她嫁入清风城许氏之前,我只知道她另有师门传承,极为隐晦,我一直忌惮,绝不敢招惹。”

    顾璨转头看了眼柳赤诚,笑道:“我境界低,被当傻子无所谓,你呢?还觉得这位龙伯老弟痴情一片吗?”

    柳赤诚笑道:“没关系,我本就是个傻子。”

    顾璨这才收回手,站起身,望向那座大有希望成为宗字头仙家的清风城。

    柴伯符心如死灰,被顾璨这小王八蛋这么一折腾,自己连当下的龙门境都要四处漏风、缝补艰辛了。

    顾璨说道:“不去清风城了,我们直接回小镇。”

    柳赤诚笑道:“随你。”

    顾璨说道:“到了我家乡,劝你悠着点。”

    柳赤诚脸色难看至极。

    当年的陈平安,齐静春,今天的李宝瓶,李希圣。

    再加上身边这个对自己懒得遮掩杀心的顾璨,听说还有那个投靠真武山的马苦玄,大骊年轻藩王宋睦……

    全他娘是从那个屁大地方走出来的人。

    柳赤诚立即改变主意,“先往北边赶路,然后我和龙伯老弟,就在那座骊珠洞天的边境地带等你,就不陪你去小镇了。”

    顾璨笑道:“只要收敛着点,其实不必如此拘谨。”

    柳赤诚语气沉重道:“万一呢,何必呢。”

    顾璨问道:“如果李宝瓶去往狐国?”

    柳赤诚笑道:“那小姑娘没你瞧着那么简单,只说她自己的手段,小小狐国,谁敢伸手,就要断尾。”

    顾璨脸色阴沉:“柳赤诚,我虽然不清楚你先前为何会改变主意,但是别忘了我这趟是回家乡,不要让我走一趟福禄街李氏祖宅。”

    柳赤诚微笑道:“你啊你,这翻脸不认人的习惯,吓死个人。”

    一说到这个就来气,柳赤诚低头望向那个还坐地上的柴伯符,抬起一脚,踩在那“少年”元婴脑袋上,微微加重力道,将对方整个人都砸入地面,只露出半颗脑袋露出,柴伯符不敢动弹,柳赤诚蹲下身,宽大粉袍的袖子都铺在了地上,就像凭空开出一本异常娇艳的硕大牡丹,柳赤诚不耐烦道:“至多再给你一炷香功夫,到时候如果还稳固不了小小龙门境,我可就不护着你了。”

    顾璨突然问道:“你去过倒悬山吗?”

    柳赤诚头也不抬,言语毫不遮掩,“除非与师兄同行,否则根本不敢去。”

    与境界高低关系不大,关键是柳赤诚的身份根脚,不适宜接近剑气长城。

    顾璨说道:“柳赤诚怎么办?”

    柳赤诚说道:“到了白帝城,我自会将这副皮囊还给他,运气好,他还有机会与你成为同门。”

    ————

    山坳茅屋那边,李宝瓶和魏本源也动身去往与清风城结盟的狐国。

    魏本源自然是觉得自己这炼丹之所,太过危险,去了清风城许氏,好歹能让瓶妮子多出一张护身符。

    魏本源祭出了符舟,极为雅致,御风远游之时,渡船四周生出虚无缥缈的朵朵碧玉莲花,倏忽生发,亭亭玉立,然后缓缓消散,使得符舟所经之地,回头望去,宛如小舟撞开了一条荷塘水路。

    李宝瓶先前登上小舟之时,趁着魏爷爷率先登船,背对自己,双脚并拢,一个蹦跳,上了渡船。

    久违的俏皮动作,显然心情不错。

    见着了大哥,护住了魏爷爷的修道之地,与小师叔还能再见面。

    等到魏本源落座小舟一端,李宝瓶已经站好,没有落座,大好风光,不看白不看,骑马游历平看山河,与御风俯瞰大地,是不一样的景致。

    魏本源与李宝瓶说了些道听途说而来的传闻,真相如何,估计连许氏子弟都不清楚自家老黄历上边,到底写了什么。

    那座数万头大小狐魅群居的狐国,那头七尾狐隐世不出久矣,七百年前曾经分裂为三股势力,一方希望融入清风城和宝瓶洲,一方希望争取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还有更为极端的一方,竟然想要彻底与清风城许氏撕毁盟约。最后在清风城当代家主许浑的手上,变成了双方对峙的格局,其中第三股势力被围剿、打杀和关押,肃清一空,这也是清风城能够源源不断推出狐皮符箓的一个重要渠道。

    再者在那位妇人住持事务之后,开源有术,生财有道,狐国狐魅的总体数量,得到了稳步提升,她代替清风城与狐国签订了几桩秘密契约,其中一件,早已是半公开的秘密,那就是许氏一直向狐国倾斜修行物资,但是每头狐魅只要破境失败,必须维持狐皮完整,以此报答清风城。再就是清风城在狐国境内,建造了方便游客赏玩的许多府邸,下山游历的谱牒仙师,行走江湖的纯粹武夫,风度翩翩的读书人,都是不需要自己掏腰包花钱的贵客,为的就是让狐魅动心动情。

    狐国之内,被许氏精心打造得处处是风景胜地,书法大家的大山崖刻,文人墨客的诗篇题壁,得道高人的仙人旧居,数不胜数。

    魏本源笑道:“许氏的挣钱本事很大,就是名声不太好。”

    李宝瓶在清风城那边,买了些关于书生狐仙的才子佳人小说,版刻精美,几乎不输世俗王朝的殿阁本了,只是她未必会翻看,打算以后送给裴钱,对于江湖演义和山水神怪,其实李宝瓶如今没多少憧憬,比不上裴钱和李槐。

    这些年,除了在书院求学,李宝瓶没闲着,与林守一和谢谢问了些修行事,跟于禄讨教了一些拳理。

    这三人,自然对李宝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偶尔在路上见着了李槐,反而就是名副其实的闲聊。

    狐国位于一处破碎的洞天福地,零零碎碎的历史记载,语焉不详,多是穿凿附会之说,当不得真。

    魏本源在一处入口落下符舟,是一座木质坊楼,悬挂匾额“连理枝”,两侧对联失了大半,下联保存完好,是那“世间多出一双痴情种”,上联只剩下末尾“温柔乡”三字,亦有典故,说是曾被云游至此的仙人一剑劈去,有说是那风雷园李抟景,也有说是那风雪庙魏晋,至于年月对不对得上,本就是图个乐子,谁会较真。

    牌坊楼这边人头攒动,往来熙攘,多是男子,读书人尤其不少,因为狐国有一庙一山,相传两地文运浓郁,来此祭拜烧香,极其灵验,容易科场得意,至于一些故意赶考绕路的穷书生,希冀着在狐国赚些盘缠,也是有的,狐国那些佳人,是出了名的偏爱喜好读书人,还有许多心甘情愿在此老死温柔乡的落魄书生,多长寿,狐仙痴情并非妄言,每当心爱男子去世,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想去狐国游历,规矩极有意思,需要拿诗词文章来换取过路费,诗词曲赋散文、甚至是应试文章,皆可,只要才气高,便是一副对联都无妨,可要是写得让几位掌眼狐仙觉得不堪入目,那就只能打道回府了,至于是不是请人捉刀代笔,则无所谓。

    给不出好文章,那就只能开销神仙钱了。

    李宝瓶瞥了眼牌坊楼不远处的那座锦绣阁楼,皱了皱眉头,清风城许氏和狐国,是以此积攒文运?积少成多,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清风城许氏低三下四,以嫡女嫁庶子,也要与那大骊上柱国袁氏联姻,是不是许氏对未来的大骊庙堂,有所图谋,想要让某位有实力承载文运的许氏子弟,占据一席之地,一步一步位极人臣,最终把持大骊部分朝政,成为下一个上柱国姓氏?

    李宝瓶开始回想清风城许氏母子的那趟小镇游历,不行,得问一问爷爷,除了那件瘊子甲,许氏母子当年是否施展了障眼法,隐藏了某些真正的谋划。

    有件事情,小师叔一直不介意,但是李宝瓶心里边始终有个小疙瘩。

    那就是正阳山搬山猿与那小女孩,当年在小镇就借住在福禄街李氏家族。

    如果事情只是这么个事情,倒还好说,怕就怕这些山上人的阴谋诡计,弯来绕去千万里。

    朱河朱鹿父女,二哥李宝箴,已经两件事了,事不能过三。

    魏本源掏了两笔雪花钱,带着李宝瓶一起走入狐国。

    阁楼那边,有位懒洋洋趴在书案上的妇人猛然抬起头,心情雀跃,立即飞剑传信去往清风城许氏剑房。

    很快就有飞剑掠回,给了一份粗略档案,密信末尾的措辞,不算委婉,要她休要有非分之想,山崖书院子弟,又是李家元婴的嫡孙女,别去招惹,如今清风城已是宗门候补,不可节外生枝。这让妇人心生不喜,手指上带了一副极长义甲的女子,将那封密信一点一点撕碎,虽然心中不甘,她仍是不敢违逆清风城的决定,只得慵懒趴回桌子。

    那桃芽在狐国一处瀑布旁边结茅修行,魏本源所谓的机缘,是桃芽无心路过瀑布,竟然有一条七彩宝光的绸缎飘荡在水面,很快就有一头金丹狐仙急急飞掠而至,要与桃芽抢夺机缘,不料被那条绸缎打得皮开肉绽,差点就要被困缚脚腕拽入深潭,等到那失魂落魄的狐仙仓皇逃离,绸缎又浮在水面,晃晃悠悠靠岸,被桃芽捡取起来,仿佛自行认主,成了这位桃叶巷魏氏婢女的一条彩色腰带,不但如此,在它的牵引之下,桃芽还在一处深山捡了一根不起眼的干枯桃枝,炼化之后,又是件深藏不露的法宝。

    一夜之间,桃芽就成为了狐国数百年以来的最大幸运儿。

    狐国境内,不许御风远游,也不许乘坐渡船,只能徒步,所幸狐国入口有三处,魏本源拣选了一处距离桃芽丫头最近的大门,所以雇了一辆马车,然后给瓶妮子租借了一匹骏马,一个自己当马夫驾车,一个挎刀骑马,一路上顺便赏景,走走停停,也不显得行程枯燥。

    到了半山腰瀑布那边,已经出落得十分水灵的桃芽,当她见着了如今的李宝瓶,难免有些自惭形秽。

    结果三人饮茶之后,李宝瓶就叙旧完毕,起身告辞离去,说要北归,去一趟大骊京城找个朋友,至于先前留在山坳溪畔的那匹马,放养便是,陪她一路走过千山万水,也该歇歇了。

    魏本源哭笑不得,桃芽也措手不及。

    魏本源问道:“换乘山脚那匹马?”

    李宝瓶一拍脑袋,笑道:“忘了与魏爷爷说,我如今也是练气士了,境界不高,但是可以御风。”

    李宝瓶又补了一句道:“御剑也可,一般情况不太喜欢,天上风大,一说话就腮帮疼。”

    老人与桃芽面面相觑。

    李宝瓶想了想,不愿藏掖,“我有些纸张,上边的文字与我亲近,可以勉强变作一艘符舟。只是茅先生希望我不要轻易拿出来。”

    魏本源无奈问道:“还有吗?”

    李宝瓶摇头道:“没了,只是跟朋友学了些拳脚把式,又不是御风境的纯粹武夫,无法单凭体魄,提气远游。”

    魏本源起身道:“那就让桃芽送你离开狐国,不然魏爷爷实在不放心。”

    桃芽的境界,兴许暂时还不如老人,但是桃芽两件本命物,太过玄妙,攻守兼备,已经完全可以视为一位金丹修士的修为了。

    李宝瓶笑道:“算了,不耽误桃芽姐姐修行。”

    她朝桃芽姐姐眨了眨眼睛。

    桃芽心领神会,俏脸微红,更是疑惑,小宝瓶是怎么看出自己有了心仪男子?

    若是没那心仪男子,一个结茅修行的独居女子,淡抹胭脂做什么?

    至于老人,要是桃芽的修行事,自会无比上心,至于这类细节,哪里会在意。

    李宝瓶道别离去。

    从南到北,跋山涉水,穿过狐国,半路上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穿着红棉袄的年轻女子站在一条山崖栈道旁,伸手呵气。

    女子腰间狭刀与养剑葫,与大雪相宜。

    所以在那一刻,仿佛整座天地间就只有两种颜色,皎皎雪色,女子绝色。

    ————

    莲藕福地南苑国京城。

    一位少女站起身,去往院子,拉开拳架,然后对那个托腮帮蹲栏杆上的小姑娘说道:“小米粒,我要出拳了,你去状元巷那边逛荡,顺便买些瓜子。”

    黑衣小姑娘有些不情愿,“我就瞅瞅,不吭声嘞,兜里瓜子还有些的。”

    其实还是职责所在,落魄山右护法,还兼任分舵副舵主,这种时候怎么可以不帮着裴钱护阵?

    少女瞪眼道:“我这一拳递出,没轻没重的,还了得?!武运可不长眼睛,哗啦啦就凑过来,跟天上下刀子似的,今晚吃多大一盆酸菜鱼?”

    周米粒赶紧起身跳下栏杆,拿了小扁担和行山杖,跑出去老远,突然停步转头问道:“买几斤瓜子?!听暖树姐姐说,买多就便宜,买少不打折。”

    裴钱无奈道:“随你了。”

    周米粒皱着眉头,高高举起小扁担,“那就小扁担一头挑一麻袋?”

    小姑娘觉得自己已经机灵得无法无天了。

    裴钱点点头,事实上她已经无法言语。

    周米粒看了眼裴钱,晓得轻重,立即脚尖一点,直接跃出院墙。

    在小米粒离开之后。

    裴钱一步踏出,重重一跺地,几乎整座南苑国京城都随之一震,能有此异象,自然不是一位五境武夫,能够一脚踩出的动静,更多是拳意,牵动山根水运,连那南苑国的龙脉都没放过。

    裴钱双臂一个绞拧姿势,拳招极怪,略作停顿,一拳轻轻递出神人擂鼓式。

    片刻之后,裴钱整个人既像是人随拳走,被拳意牵扯,又像是拳出由心,就是要去最高处递最后一拳才罢休,少女竟是身形瞬间拔高,一步凌空踩踏,随后步步往天幕飞奔而去,身形快若奔雷,最后来莲藕福地天幕处,好像是那大日悬空之所,裴钱终于递出最后一拳。

    一拳过后。

    少女脚下一处大日照耀下的广袤金色云海,轰然四散。

    莲藕福地几乎所有踏上修行之路、并且率先跻身中五境的那一小撮练气士,都下意识抬头望向天幕某处。

    再有那些这座新福地应运而生的英灵、鬼魅精怪,也都不约而同,茫然望天。

    与此同时,大骊武庙,宝瓶一洲武庙,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的一些大武庙,皆有感应。

    八道武运疯狂涌向宝瓶洲,最终与宝瓶洲那股武运聚拢合一,撞入落魄山那把被山君魏檗握着的桐叶伞。

    大骊各大武庙,尤其是距离落魄山最近的神仙坟那座武庙,金身神灵主动现身,朝落魄山那边弯腰抱拳。

    魏檗一身雪白长袍猎猎作响,竭力稳住身形,双脚扎根大地,竟是直接运转了山河神通,将自己与整个披云山牵连在一起,先前还想着帮着遮掩气象,这会儿还遮掩个屁,光是站稳身形握住桐叶伞,就已经让魏檗十分吃力,这位一洲大山君先前还不明白为何朱敛要自己手持桐叶洲,这会儿魏檗又气又笑道:“朱敛!我干你大爷!”

    不管连开数场夜游宴的魏山君,名声如何,只说神仙风度,那真是绝佳,不知多少女子神祇、仙子,见之便倾心。

    至于那个落魄山的老管事,还是算了吧,容貌见过就忘,至多记得个身份。

    朱敛站在竹楼那边的崖畔,笑眯眯双手负后,天地间武运汹涌,浩浩荡荡直扑落魄山,朱敛哪怕有拳意护身,一袭长衫依旧被细密如无数飞剑的浩然武运,给搅得破碎不堪,久而久之,朱敛脸上那张遮覆多年的面皮也随之点点剥落,最终露出真容。

    朱敛伸出双指,捻住鬓角一缕发丝,眯眼而笑。

    年轻朱敛,这般容颜,可醉美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