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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他,皆是这个公司里,最底层的业务员。诺大的北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他们这样的人吧,学历不高,涉世亦浅,经验也少,在没有被领导发现有特殊的潜质之前,除了做又苦又累、遥遥无期的外跑业务,似乎再没有光明可寻。
所幸他们年轻,在疲累的工作之余,还能余出一点精力,在吃饭或者休息时段里,找一些乐子来,彼此开心一下。他们这帮刚来的人,很快地便形成一个小的团体,在楼下的小餐馆里,一碗面,就可以打发掉一个小时的无聊。若不是被另一个部门的老乡拉着,素来喜好安静的她,或许并不会主动地加入进来。他们在Q上,建了一个群,取名“面面相趣”,只因为,几乎每次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吃面,或者哨子面,或者炸酱面,或者鸡蛋面。都是初闯北京的人,不缺乏勇气与梦想,但还是被窘困的生活,日日折磨着,但幸好还有幽默,可以让他们彼此,自我解嘲。
这是一天里,她最快乐的时光。她喜欢坐在几张桌子拼成的角落里,听他们胡吹神侃,而后抿嘴微微地笑。视线偶尔飘忽,总会被另一双眼睛,准确无误地捕捉住。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一只小小的蝴蝶,小心翼翼地被一朵花守护着,想要飞,却发现,双翅已是无力。她的心,被一种奇异的芳香,俘获住了。
开玩笑,总会有过的时候,一次一群人说起某个新来的女孩,长得漂亮,身材也好,某个人即刻大声道:把咱们群里的阿悦拉出去跟她比试比试,看她还敢不敢吹嘘自己长得标致、身段匀称。她的脸,当即红了,扭身便要冲出去,却被一双手,给紧紧地拉住了。侧头,看到他正用视线恳请她,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介意,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难堪。
她终于听从了他的无声的建议,隐忍住,全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话题,很快地转移到他处去,果然是并没有多少人,记住这个拙劣的玩笑。但他最终还是让那位说错话的同事,私底下,给她道了歉。
她在他Q的资料栏里,很快查到他来自西北的一个小城镇,毕业于一所专科院校,专业,与现在的工作,没有丝毫关联。他原是与她一样,为了圆一个梦,而弃掉所学,一无所有地闯荡京城的。
七八个人的群,她自此只与他,有了默契。吃面,总会要不一样的,这样,就可以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将各自碗里的肉或者鸡蛋,夹一些与对方分享。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能够做到天衣无缝,不为人知,当然有一些难度,但在重重的视线下,却并没有人,察觉到他们光影一样细微的变化。
话题总是在众人之间转来转去,那一日不知怎么地,就拿他开了玩笑,说他们办公室里总爱在他面前眉飞色舞的女孩,如今,正等着他开了“宝马”,奋力去追呢。他当即急了,红着脸辩解,他与那女孩之间,没有一点事情,他宁肯用辞职,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周围一个同事笑他,干嘛这么急着摆脱关系,好像你已经名草有主了似的。
而他,就在这句话后,一扬头,道:我当然是有了主的一棵幸运草。众人皆诧异:就凭你这样两袖清风的穷小子,也有人要?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小子可别为了一时的冲动,找个群内的啊,否则,到时你们两个都被辞了,可别怪我们没有警告你哦。
他一时征在那里,将视线,探寻着落在她的脸上,而她,却不知是故意,还是根本没有注意他们的这一次玩笑,将视线,转到窗外的马路上去,夏日的热浪,正一层层地扑过来,将小小的饭馆,弄得愈加地拥挤。老旧的电扇吱嘎吱嘎地响着,老板娘在训斥着自己拿错了碗盘的儿子,一条长毛狗,啪在门口,呼哧呼哧地喘着热气,在这样逼仄的地方,站起来宣扬自己的爱情,似乎是一件滑稽不堪的事,他终于慢慢地坐下,低声说一句,我一向玩笑开惯了的,你们,也是知道的。
她本打算像他上次拯救她一样,伸出去的一只手,在他这句话之后,终于戛然而止。
她在这个城市里,无依无靠,除去工作上的同事交往,她也就与这个群,感觉上,有那么一点点的牵挂与温情。她当然是最安静的那个,如一朵素朴的茉莉,在夏日的园子里,默默地吐露芬芳。
而今,因了他的怯懦,这群,也变得淡了,昔日积蓄的那一点子热情盎然的红,被一阵穿堂风一吹,便烟消云散了。再看见他,也就觉得趣味索然。她知道这有些苛求了,其实她与他之间,又有什么呢?不过是在吃饭的时候,传递一个眼神,交换一抹微笑;或者在公司走廊里碰到,问一句昨晚睡得好么,再顺便,将一小包上好的碧螺春,交给她。在网上的群里,他们从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男女间开一些暧昧的玩笑,知道都是假的,为寂寞孤单的生活,找一些乐子而已。
但她还是不能原谅他,假若他真的说,他恋上了她,那又会怎样呢?她真的能够接受么?即便是她接受了,那周围的人会真心地祝福她与他么?会不会,因了这样一时的冲动,两个人,皆丢掉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这些问题,她没有想过,也不会再想。北京是一个如此拥挤的城市,两个人在某个拐角,擦肩而过的时候,谁又会记得,那一点点,袖口相触的温度?
她在那之后的一个月里,都没有再与这个群,在一起吃过面。她是个表情寡淡的女子,公司里做业务的,人事变动频繁,这个群,也是不断地有人进来,又有人出去,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她悄无声息的退出。直到有一天,某个人开玩笑,说有个哥们,在北京寂寞,四处托人介绍苏北的老乡,若是谈得合适,也可以考虑日后结婚,恰好,她就来自苏北,有时间,让那哥们来吃碗面,就凭那人的三寸不烂之舌,怎么着,还搞不定她?他当即将手中的面摔在地上,与那人厮打在一起。直打到刁钻的老板去找了他们上司,坚持以扰乱了小店生意为名,要求赔偿损失。
这一场打闹,将她心里已经淡漠的那一点爱恋,又浓墨重彩地翻将过来。上司很快地将他辞掉,而她,在席卷而来的风言风语里,也是待不下去了。
他辞职的那天,发短信给她,只有两个字,说,抱歉。她没有给他回复,她只是从窗户里,目送他离去,而后转身回到电脑前,永久地,将那依然喧嚣的群,删掉了。
但她还是保存着他的手机号,并将自己的Q签名,改成“永失”,后面的两个字,终究,没有写出来。
她从那家公司辞职后,先后做过许多份工作,酒店招待,店铺导购,售楼小姐,但每一份,都不过是一个月,便索然无味。北京,在她的心里,像他离开时的影子,日渐地模糊,模糊到,她想要去爱,都了无气力。
她就在这时,又遇到了他。是在拥挤的人才市场上,她拿了厚厚的简历,一家家地分发过去,分到一家私企的柜台前,恰好,他也将自己的简历,递了过来。手指相触间,那旧日的火焰,又一路燃烧着,蔓延过来。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重重的人群,费力地,向彼此问好。时光一页页地回掀过去,那昔日的葱茏,隔岸再看,已是一片枯寂。
他们谈起那个七零八落的群,谈起每个群中人的际遇,谈起夏日的黄昏,下了班,他们曾在简陋的歌厅里,用音质拙劣的话筒,为某个过生日的年轻同事,唱生日快乐歌。那时他们与现在一样,惧怕老总的呵斥,担心每月完不成的工作,几百块钱的底薪,随时,都会将他们卷入付不起房租,甚至连一碗面,也吃不起的窘迫之中。可是,因为有了彼此的慰藉,因为还对这个城市,怀揣着梦想,种种的恐慌、焦虑、无助,皆可以轻烟一样散去。而她与他,在那样一段有梦交织的时光里,波光流转间,微笑浮起处,谁又能说,那隐在其中的爱与真情,不是真的?
他们谁都没有主动地,留给对方新的联系方式。诺大的北京,这一别,知道命运的舟楫,再不会将他们聚拢在一起。世间的每一个群,都被时光的风浪打着,聚散离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们在自己的舟楫上,沉浮着向前,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是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那抹温柔。
几个月后,她终于还是没有寻到合适的工作,退了房,离开北京。
走的那天,她在Q的签名上,补录了两个字。
“永失”的,便再也寻不回。可她还是会记得,那些“我爱”的柔软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