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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鉴于宋和齐改革东晋政治的失败,
梁武帝把自己打造成了道德楷模。
但他复兴国学、以德治国和推崇佛教的结果,
却是造成了更为可悲的悲剧。
短命鬼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南朝,那就只有四个字:乏善可陈。短短的一百六十九年间,居然换了四个朝代。其中年头最长的是刘宋,六十年。其次是南梁,五十六年。再次是陈,三十三年。最短是南齐,二十四年。
宋、齐、梁、陈,都是短命鬼。
王朝短命,皇帝亦然。在位时间最短的一个,居然只有一年。此外,在位两年、四年和八年的各三个,三年的七个,五年和六年的各一个。超过十年的只有五个,其中十二年的两个,十五年的一个。[1]
那么,在位时间长的又如何?
也不怎么样。梁武帝萧衍四十八年,宋文帝刘义隆三十年,在位时间都不短。但,梁武帝困死宫中,刘义隆则被自己的儿子谋杀。实际上南朝二十四帝,至少有十三个死于非命,凶手则从太子、宗室、权臣,到侍从、禁卫军、叛乱者、外敌和新皇帝,形形色色不一而足。[2]
这很值得琢磨。
当然,宋、齐、梁、陈的情况也不尽相同。刘宋皇帝共八个,不得好死的竟有五个;南齐皇帝七个,死于非命的有四个,都超过半数。最惨的是南梁,四个皇帝全都不能寿终正寝。而且,这三个朝代被杀的皇帝,竟有六个是未成年人,其中年龄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只有十三岁。[3]
情况最好的是陈。包括亡国之君陈叔宝,也都没有被谋杀,他甚至活到了隋炀帝迁都洛阳那年。不过,陈朝五帝中仍有一个是被废掉的,而且,被废一年半以后就神秘地去世,年龄只有十九岁,难道不可疑吗?[4]
更何况,陈实在不好意思再叫做朝。当他们接受禅让建国时,南梁的国土已经大面积沦丧,陈朝也只能龟缩在东南一隅等着隋来灭亡,尽管他们曾经也想振作一番。可惜,无可奈何花落去,好景不再来。
其实宋、齐、梁、陈的开国皇帝都是有为之君,也都开创过新气象,因此宋有元嘉之治,齐有永明之治,梁有天监之治。但无一例外,紧接着都是大乱,然后则是亡国。一部南朝史,几乎就是治乱循环史。
这就与北魏大不相同。
北魏也乱,十四个皇帝有九个非正常死亡。但北魏动乱的结果是前进,是由蛮夷之邦变成了中华帝国。南朝却早就丧失了中华帝国的意识和气度,更没有东晋那样中央政府的名分,只不过庞大的诸侯王国而已。[5]
结果是什么呢?
是就连汉化了的胡人也看他们不起。在北魏的官方史书中,东晋是被称为“僭晋”的,刘宋、南齐和南梁则被称为“岛夷”。也就是说,晋代表华夏正宗不成问题,只不过东晋政权的合法性可疑。之后的南朝则连冒充中华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算作蛮夷,还是小蛮夷。[6]
这可真是莫大的讽刺。
于是我们要问:南朝的存在也有历史意义和文化价值吗?如果有,又是什么呢?
充当中华文明的试验田。
实际上,一向被许多人忽视的南北朝恰恰是中华历史的一个转折点。北方和南方都在进行各种探索和实验,只不过北方更多地提供了成功经验,南方却在试错。然而试错同样是有意义的。事实上,正是由于有北方的经验和南方的教训,后来的隋唐才能实现大变革。
在历史问题上,不能以成败论英雄。
那么,南朝的实验又是什么?
改革东晋的政治。
我们知道,东晋的政权是士族的,政治是门阀的。然而南朝的开国之君宋武帝刘裕、齐高帝萧道成、梁武帝萧衍和陈武帝陈霸先,却都是寒门素族和行伍出身。这就跟晋武帝以儒生和名士自居大相径庭,也必然导致政权内部士族与庶族、文官政府与军人政权的矛盾。
南朝之乱,主要原因在这里。
问题是,士族的政权,为什么会落到军人手里?
因为士族越来越懒惰和无能。按照门阀制度,那些名门望族的子弟天生就有做官和免税的特权,法律和制度保证了他们可以不劳而获。因此,这些家伙从小就锦衣玉食游手好闲,只知道峨冠博带高谈阔论,或者涂脂抹粉顾影自怜,地地道道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这是一些寄生虫。
寄生虫是不会有上进心和创造力的,也不会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们甚至把官职分成了清浊两种。只不过,清官的意思不是清廉,而是清闲。因此与“清官”相对应的也不是“贪官”,而是“浊官”。
浊官的职责是处理具体事务,比如税收和诉讼。这些俗务烦杂、琐碎而劳碌,寄生虫们根本就不愿意去做。久而久之,他们就变成这样: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阵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7]
这是一群窝囊废。
窝囊废和寄生虫,能保家卫国吗?不能。能安邦定国吗?也不能。能从蛮族手里收复中原吗?更不能。
于是,寒门素族有了机会。
机会是名门望族让出来的,尤其是既辛苦又有危险的军职。这就给了底层平民一个进身之阶,宋的开国皇帝刘裕则正好抓住了机会和机遇。而且自从刘裕成功,寒门子弟便形成了一个共识:要想出人头地,就去当兵。
南朝都是军政府,并不奇怪。
不过刘裕能够成功,又与东晋的国情有关。东晋其实是没有中央军的,事实上也不可能有。琅邪王司马睿建立的政权是一个流亡政府,哪能真以中央的名义一统江山号令天下(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一卷《魏晋风度》)?
举足轻重的,是北府和西府。
北府和西府都是军事集团,组成部分主要是躲避战乱的南下流民,性质则介于官军和民兵之间。由于驻军地点分别在东晋首都建康以北和以西,所以叫北府和西府,也叫徐州北府和豫州西府(或荆州西府)。[8]
刘裕改朝换代,依靠的就是北府。
这也并不奇怪。事实上,两府统帅虽然名义上都是朝廷命官,手下的兵丁和将领却由自己招募。因此,统帅如果对王朝忠心耿耿,他们就是东晋国军,比如淝水之战时谢玄指挥的北府兵。相反,如果统帅别有用心,他掌握的武装力量就不会被用来保卫王室,而是颠覆政权了。
桓温指挥的西府兵,就是这样。
因此,东晋王室和朝廷对两府充满纠结。他们既希望有人为自己平息内乱抵御外敌,又害怕后者一旦成功便尾大不掉。这些家伙的如意算盘是:两府不用帝国劳心费力养兵千日,却能完全服从中央指挥驰骋沙场,还不至于因为做大做强而危及王朝和政权的稳定。
可惜天底下从来就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机关算尽的结果,是收复中原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地丧失,篡位夺权的事情则一次又一次地发生。只不过前几次功败垂成,刘裕则成功了。他不但终结了东晋,也终结了士族。
那就来看刘裕。
时势不再造英雄
刘裕的崛起,是因为孙恩之乱。
这样的内乱在东晋并非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之前已有王敦之乱(322)、苏峻之乱(327),之后则有桓玄之乱(402)、卢循之乱(410)。乱世出英雄。北府的先驱郗鉴军团,西府的前身陶侃部队,就是在平定苏峻之乱时脱颖而出,使自己成为影响历史之力量的。
现在轮到刘裕。
公元399年,也就是北魏国王拓跋珪迁都平城并且称帝的第二年,孙恩之乱起。孙恩号称道教徒,其实是邪教组织和恐怖组织头目。在他的蛊惑和挟持下,数万民众倾家破产抛妻别子,甚至杀死被认为是累赘的婴儿,跟着他攻城略地杀人放火,一时间竟风起云涌。[9]
东晋政权的腐朽,世家子弟的无能,则在这场动乱中暴露无遗。孙恩起事时,会稽郡长官王凝之(王羲之次子)既不出兵也不防备,天天在密室里祈祷,还宣称请到了鬼兵数万把守要津。结果如何呢?城破被杀。[10]
难怪他的妻子谢道韫,死都看不起他。[11]
受命于危难之际的是北府,扭转战局的则是刘裕。尽管当时他只是北府小小的参军,却让貌似强大的孙恩一再溃败终至灭亡。这说明孙恩的邪教组织不过乌合之众,更说明东晋政权已病入膏肓。他们能躲过一劫,靠的竟是这位出身寒门的下级军官,堪称命悬一线。
然而东晋的无可救药却一再显示出来。实际上,孙恩之乱断断续续地拖延了两年多时间,并未居安的执政者却竟然毫不思危,反倒一如既往地骄奢淫逸。这些家伙除了勾心斗角,便是纸醉金迷,简直就是自取灭亡。
结果,孙恩还没死,桓玄就来了。
桓玄是桓温的小儿子,而桓温原本是要篡晋的,只是由于谢安等人的阻挠未能得逞,这一遗愿便只好由桓玄来完成(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一卷《魏晋风度》)。桓玄名为西府督帅,坐镇荆州,却其实占有了晋的三分之二。他与朝廷翻脸,皇室能够指望的就只有北府。
北府却倒向了桓玄。
倒戈是有原因的。之前,北府的督帅历来都由门阀士族担任,这时却已经换成行伍出身的刘牢之。刘牢之一生戎马为国驰驱,功勋显赫却并无政治头脑。当时,刘裕等人都极力反对勾结桓玄,刘牢之却大发脾气说:消灭桓玄易如反掌,但之后朝廷那帮家伙还容得下我吗?
原来,他更害怕功高震主。
这就是糊涂了。实际上当时的情况,是桓玄来势汹汹却没有名分,晋室正当防卫又力量不足,因此双方都要借重北府军,拉拢刘牢之。刘牢之如果有政治远见,历史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可惜他没有。[12]
看来,士族固然腐朽,武夫也未必中用。
收降了北府的桓玄却如虎添翼。他顺顺当当地接管了东晋朝廷,消灭政敌之后又要解除刘牢之的兵权。始料未及的刘牢之惊慌失措,决定前往广陵(今江苏扬州)起兵讨伐桓玄,问刘裕愿不愿意一起去。
刘裕断然拒绝。
已经在战乱中成长起来的刘裕直言相告:将军以劲旅数万望风而降,桓玄以新得之志威震天下,人心都已离开将军到桓玄那里去了,请问将军还到得了广陵吗?刘裕无法再追随将军,只能回京口(今江苏镇江)去。[13]
京口是北府的大本营。
当然,只有一江之隔的广陵也是北府的根据地,可惜却是老根据地。当年北府从那里移镇京口,就因为京口与建康并无大江阻隔,又能与广陵隔岸呼应。也就是说,刘裕要回的京口比牢之要去的广陵离桓玄更近,他们一个是迎难而上,另一个却其实是逃之夭夭。[14]
两种选择,高下立判。
刘牢之却不死心,又召集手下将领开会,没想到将领们一哄而散。众叛亲离的刘牢之只好北上,但刚刚离开建康就吓得自缢身亡,后来还被桓玄开棺戮尸。他的儿子则连哭丧都来不及,北上投降了鲜卑人的南燕。[15]
追随刘裕的是何无忌。
何无忌是刘牢之的外甥,也是刘裕的老朋友。牢之与刘裕分道扬镳,无忌左右为难。刘裕则态度明朗地对他说:跟我一起去京口吧!桓玄如果是忠臣,你我就共同辅佐他;不然,就干掉他![16]
结果,桓玄果然被干掉。
跟孙恩一样,桓玄的兴起和灭亡都很迅速。从进入建康到兵败被杀,他一共只折腾了二十六个月,重要原因之一则是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称帝。元兴二年(403)十二月,桓玄逼晋安帝禅让,改国号为楚。于是,早就想消灭他的刘裕,便有了正当理由和强硬口实。[17]
三个月后,刘裕起兵。[18]
很难说刘裕的初衷是为了兴复东晋王室,还是实现个人野心,或者是为刘牢之报仇,但双方力量对比之悬殊却毋庸置疑。当时,北府将领大多被害,北府军也实际上不复存在,刘裕率领的联军其实只有一千七百人。靠这么一点兵力就去进攻桓玄,简直无异于以卵击石。[19]
然而双方的斗志也不可同日而语。手持长刀的刘裕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敌营两员大将都死在他的刀下。与之相反,桓玄却闻风丧胆不战而走。当时一个部下拉住他的马笼头,请求与刘裕一战。桓玄只是用鞭指了指天,便急不择路地狼狈逃窜,他的结局其实已无悬念。[20]
次年(404)五月,桓玄被杀。
此后的历史就由刘裕来书写了,选择的路线则与当年的桓温神似,那就是先建功立业,再篡位称帝。于是短短十几年间,他先后灭南燕(410),灭西蜀(413),灭后秦(417),将东晋的王旗重新插到了长安城头。
这时就连北方的胡人,也知道刘裕下一步要干什么会干什么。匈奴胡夏国王兴奋地说:我看刘裕一定得胜,之后一定回朝,关中就是我的了。崔浩则对北魏皇帝说:王猛是苻坚的管仲,刘裕是晋室的曹操。灭秦之后他一定会回去篡位,秦国的地盘迟早是我们大魏的。[21]
刘裕之心,一如当年的司马昭。
套路也是一样的:先是封宋公,后是封宋王。这时距离成为宋帝,已只有一步之遥,刘裕却说不出口。他只好在寿阳(今安徽寿县)王宫装模作样宴请百官,宣称自己应该功成身退,准备交还爵位,养老京师了。
众人没听出言外之意,一片歌功颂德,只有一个名叫傅亮的高级官员出门以后才恍然大悟。他立即回过身去敲门求见,刘裕的宫门也应声而开。
傅亮进门就说:臣最好先回建康。
刘裕也不多说,只问:需要多少人送你?
傅亮说:几十个足够。
回到京城的傅亮很快就做了安排,甚至起草了禅位诏书让晋恭帝照抄,恭帝竟也欣然命笔。他对身边人说:桓玄之后,我晋朝就已经亡了,只是靠着宋王才又延续了近二十年。今日之事,朕心甘情愿。
公元420年六月,刘裕即皇帝位,国号宋。[22]
南朝开始了。
同室操戈
刘裕的成功值得深思。
谁都知道,刘裕并非篡晋第一人。之前的王敦和桓温条件都比他好,却都功败垂成抱憾终生,桓玄甚至还把自己弄成了过街老鼠。然而出身寒微的刘裕,却成功地崛起于草莽之中,称帝于动乱之后,这又是为什么呢?
时势,还有政治。
如果说三国是英雄的时代,魏晋是士族的舞台,那么到了晋末,时势就不再造英雄,士族也不再成气候。英雄谢幕,登台的就有可能是混混;士族下课,得势的就有可能是流氓。因此刘裕的宋,包括之后的齐和梁,就注定命运多舛充满血腥,谋杀案也接二连三地不断上演。
杀戮从建国之初就开始了。
第一个被杀的是晋恭帝,时间在禅让一年半以后。他是晋、宋、齐、梁四个逊位皇帝中活得最久的,但这绝非因为刘裕心慈手软,而是恭帝防范甚严。他每天都跟自己的皇后共处一室,饮食也都由她亲手烹制于床前。这位可怜兮兮的前任皇帝,其实已生不如死。
刘裕却不想再等下去。他设法让皇后的两个哥哥把皇后调开,杀手则翻墙而入送去了毒药。当恭帝声称佛教徒自杀便不能转世为人时,这些人用被子闷死了他。[23]
接下来被杀的是刘裕自己的儿子少帝刘义符。这位年轻的皇帝是在正常接班两年后,被刘裕生前指定的顾命大臣徐羡之、傅亮等人废掉并杀掉的,时年十九岁。同时被杀的还有他的弟弟庐陵王刘义真,十八岁。结果是刘裕的第三个儿子宜都王刘义隆继承了皇位,是为宋文帝。[24]
发动政变的徐羡之和傅亮却没有好下场。拥立刘义隆为帝时,徐羡之问傅亮:宜都王可以跟谁相比?
傅亮说:超过晋文帝(司马昭)。
徐羡之说:那就应该知道我们的赤胆忠心。
傅亮却说:未必。
果然,一年多以后,刘义隆下诏,以谋杀罪判处徐羡之和傅亮死刑,于是徐羡之自杀,傅亮被捕。读完刘义隆的诏书,傅亮说了八个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25]
拥立了两代皇帝的傅亮,兔死狗烹。
让位给刘裕的晋恭帝死了,刘裕的儿子刘义符和刘义真死了,杀死刘义符和刘义真的徐羡之和傅亮也死了,现在轮到当了三十年皇帝的刘义隆。
宋文帝刘义隆当然是一代雄主,元嘉之治就是在他手里实现的。他甚至发动了北伐战争,试图从北魏手中夺回中原失地。可惜他遇到的对手是太武帝拓跋焘,结果是北魏的大军势如破竹地杀到了长江边。如果不是后来拓跋焘突然撤军,刘宋几近不保(请参看本书第二章)。
刘义隆躲过了拓跋焘的兵锋,却死在儿子的刀下。拓跋焘被宦官谋杀的第二年(453),宋太子刘劭发动了兵变。当时刘义隆正与心腹大臣密谋废黜太子,谈话通宵达旦。太子兵入宫中时,刘义隆猝不及防举起几案自卫,结果十指全被砍断,最后倒地身亡,时年四十七岁。
前一年被杀的拓跋焘,四十五岁。
想来当时宫中的气氛一定十分紧张。刘义隆与心腹大臣密谋时,谈话前总要让这个人举着蜡烛四处检查,唯恐有人窃听。然而泄密的却恰恰是他自己。不知为什么,刘义隆把废黜太子的想法告诉了潘淑妃,潘淑妃又告诉了自己的儿子刘濬。刘濬原本就是刘劭同伙,当然要通风报信,走投无路的太子刘劭也只好铤而走险。[26]
谋杀了父皇的刘劭同样紧张。他匆匆忙忙宣布即皇帝位后,便躲进宫中不敢出来,就连晚上睡觉都刀不离手,床边则点着一排又一排的灯。刘劭心里很清楚,他的政变并不得人心,何况外面还有个三弟武陵王刘骏。作为江州刺史,刘骏手中可是有兵权的。[27]
刘劭决定杀了刘骏。
但让刘劭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派去宣判刘骏死刑的官员反戈一击倒向了刘骏,内战也随之全面展开,而且很快就决出胜负。刘骏成为宋室新主人,是为孝武帝。刘劭和刘濬则成为刀下之鬼,并以凶手的身份载入史册。
有些细节很值得玩味。
刘劭是躲进井里后被抓住的,刘濬则在逃亡的路上向叔叔江夏王刘义恭投降。被俘的刘劭完全没有了皇帝的尊严和架子,他甚至谦恭地问:天子在哪里?
抓他的人答:就在附近。
刘劭问:可以代为启奏,只判我流放吗?
答:皇上自有处分。
刘劭只好听天由命。
与刘劭不同,刘濬倒是没有称弟弟为天子,他使用的称谓是刘骏的官职南中郎将,自称则用小名虎头。看来,刘濬仍寄希望于骨肉亲情,幻想弟弟会网开一面。
刘濬问他叔叔:南中郎此刻在做什么?
江夏王答:君临天下。
刘濬又问:虎头是不是来晚了?
江夏王答:恐怕太晚。
刘濬又问:总不至于会死吧?
江夏王答:可以先去请罪。
刘濬再问:能给个一官半职,让我戴罪立功不?
江夏王答:那就不知道了。
事实上新皇帝根本没打算给他两个哥哥活路,就连嫂子和侄儿也被斩尽杀绝,骨灰则被扔进了长江。据说,临刑前刘劭的殷皇后曾愤愤不平地质问执法官:他们刘家人骨肉相残,为什么要祸及无辜?
执法官答:当了皇后,怎么能说无辜?
殷皇后说:早知道让别人当。[28]
可惜这并由不得她,也由不得别人,猜忌和戾气则像病毒一样在刘宋扩散。孝武帝刘骏,前废帝刘子业,明皇帝刘荀彧,后废帝刘昱,个个都是杀人狂,宗室的叛乱也此起彼伏。开国皇帝刘裕的九个儿子,四十多个孙子,六七十个曾孙,死于非命的竟达十之七八。[29]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刘宋的政权终于落到了一个不怎么被猜忌的普通将领萧道成手里。公元479年,也就是北魏冯太后开始政改和西罗马帝国灭亡的三年后,顺帝刘准被迫禅让。萧道成称帝,改国号为齐,是为南齐。
退位的顺帝则在第二个月被杀,这是他被迫让位之时就已经料到的。小皇帝当时最多只有十三岁,却很清楚让出皇位会是什么结果。因此举行典礼那天,他躲进佛堂的宝盖之下死活不肯露面。被硬拖出来后,这个身不由己的孩子抹着眼泪说:但愿来世不要生在帝王家。[30]
当然,这也由不得他。
齐高帝萧道成倒是吸取了教训,他和儿子齐武帝都能善待宗室,南齐也有了永明之治。但从齐明帝起,噩梦又开始了。前任皇帝和宗室诸王都被他屠杀,结果南齐只存在了二十四年,就被南梁取代。
颠覆南齐的是梁武帝萧衍,让出皇位的则是齐明帝的第八个儿子和帝萧宝融。当月,这位十五岁的小皇帝拒绝了让他吞金自杀的方案,要来好酒喝得沉醉不醒,任由萧衍派来的杀手用某种方式把自己送上西天。[31]
梁武帝非常满意。他当然想不到,四十七年后自己也会死于非命,而且死得更窝囊。
梁武帝之死
梁武帝是被活活气死的。
这一天是太清三年(549)五月初二。此刻的萧衍实际上已是被软禁在宫中受人慢待的病夫。夏季的建康烈日炎炎酷暑难当,躺在病榻上的他很想喝一口蜂蜜水,却是求之不得。于是,在“嗬嗬”地叫了两声之后,八十六岁高龄的梁武帝孤独而凄凉地离开了人间。
皇太子闻讯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一声。[32]
没错,萧衍父子都是体面的囚徒。他们除了依然保留着皇帝和太子的名分,其实手无寸铁,身无分文。
掌握他们命运的,是侯景。
侯景原本是从北方叛逃到南朝的。此前,立国一百五十年的北魏,已经像罗马帝国一样分裂为东西两半。西魏都长安,实际掌权者为汉化的鲜卑人宇文泰。东魏都邺城(今河北临漳),实际掌权者为鲜卑化的汉人高欢。
当然,两魏名义上还是鲜卑拓跋的政权。
鲜卑化的羯人侯景则曾是高欢的部下,但在高欢去世后与继承人高澄翻脸,于是,携黄河以南十三州土地向梁武帝投诚。梁武帝以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却没想到西魏趁火打劫占了侯景的地盘,南梁的援军则被东魏打得落花流水。出于无奈,梁武帝只好与东魏议和。
条件,当然是交出侯景。
这就等于把侯景逼入了死角。与此同时,侯景也看透了南梁的腐朽无能。反正只有死路一条的他调转枪头对建康发动突然袭击,像西哥特人和汪达尔人洗劫罗马一样攻陷并血洗了南梁的首都,最后又攻进了台城。
台城位于今天南京市的玄武区,在东晋和南朝是皇宫与政府的所在地,也是首都建康的城中之城。由于当时的中央政府叫尚书台,所以叫台城。也就是说,当时南梁的首都外围是京城,中心是台城。建康城破,中央政府还在。台城一旦失守,皇帝和太子就只能束手就擒。
侯景与梁武帝终于见面。
不过,这场战争毕竟不是两国交兵。侯景并不认为他是叛乱,梁武帝也不认为自己是败军之将和亡国之君。因此他们的见面依然遵守君臣之礼,侯景甚至表示自己是受奸臣迫害,不得已才惊动圣躬,此刻特地前来请罪。
他的身后,则站了五百个披甲的卫士。
实际上已经成为战俘的梁武帝倒是从容镇定。他十分平淡地说:爱卿久在军中,一路辛苦了!
侯景竟汗流浃背,不敢仰视。
于是梁武帝问:你是哪里人?为什么胆敢如此?你的老婆孩子还在北方吗?
侯景又不敢应对。
旁边的人只好替他回答:臣侯景全家老小都被高澄屠杀已尽,只能只身一人归顺陛下。
梁武帝便问:初渡江时,你有多少人?
侯景答:一千。
梁武帝又问:围台城时,又有多少人?
侯景答:十万。
梁武帝再问:现在多少?
侯景答:率土之滨,都是我的人。
梁武帝低下了头。[33]
这实在是极具戏剧性,而且这种戏剧性其实是历史本身的。是啊,走投无路的侯景以区区千人渡江,不过乌合之众亡命之徒,怎么就一举颠覆了一个王朝呢?
直接的原因是有内奸。
内奸叫萧正德。他是梁武帝的侄儿,也曾经一度是他的养子。梁武帝自己有了儿子以后,萧正德也就失去了做太子的可能,因此怀恨在心。也因此,当侯景许诺拥立他当南梁皇帝时,他打开了建康的城门。[34]
但这只是原因之一。事实上从侯景起兵到台城陷落,前后有半年之久。这么长的时间,京都被围,两宫(皇帝和太子)被困,难道就没人出手救援?[35]
当然有。邵陵王萧纶(梁武帝六子)、湘东王萧绎(梁武帝七子)、司州刺史柳仲礼等人,都曾率军前来勤王。然而怎么样呢?不是止步不前,就是隔岸观火。甚至当城中饿殍遍地时,他们还在城外搂着妓女喝花酒。
这就让很多人看不下去,却没有人能动员他们。邵陵王萧纶固然不听他人劝说,柳仲礼则连父亲柳津的话也不肯听。当时,困在台城的柳津登上城楼向儿子喊话:君父在难而见死不救,子孙后代会怎么看你?
柳仲礼竟不为所动。
无可奈何的柳津回到了宫中。他悲愤满腔地对问计于自己的梁武帝说:陛下有邵陵王,老臣有柳仲礼,全都不忠不孝,反贼又哪里能够平定?[36]
也只能指望台城的守将了。
守城的主将萧坚是邵陵王萧纶的世子(王储),然而这位侯爷却是典型的酒囊饭袋。当时侯景掘开了玄武湖引水灌城昼夜攻战,身负重任的他却只知酗酒,完全不理军务,也不知道奖励将士抚恤百姓。结果,忍无可忍的部下在黎明时分放下绳子,把侯景的人引入城中。
台城因此失守,萧坚也掉了脑袋。
乱兵入城,其他人也顶不住了。萧坚的弟弟萧确倒是有胆有识敢作敢为,可惜就连奋力作战的他也败下阵来,只好跑回宫中报告台城沦陷的消息。
梁武帝躺在卧榻上淡定地问:还能一战吗?
萧确说:不能。
梁武帝叹了一口气说:那好吧!你赶快出城,告诉你父亲,不要为我和太子担忧。大梁的江山由我得来,又由我自己失去,没什么可遗憾的。[37]
也许这是真心话。也许吧,也许。毕竟,之前的南齐只存在了二十四年,梁武帝却在位四十八年,执政的年头是整个南齐王朝的两倍,确实可以死而无憾。
但,果真如此吗?
只有更糟
梁武帝肯定死不瞑目。
不能说梁武帝是无道昏君。是的,他勤政,十冬腊月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办公。他朴素,不饮酒,不食肉,每天只吃一餐饭,还是素菜。他节俭,一顶帽子戴三年,一条被子盖两年。他谦恭,对待宦官都彬彬有礼。他克制,五十岁以后就不过性生活,简直就是苦行僧。[38]
历史上,有这样苦哈哈的好皇帝吗?
没有。
梁武帝甚至也是仁君。普通民众犯了死罪,他总要痛哭一场才下令行刑;王公贵族横行不法,更只是叫来哭骂一顿就算了事。比如萧正德,是曾经叛逃到北魏的。但当他又逃回来时,等待他的仍然是西丰侯的爵位。
这哪里是皇帝,简直就是菩萨。
然而萧正德对梁武帝的回报,却是既要他的官位也要他的命。台城被攻破后,萧正德最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拿刀去杀了梁武帝和皇太子。如果不是侯景提前派兵守住宫门,这两个人早就没命了。[39]
问题在于,萧正德固然禽兽不如,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侯景攻入台城后,号称前来救驾的联军立即就地自动解散,总司令柳仲礼还投降了侯景。进入台城后,他甚至先拜侯景后见皇帝,气得他父亲失声痛哭说: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是我的儿子!何必劳驾来见我![40]
这一切,梁武帝可曾想到?
当然想不到。
梁武帝其实是很希望长治久安的。而且,由于亲历了宋与齐、齐与梁两次改朝换代,他的治国格外用心。就连姑息纵容萧正德这样的败类,也是为了避免重蹈前朝祸起萧墙的覆辙。至少,他本不想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结果却是更糟。
更糟是肯定的。实际上台城被围时,各路诸侯之所以按兵不动作壁上观,就是想借刀杀人,听任侯景与梁武帝和皇太子龙争虎斗,两败俱伤后再来坐收渔翁之利。很清楚,他们心里根本就没有皇上和父亲。
所以,台城刚刚沦陷,他们就一哄而散;武帝尸骨未寒,他们就手足相残。这其实是重演宋和齐的悲剧,但等而下之的是还要引狼入室里通外国。萧正德投靠侯景,武帝的孙子萧詧(同察)投靠西魏,萧纶投靠取代了东魏的北齐,萧绎则既投靠西魏又投靠北齐。
于是,就在南梁封侯景为汉王的同时(550),北齐和西魏分别封萧纶和萧詧为梁王。第二年,北齐又封萧绎为梁相国。也就是说,为了消灭竞争对手,武帝的子孙纷纷向北方“夷狄”俯首称臣,把自己变成了卖国贼。
南梁也终于灭亡。
实际上武帝一死,南梁就亡了。后来的简文帝其实是侯景的傀儡,梁元帝其实是割据的诸侯,梁敬帝则不过建立陈朝的跳板。时机一到,陈霸先就逼他禅让了。换句话说,南梁其实只有一个皇帝,寿命只有四十八年,跟宋和齐一样并没跳出改朝换代和治乱循环的怪圈。
这当然值得反思。
反思从刘裕就开始了。刘裕是以寒门和军人的身份推翻士族阶级之东晋的,因此他为自己的新政权确定了三条原则:皇权必须加强,天下不可共治,士族应该下课。也因此,宋、齐两朝都大量起用寒门庶族担任中央要职,地方军事重镇和军政大权则交给封为藩王的皇族。
也就是说,寒门掌机要,军权托宗室。[41]
结果怎么样呢?
同室操戈,内乱频起,一朝倾覆。
吸取了前朝教训的梁武帝开始调整政策。一方面,他恢复了士族的社会地位,吏部甚至按照《百家谱》记载的郡望门第给高级士族授予高级官位。另一方面,具有工作能力的寒门庶族仍被任用,以便处理实际政务。宗室诸侯更是地方实权派,不像在宋、齐那样受人监视。[42]
梁武帝认为,这样就能摆平皇族、士族和庶族三方面关系,从而实现政治势力的均衡和制衡。如果更理想一点,这三股力量还能作为三根支柱支撑起帝国的大厦。
可惜他落空了。
首先,士族在东晋末年已经变成腐朽的阶级,此后又遭受了宋、齐两朝八十多年的遏制,怎么可能重振魏晋时期的雄风?他们像出土文物一样被挖出来,恐怕只能腐朽得更快。五谷不分如建康令王复,甚至连马都不认识,一口咬定那是老虎。靠他们保家卫国,岂非天方夜谭?[43]
皇族也不争气,一个个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穷奢极欲贪得无厌,为非作歹不知廉耻。梁武帝的六弟、萧正德的父亲萧宏,甚至与武帝的女儿也就是自己的侄女通奸,还密谋篡夺皇位。这样的人,哪里靠得住?[44]
能依靠的,只有庶族。
但,且不说庶族本身良莠不齐,就算清一色都是君子也很难获得社会认可。毕竟,门阀制度在魏晋已经实行了一百多年,这个百足之虫可是死而不僵。现在,梁武帝又老调重弹,庶族怎么可能成为中坚力量?
更重要的是,从汉末开始,华人社会就没有了核心价值,只剩下门第观念(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一卷《魏晋风度》)。如果连这也被废除,请问拿什么填补空白?[45]
梁武帝想到了这一点。
他的办法是九个字:兴国学,行德治,崇佛教。
国学在南梁其实就是儒学,或太学,武帝的创新则是为儒家五经设立五馆。五馆是五经博士讲课的地方,也是候补官员考试的地方。任何人只要通过考试,就有可能获得官职,而无论出身如何。事实上,由于五馆生员以寒门子弟为主,因此它其实就是隋唐科举制度的前身。[46]
这大约是萧衍政治中最可圈可点的。
然而他的以德治国却是一败涂地。比如萧宏,曾经被人举报家有库房百间,疑为私藏兵器。梁武帝闻讯亲自前往查看,却发现里面全是金银财宝,仅仅钱币就藏了三十间房子,每间一千万,共计三亿。梁武帝看了大为放心,兴致勃勃地对萧宏说:阿六,你的生活不成问题呀![47]
请问,这是什么德育和德治?
事实上,堆满萧宏库房的全是民脂民膏,这一点应该谁都清楚。侯景围台城时,就曾经向城中士民散发谋士代笔的传单。传单上说:请大家看看梁朝王公贵族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吧!这些家伙不耕不织,却锦衣玉食。如果不从老百姓那里巧取豪夺,他们的钱财又能从哪里来?[48]
侯景虽然混蛋,这话说得却并不错。
如此看来,梁武帝的艰苦朴素便该视为虚伪。这种虚伪虽未必是他本人的,却可以肯定是体制的。而且,正因为他的以德治国其实是体制性的虚伪,才会死到临头都没人救援,哪怕他把自己打造成了道德楷模。
国学和德治能够救梁?白日做梦。
现在,救命稻草只剩下了一根,那就是宗教。宗教是南北朝的大问题,梁武帝则是重要的代表人物。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便与他息息相关。更何况,正是宗教而非其他,最鲜明地体现出第一帝国与第二帝国,秦汉文明与隋唐文明的分野,是中华史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
那就来看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