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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纹的阔口花瓶离开紫檀木的桌面、亲吻被擦拭到能反光的大理石地板上,它昂贵的价值和高贵的出生全没了用武之处,假如它有思想的话,定会后悔当初特意漂洋过海而来。
父亲又开始无意义地砸着东西发泄怒火,这已经是今天第十次了,书房终于再无一块立锥之地。梦灵.星冠任由飞出的碎片从身旁飞过,在她雪白的臂弯划出几道血痕。她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头顶六彩藤编织的头冠摇摇欲坠。
自她记事以来,父亲只有一次发过这么大的火,那还是东领被异族攻破的时候。梦灵有些不安地来回交握双手,这个意志坚定似铁的男人那时也不过摔碎了手中的水杯,却在最后眼都不眨下令屠杀了异族三城。
“父亲是个温和的人,但君王的温和总是手拿着剑的温和。”父亲粗壮的右臂又扫掉桌上几件他曾经最爱把玩的玉器,梦灵抖了抖,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三哥,明明你最是聪明,又是最清楚父王性格的人,为什么还要回来?
“梦灵,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父亲把自己甩到座椅上,伟岸的身姿一时间看起来佝偻而渺小,方才的暴怒尽皆变成疲惫,此时的他不像统领十域的摘星王,到似一位市集上为菜价与人争论的老翁,“你说,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么?”
“没有,父亲一直很好。”梦灵站在原地,学着朝堂上那些贵族的样子说道,没有和往日一样走到父亲身旁,轻锤他那被繁重事务压弯的脊梁。
“很好,很好,哈哈,每个人都这样说,每天都有人这样说,哈哈,他们都说我很好,”父亲开怀大笑,嘶哑的笑声却甚至没有哭声好听,“没想到连你也学会这么说了。”
“女儿真的觉得父亲很好。”梦灵故意躲开父亲看来的眼睛,让自己的语调听来和平常一样。
“那你为什么不到我的身边来,梦灵?”父亲的笑声突然停住,语气变得异常轻柔,“为什么你变得和你妈妈一样,都不到我的身边来了呢?”
因为你疯了,她在心里回答,表面上却抬起头,踩过满地的狼藉,来到父亲的身边。“女儿刚刚在想一些事情。”
“在想你的哥哥?”父亲的大手搭在她的头上,突然问道。
父亲故意没有指出是哪个哥哥,梦灵面色一僵,嘴唇张了张,没有发出声音。
“不用骗我,你和古兰的关系最好。”父亲自顾自地说着,抚摸她头发的力气渐渐加重。“你想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确实在想他......”
“没错,和你母亲一样,”男人冷哼了一声,猛然一把将她推开,“你们都想念一个人,超过了我。”
“父亲,不是这样的!”梦灵猝不及防下摔倒在地,几片碎玻璃扎进肉里,一阵刺痛。她没有去处理伤口,而是一边哭着,一边爬起来,跪倒在父亲面前,“你要相信母亲呀,她一直那么爱你,怎么可能背叛你呢?父亲!”
“爱我?原来她还爱我?”
“是呀,父亲,您熬夜的时候母亲从来都陪着您,您累的时候母亲永远在您身边,她什么时候对不起您过,”梦灵越说越是动情,眼泪大股大股涌出,“父亲,外面传的那些明明都是一些没有根据的谣言,都是一群外人凑热闹嚼的舌根,父亲,怎么能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就......”
“没有那么简单!”父亲突然冲她怒吼,神情却更加黯淡,他转过头,呆呆看着对面的墙壁——那里曾经整齐地悬挂着画师为他们每次出游绘的画,现在却都不见踪影。他看了一会,仿佛只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没那么简单,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可是,父亲......”
“君上,”持杖大臣葛亮推门而入、微微欠身,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房间里低沉混乱的氛围,依旧神色自如地说道:“古兰王子回来了,正在不朽楼看望君后。”
“不朽阁,呵呵,不朽阁,你居然先去了那里。”父亲回过神来,喃喃自语,突兀地笑了笑,又在一瞬间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等下让他来见我。”
“是,君上。”葛亮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转而似乎想起了什么,面有难色地说道:“君上,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说吧。”
“此事涉及重大......”葛亮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梦灵,欲言又止。
“梦灵,你出去吧,”父亲显然看出了他的意思,向她不耐地挥了挥手,又在她即将推门而出时叫住了她,“这几天你就不要出门了,在房间里好好呆着,我会派人去教你一些远南礼节。”
“是,父亲。”梦灵紧抿嘴唇,迟疑了一会,点了点头。
“记住,”在门关上的瞬间,男人最后的话传到她的耳里,“这才是你的宿命。”
梦灵在心里笑了笑,转过头,两个披着重甲的卫兵单手放在胸前,对她行了个不太标准的见面礼。“公主大人,从今天起,由我们来保护你。”
“这是父亲安排的么?”继续开始抽泣,梦灵带着哭腔问道。
“......是的,公主大人,”卫兵犹豫了一下,“最近君领不太安宁,君上也是为了小姐的安全考虑,希望小姐不要乱想,他并不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真是今年最好玩的笑话。如果让那个人听到了,肯定又会说那是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们骗人!”脑中百般嘲讽,梦灵突然捂住脸,冲两人吼了一句,大哭着往外跑去。
“公主大人!”两个卫兵都没有料到公主的反应如此过激,都愣了一下,然后惊叫一声,连忙追了上去。
撞开珠帘门,踏过玉台阶,穿过紫园,梦灵哭声不断、脚步不停。卫兵在她身后不远处喘着粗气,渐渐觉得奇怪,每次他们感觉伸手就能够到,却总是一伸手就又落后一截。
终于,在废宫后的科里瓦园,爬满古藤的石墙前,梦灵似乎无处可走,面对着墙停了下来。
“呼,呼,公主,公主大人,别跑了,我们真的是君上派来保护你的,麻烦您就跟我们回去吧。”
“是呀,呼,公主,呼,君上怎么可能害你,公主大人,求您了,就跟我们一起回去吧,您的老师都已经到了。”
“哦?保护我?”跟你们回去我还跑这么久干嘛。梦灵想着,转过身,余光飘到他们身后,红肿的眼中有了笑意,“我可以跟你们回去,但是你们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呃...我们只是两个小卫兵,不是什么贵族,公主大人,我们不一定能完成你的......”
“没事,我不会为难你们,这个请求真的很简单,简单到你们根本不需要出什么力。”随手擦干眼角残留的泪水,梦灵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们,“你们就连这么点忙都不愿意帮我么?就这样还说保护我?”
卫兵们对视一眼,看起来都有些动摇,他们犹豫了一下,刚要开口,表情却变得扭曲,嘴唇不停张合,要说出口的话却尽数化作了细微的呻吟。他们僵硬地向梦灵伸出手,目光渐渐涣散,然后在她纯洁无暇的紫瞳里颓然倒下。
“谢谢你们答应了我的要求。”微提裙摆,梦灵优雅地对他们行了最后一礼,接着抬起头,对鬼魅般出现在卫兵身后的青衣男人问道:“你看到三哥了?他真的回来了?”
“是的,回来了,只有一个人,”青衣男人用布擦拭掉短剑上的血迹,“虽然受了点伤,但是看上去比去的时候还要开心一些。”
“这个笨蛋!”梦灵面色不愉地踢开脚旁的石子,“他为什么非要回来?他就这么乐意寻死么?那个大傻子!”
“我说过的,他一定会回来,我李染还没有看错过人,”自称李染的青衣男子取下腰间的葫芦,仰头饮尽其中清亮的液体,“小娘子,你还不明白么,只要你还这里,他就不管如何都会回来,不然你以为你那个父亲怎么会安心放他出去。”
“那个大傻子!”梦灵气到找不出词,又骂了一遍大傻子。她甚至忘记了纠正小娘子这个奇怪的叫法,只是面色阴沉地在原地转着圈,忽然停下来,皱着眉头问道:“李染,你觉得三哥为什么还是回来了?”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么,因为......”
“是,但肯定不全是因为我,”梦灵想到葛亮的话,摇了摇头,“有一点我刚刚就觉得很奇怪。”
“嗯?”
“我本来想着如果三哥回来了,他肯定会直接来见父亲,这样的话我在朝堂上以死相逼,说不定,唉,希望能够和平解决这一切。”梦灵抱着胳膊,痛恨着自己此刻的无能为力,向来凌厉的柳叶眉也耷拉下来。
“可是他没有。”
“对,他回来之后居然跑去不朽楼看母亲了。”梦灵顿了顿,拍了拍自己的脸,强打精神,继续说道,“以他的才智来说,不可能没有感觉到父亲到底想要对他做什么。”
“但是即使知道了他还是去了?”李染饶有兴趣地摩挲着下巴上的胡须,“古兰这小子真是难得做了件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么......”梦灵转过身,闭上了眼睛,“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三哥肯定是发现了什么东西,这个发现让他宁愿赌一赌。”
“你不是一直希望他开窍么?”李染把酒葫芦挂会腰间,“现在他看上去想要争一争这王位了,你好像不怎么开心呀。”
“你说他想争一争了?”用手拖住额头,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谁都可能,唯独他不会那么做,我总觉得三哥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些什么,可恶,王国外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说到这个,我差点忘了,”李染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我前几天杀掉你二哥的手下的时候听到的,他们说你叔叔克罗地亚带着几千士兵正在往君领走。”
“什么!”梦灵一声惊呼,瞪大了双眼,脸颊上最后一丝血色也不见踪影。之前不敢深思的猜想再也挥之不去,让她坐立难安。
难怪那两人这几年表现地越来越不和,甚至偶尔还要“无意”地当着父亲的面打上一架。可是,可是如果只有铁群区和战魂区的话......
突如其来的疾风自东南而来,夹着罗兰的香甜和泥土的微腥,撩动她的鬓发和裙摆。梦灵望着风吹来的方向,无意识地吐出了心中最真实的想法。“糟了......”
“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完了,剩下就是你们的事了,人情就自此两清吧,”没有在意少女的失态,李染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说着,“看来这里马上要乱起来了,我可不喜欢在吵吵闹闹的地方喝酒。”
“等一下,帮我办最后一件事!”梦灵回过神,她的心里有了决定,紫瞳里再没有了方才的无助和迷茫,“这次不是人情债,是我个人的请求,如果成功了,王宫里的酒任你挑。”
“有趣。”李染挑了挑眉毛,显然是来了兴致,“能让你说出请求这个词,看来并不简单呀,说说看吧,什么事?”
“杀了我父亲,不,杀了凯尔特.星冠,在他没有见到三哥之前。”梦灵与他对视,平静地说道。
“你让我杀掉这里的君王,哈哈,真像你的风格。”李染摊了摊手,无奈地笑笑,“我虽然也想过尝试下这么有挑战性的事情,但是你把我想厉害了,在一大群蓝白使和那个葛亮的面前,别说杀人了,我大概只有挥出一剑的命。”
“哦,没事。”梦灵略感失望,但并没表现出来,神色如常地继续说道:“那把他换成大哥和二哥呢?”
“一样的,难度虽然小一点,但以那两个人的谨慎程度和多年积累来说。”李染停顿了一下,叹息道,“很难,把把握不到五成。”
“那......”梦灵也叹了口气,还是自己想的太简单了。她又看了一眼风吹来的方向,问道:“希特.福尔斯呢?”
“那个奔风领的老狐狸?”李染微微沉思了一会,“他很谨慎,但是他身边并没有很厉害的人,如果他不在自己的领楼的话,我有七分把握。”
“我敢肯定他马上,不,现在就已经走出自己的领楼。”她捏紧拳头,继续说:“而且他们还会离开自己的领城,我希望把握是十成。”
“办成了,王宫的酒随我喝?”
“随你喝,喝空都行。”
“一言为定。”李染伸出拳头,说道。
“你们那里怎么说来着?”梦灵也伸出拳头,和他的拳头碰在一起,“对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个小娘子,算什么君子。”李染没好气地说着,拳头变掌,包住她的拳头,另一只手摘下她手臂上的薄纱,打量起她皮肤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罢了,就帮你这最后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