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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文坐在会议桌的上首,放松身体靠在高高的椅背上,面带微笑地看着现场每一位南境贵族脸上的表情变化。
所有人的反应都尽收眼底,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
困惑,惊愕,沉默,抵触,略带思考,以及少数人溢于言表的愤怒。
这些贵族本身其实并没什么用处,他们的统治已经土崩瓦解,在失去土地和军队之后,这些走出城堡的贵族变得一无是处,把他们放在牢房里只能消耗粮食,把他们送去劳动也创造不了多少财富——而且高文也不认为简简单单的劳动和教化改造就能让这些顽固又迟钝的人有什么根本上的改变,所以,他并不在意这些人的态度,以及他们本身的意愿。
但这些贵族除自身之外的“附加价值”是有用处的。
要在僵化落后的旧秩序中建立新秩序,开拓者最容易遇上也是最大的问题便是旧秩序的顽固和反扑。
让底层民众移风易俗虽然艰难,但在这个接近中世纪的社会背景下,民众麻木且毫无自由,他们最多只会因自身的麻木无知而在响应命令的时候显得迟缓,却绝不会拒绝领主的命令,因此移风易俗和推广教育虽然艰难,更多的却只是个时间成本的问题,相比之下,旧贵族们留下的“体系”才是最大的困难。
依附于贵族体系而生的“学者群体”和“家臣”,依靠旧贵族雇佣,或者干脆就是由旧贵族的私生子女、养子女组成的法外佣兵(合法的超凡者强盗),还有在旧贵族崩盘之后出走的流亡骑士、弃誓骑士,这些注定会在新旧秩序变迁过程中受到影响或已经受到影响的群体就是社会转型过程中最大的阻碍因素,这些人的不配合便足以给新生的政务厅造成巨大的麻烦,更不要提他们中的一部分甚至已经成了直接威胁领土安全的暴力因素。
高文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和很多尝试建立新秩序的开拓者比起来,他最大的优势就在于他不但是新秩序的建立者,他还代表着旧秩序的最高权威——作为安苏王国的奠基人之一,他有充足的“法理正义性”来制定社会运行的准则,即便有人对此提出质疑,他也完全不必对其在意。
既然知道这一点,他当然就要让自己的“法理正义性”发挥到最大,他要用符合法理的方式来剥夺、转移旧贵族的权属,用这些旧贵族的“法理宣称”来完成体系的平稳过渡,以最大程度减少旧秩序的反扑——或者说,减少他们反扑的借口。
高文可以蔑视旧贵族体系的规则和秩序,但既然这个时代的人们就认它,那他也可以毫无压力地利用这些规则和秩序,只要它们能发挥出足够的价值就行。
“女士们,先生们,这些文件并不是那么难懂吧,”高文估摸着时间,在看到已经有贵族按捺不住想要开口的时候他才打破了沉默,“如果看懂了的话,就签字吧。”
“公爵……公爵大人,”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终于忍不住第一个站了起来,“这些文件上的内容……您是认真的么?”
“当然是,”高文点点头,“不然呢?”
随后,他慢慢站起身来,目光在每一个人脸上扫过,不紧不慢地说道:“……除保留城堡外,一切土地及土地上附加的财产皆归于公国;废除包括税收、立法、募兵在内的一切旧制特权,所有权力归于政务厅;统一法令,废除所有旧制私法……这些我已经写的明明白白了。”
“大人,我们愿意宣誓效忠于您,但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是否还可以商量?”又有一个贵族大着胆子站了起来,“这几乎是对秩序的彻底颠覆,哪怕是为了您的权威,您也应该多考虑一下……”
他们至少学会了敬畏和谦卑,但他们显然还没搞明白状况。
“我想你们搞错了一件事,”高文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变化,只是静静地陈述着事实,“这些文件上所写的东西其实已经在实行了,早在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你们就已经失去了你们的土地和财产,你们想要挽留的东西,早已不在你们手上——所以我今天不是来和你们商量的,我只是正式通知你们。”
大厅中的南境贵族们骚动起来,几十天的牢狱生活还无法彻底磨掉他们心中的念想,因此当这些念想轰然倒塌的时候,哪怕大厅周围站着一圈卫兵,哪怕眼前坐着南境的统治者,他们也忍不住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然而高文只是静静地看着,等着这些人的议论安静下来的时候。
他们终于安静下来了,高文才继续说道:“有时候,认清现实比努力争取那些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更加重要。签下这份文件,你们至少还可以体面地生活,你们的‘贵族’头衔仍然得以保留,你们也可以依靠年金维持衣食无忧,甚至维持较为富裕的生活——如果你们能睁开眼睛去看看那些在你们统治下食不果腹,饥寒交迫的人民,你们就会知道你们有多么幸运了,你们犯下大错,却仍然能如此舒适安逸,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长桌两旁,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变得纠结难堪起来,一些人皱眉思考,一些人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有人控制不住了,一个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的中年人站起身来:“请恕我无法接受——公爵大人,请恕我无法接受!我拒绝签字,哪怕要为此付出性命——您也不能这样破坏我们的传统和法律!”
一边说着,这个中年人一边看向身旁,他的情绪显得很是激动:“诸位,我们已经经历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我们没什么可失去的了,荣耀是我们仅存的东西,我……我宁可把它带进棺材里……”
高文看着这个中年人的发泄之举,看着长桌两旁的贵族们在听到这番言论之后的种种反应,这也在他意料之中:贵族有着特殊的思维方式,他们可以在炮火落下的时候抱头鼠窜,可以在刀剑临头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放弃城堡,放弃人民,但有时候涉及到所谓的“光荣血脉和姓氏”,这些没有骨气的家伙却反而挺起胸膛来,这种仿佛精神分裂一般的行为模式是外人难以理解的,但却很符合这个时代的时代背景。
“韦恩?斯内普子爵,希望我没有叫错你的名字。”
高文突然的开口打断了中年人慷慨激昂的陈述,本已经再次骚动起来的贵族们也紧跟着安静下来,他们齐刷刷地看向高文的方向,而后者则对旁边招了招手——一名政务厅官员立刻离开房间,片刻之后,这位政务厅官员回到了会议厅,他手中则捧着一个金属制的小保管箱。
高文打开保管箱,从里面取出古老的文件——这文件用附魔的羊皮纸书写,即便是誊抄版本,也有着几百年的历史,如果不是魔法力量的保护,它恐怕早已风化破旧到无法阅读的程度了。
高文一边打开文件,一边随口说道:“子爵先生,看着很眼熟不是么?我相信诸位家中也有类似的东西,保存在你们城堡的最深处,以证明你们头衔和封地的合法性,证明你们姓氏的古老和正统——比如这一份。
“韦恩?斯内普,斯内普家族,子爵,南境贵族,于安苏476年分支于斯潘塞家族,并获姓氏;斯潘塞家族,伯爵,圣灵平原贵族,始于先祖马克西米兰?斯潘塞;马克西米兰?斯潘塞,骑士领主,伯爵,高文?塞西尔之骑士,于安苏元年丰收之月受封,原始领地位于南境灰山西侧,后因魔潮影响,封地迁至圣灵平原南部……”
“然后,这是另一份文件,”高文一边说着,一边从保管箱中取出了一份更加古老的,更加脆弱的羊皮纸文书,这份文件是如此古老,以至于作用在它上面的保护性魔法都快要失去效力,陈旧的羊皮纸已经严重地风化、腐蚀了,“马克西米兰?斯潘塞的册封文书——当然,是副本。”
高文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长桌旁那个中年贵族的眼睛。
“韦恩?斯内普先生,你猜这份文件末尾的签名是谁的?”
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提前预料这种匪夷所思的局面,哪怕高文复活了这么长时间,名为韦恩?斯内普的贵族也没把那份深藏在家族城堡里的、只有在继承人获得爵位时才会拿出来看一眼的文件和面前的“活人”联想在一起,这无关智慧,而是思维方向上的局限,所以他现在只能结巴起来:“公爵……公爵大人……”
“韦恩?斯内普先生,你要求传统和法律,那么我给你传统和法律——马克西米兰?斯潘塞是个聪明上进的年轻人,我很遗憾地看到他的继承人之一竟无法承担他的荣耀和功绩——保护追随者的名誉是主人的义务,为此,我不得不褫夺你的贵族封号。”
韦恩?斯内普瞪大了眼睛,就如上岸窒息的鱼一般张着嘴巴,在这直击弱点的一击中,他昏昏沉沉地听到了高文?塞西尔后面的一句话:“……斯内普先生,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大厅中变得死一般寂静,高文满意地看着这样的结果——对症下药永远是最有效率的解决之道,用贵族最大的弱点来进攻他们远比任何道理和辩论都更有效。
对他们而言,褫夺封号比死亡更可怕。
当然,他之所以能这样做,是因为他首先掌握了碾压性的武力,用武力强迫这些人必须坐在谈判桌旁,否则哪怕他手中握着全国每一个贵族的册封文书,他说的话也不会有用的。
“诸位,其实我并不希望这么做,”把文件重新收好之后,高文略微提高了音量说道,“我更希望在气氛融洽的情况下顺顺利利地让大家签字,所以我不得不在这里强调一下——在场诸位每一个人的头衔和姓氏,上溯若干代之后终究会落在查理?摩恩以及四境公爵的名下,而作为开国先君和四境公爵中唯一尚存于世之人,我可以褫夺你们每一个人的贵族封号,即便你们先祖的册封文书并不是我签的名,我也是七百年前那次册封大典的见证人,我可以以见证人的身份质疑你们每一个人是否有资格继承你们的姓氏——”
高文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他可以质疑这里每一个人的头衔是否合规,而如果谁想提出反对意见……除非查理?摩恩和另外三个开国公爵从棺材里爬出来。
南境贵族不是想要传统和法律么?
这就是安苏的传统和法律。
“时间差不多了——女士们,先生们,签字用的笔在你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