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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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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涂南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摇摇晃晃地在网咖外面画壁,石青临就在旁边,期间还扶了她好几次。

    后来她把所有东西都收拾进了行李箱,拖着在大街上走,他也不拦,就在后面跟着。

    一路走到了最近的那条人工河,她翻过围栏,在河沿蹲了下来,呼啦一下打开箱子,一样一样把里面的颜料往河里丢。

    石青临收着手在旁边问她:“你在干什么呢?”

    她说:“我在斩断前尘,抛却业根。”

    一边丢还一边跟他一边讲:“看到没,这是朱砂,临摹壁画用的最多的颜色,不要了。”

    “这是云母,唐代的敦煌壁画里好多这个色,不要了。”

    “这是石墨,不要了。”

    “这个红珊瑚末,不要了。”

    “这个赭石,也不要了。”

    “……”

    临到最后,她忽然一把抓住他也往河里推:“还有你,石青,我也不要了!”

    可惜没能推得动,她自己反而差点掉下去,被他牢牢扣着肩才幸免于难,恍惚中听到他的几声笑,感觉他整个胸腔都在震动。

    涂南一下睁开眼,梦醒了。

    她坐起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张近两米宽的大床上,看看四周,灰白色调的陌生的房间,再低头看看身上,只穿了件吊带衫,小腹上搭着自己的衬衣,沾了斑斑点点的颜料,腿上还盖着个薄毯。

    脑子里先是一瞬间的空白,接着就潮水一般呼啦啦涌进来一堆记忆。

    涂南光着脚跳下床,看见床边放着自己那只黄色行李箱,赶紧拖过来,一入手觉得轻了许多,打开一看,果然,空空如也。

    昨夜那些都是真的,那根本就不是梦,她还真把颜料全给扔了。

    甚至,还差点扔了石青临……

    后来的事儿就完全没印象了,她是怎么离开的河边,怎么到的这地方,一无所知。

    房间里冷气在呼呼地吹,她的身上却在冒冷汗。

    直到神思回归,灵台清明,一阵隐隐约约的水声传到耳朵里,涂南才回味过来。

    这里还有别人。

    她顺着水声走出房间,停在洗手间外,手抬起来,在门上试探性地敲了两下。

    里面水声小了些,传出石青临的声音:“你醒了?”

    涂南猜也是他,看看左右,问:“这是你家?”

    石青临“嗯”一声,隔着门的声音听起来更低沉。

    “你带我来你家干什么?”

    他似乎觉得好笑,反问一句:“我能干什么?我又不知道你住哪儿,难道要让你睡大街?”

    “……”说得很对,她断片儿了。

    涂南狠狠按了按太阳穴,昨夜混乱,她叫这男人见识了自己的醉态,自己的癫姿,也就罢了,居然还堂而皇之地进了他的家门。

    洗手间里水停了,两声脚步响。

    涂南知道他要出来了,再待在这儿不太合适,匆匆说一句:“谢谢,我该走了。”

    说完回房,只拿了自己的衬衫和鞋,也顾不上穿就去找门。

    脑子里都是夜半的记忆,此刻她思绪纷乱,根本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大概出去吹个风就好了。

    “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涂南拉开门的一瞬回了个头,瞥见洗手间里走出的身影,男人那副裹着浴巾结实又鲜活的肉体,她眼皮一跳,夺门而出。

    “涂南?”石青临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拨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就出来了。

    回应他的是门合上的一声轻响。

    ※※※

    风吹了一路,太阳也晒了一路,现在思绪回来了,脸上的痛感也回来了。

    涂南伸手摸一下,好在没昨夜那么肿了,身体总是要比脑子更容易淡忘的。

    她一路走一路揉,踩着楼梯上了楼,就看见方阮在自家门口蹲着。

    “涂南!你可算回来了!”他扑过来,举着手机给她看:“这是你画的?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手机上是收银小妹发给他的照片,今早她去上班看见,深受震撼,还以为遇到了什么诡异事件,急急忙忙就通知了他。

    涂南看清照片里那一墙的斑斓,差点眼角一抽。

    昨天从天黑到夜半,她接连画了几个小时,根本没在意画的是什么,随心所至而已,现在才发现这上面什么都有,佛神仙怪、花树鸟鱼、祥云莲台,一锅乱炖。

    可她看着看着,蓦地又笑了。

    画面虽乱,但色调和谐,尚能入眼,不算丢了根本。更何况,这是她画的,不是临摹的。

    临摹是要因循旧迹的,不能有自我,是自愿俯首,去做古人的傀儡和附身。

    这不是,这是她涂南自己的山河,她是臣,也是王,一笔掌天,一笔也能握地,哪怕混沌不堪,也是她自己,随心所欲,更无对错之别。

    除她自己,没人能评价她,更没人能指责她。

    她看完了,胸中莫名豪情万丈,还拿手指抚了一下,对方阮说:“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画么,那就收着吧,别客气。”

    “我感动死了!”方阮是心心念念地指望着她能画,可谁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画出来的。他指着照片底下那一地的啤酒罐子说:“我要早知道你跟李白写诗一样要喝了酒才肯画画,我请你喝啊,你一个人喝闷酒算怎么回事儿?喝这么多还不见人影,我可是关了网咖找了你大半宿啊,要是再见不着你就要去报警了!”

    “没事儿,昨晚我化身观音,来满足一下你这凡人久远的小心愿。”涂南总不能说是跟石青临在一起。

    方阮一听就知道她是在胡扯,本还想追问,忽然注意到她嘴角一块紫肿,顿时倒抽一口凉气:“你爸打你了?”

    涂南并不想提这茬,越过他去开门。

    方阮凑上来说:“你爸还没走,在我家待着呢,听我妈说一夜没睡,恐怕也是因为打了你挺后悔的。”

    涂南扯一下嘴角:“是么?”

    她爸可不是会后悔的人,做什么都一往无前,刚得很。

    “我妈也急着呢,她说叫你有空去我家吃顿饭,到时候你就趁机跟你爸把事儿好好说清楚,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是非得弄到动手这步的呢?”

    涂南一把推开了门,仿若未闻。

    她记得她爸说得很清楚,退了组,离了壁画,他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方阮跟着她进了门,嘴里还在劝她:“我知道你委屈,可毕竟是父女啊,能怎么办呢,又没得选。你看看我,天天被我妈揍,我也不能离家出走不是?”

    涂南说:“你渴不渴?”

    “啊?”

    “你等着,我去给你烧壶水来泡茶,你慢慢说。”

    方阮一直跟她到厨房门口:“你就是嫌我话多呗,我还不是把你当一家人才这么说的啊,你这样我瞧着也心疼啊。”

    涂南站在水池子边洗杯子,把水拧到最大,哗哗地冲淡了他的说话声。

    方阮无奈地挠挠头发:“涂南,咱俩这交情你是知道的,要是你爸真就是一混蛋,我不可能来劝你,我还帮你离他远远儿的,可他毕竟也不至于不是嘛。”

    涂南一言不发,只听他说。

    方阮没辙了,心一横说:“吃饭的事儿先就这么定了,你要不答应,我回头还来找你。”说完真怕她不答应似的,连忙转头走了。

    杯子洗好了,涂南关了水,站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目的是要泡茶,伸手拉开头顶橱柜,顿时几包东西掉了出来,落在她脚边。

    她看了一眼,是决明子。

    临摹壁画太过费眼,时间久了可能会对眼睛有伤害,因为这点,她爸每次过来都会给她带决明子,一带就是好几包,放在她煮茶的地方,提醒她常喝。

    涂南久久无声,双手撑住台沿。

    世上的亲情有千千万万种,唯有一种是最煎熬的,恨不到极致,也做不到决绝,因为总会有那么一两刻的间隙会叫你想起他们的好来。

    这一丝一缕的好,才是枷锁。

    ※※※

    “你说谁?”办公室里,安佩双眼瞪大,不可思议地看着石青临。

    石青临正在飞速地敲着电脑,重复一遍自己刚才说过的名字:“涂南。”

    “你说那幅壁画是她的?”

    “不可能是别人。”石青临按下回车,把刚写完的邮件发了出去,抬眼说:“你马上联系一下方阮。”

    安佩闻言就没了好脸色:“要我联系他干什么?我才不想理他。”

    那个话痨,她烦都还来不及,何况还刚被他骂过一顿,想到就有气。

    “我是要找涂南。”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他们认识至今竟连个联系方式也没留,网咖他去过了,她早就不在了,早上失之交臂,现在连个人影都找不到了。

    安佩不太乐意:“你不会想是找她来做项目吧?”

    石青临点头:“有问题吗?”

    “当然有,她根本就瞧不上《剑飞天》,你知道她是怎么评价的吗?”安佩翻个白眼,拿腔学调地模仿了一下涂南冷淡的口气:“一般。”

    说实话这语气她能记一辈子,一个看不上这游戏的人,怎么会全情投入地加入进来?她才不看好。

    也许是她学的太像了,石青临代入一下涂南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安佩没好气:“你别不当回事儿,我这还不是为你不值,她这是瞧不起你的心血!说不定那个意见栏里骂人的也有她呢!”

    石青临不以为意:“只要是面向公众的作品,必然众口难调,游戏也一样,又不是人民币,怎么能要求人人喜欢?就算是人民币,也许还有人更爱美元呢。”

    “……”安佩说不过他,只好不甘不愿地掏出手机,隔着办公桌在他对面一坐,仇大苦深地给方阮发微信。

    电脑上浮动着一把被红绸缠绕的飞剑,是《剑飞天》的标志,鼠标一动就跳开了。石青临等待的时候依旧在忙工作,好一会儿,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摩挲一下虎口,那里隐隐的有点泛红。

    这人还是厉害,随意一笔,就叫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洗掉。就如同她说走就走了,他还得费力地去找她。

    网咖管理员,可以,还挺会编。

    “啊……”聊着好好的,安佩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这小子简直烦死了,腻歪的要命,说半天也不给我说重点,要在跟前我早抽他了!”

    平常就总是方阮缠着她,一旦她主动找过去那还得了,隔着手机屏都挡不住他的骚气。

    她抬起涨红的脸盯着石青临:“你为了一个涂南,就要这么逼迫我吗!”

    石青临毫不犹豫地点头:“继续。”

    “……”安佩鼓一下腮,暗骂一声没人性。

    她打算待会儿就去发一条朋友圈感慨自己的遭遇,句子都想好了:明白的人始终清醒,无奈何世事无常……

    再符合不过眼下情形。

    微信上的方阮总算是收敛了一点,不再黏糊,开始问正事了:“你怎么忽然想起问涂南了,找她干嘛啊?”

    安佩回:“工作需要。”

    方阮:“哎对了,我还不知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安佩:“游戏。”

    方阮:“什么游戏,是《剑飞天》那样的吗?”

    安佩:“没错,就是《剑飞天》。”

    方阮:“哈???”

    安佩:“哈个锤子,我是你官方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