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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寿游说谢万权,用的办法很简单,术业有专攻,仅此五个字。
他看得很清楚,读书人当中这数千年来出了张衡、祖冲之、沈括等许多异类,但更多的人则是对那些杂学不屑一顾。与其让那些致力于官场仕途的人去学数理,还不如从那些基础为零的人当中扒拉一下是否有天才,为九章堂的下一批学生做准备。
要知道,后世那些偏科偏到令人发指的现象,绝对不可能是时代所致,而应该是几千年中的普遍现象。只不过,是大多数根本没接受过完整数理启蒙教育的古人,根本没有机会证实自己的数理天赋而已。
而对于那些自视极高的读书人来说,读不进圣贤书,也不会和他们争抢进士名额,甚至根本不会走进仕途的那些连寒门都称不上的平头老百姓,纵使学会一点算经,学会一点奇奇怪怪的东西,然后去学着操作甚至研究那些奇奇怪怪的机器,那也绝对翻不了天去。
他不是那种研究哲学和经史,能够气定神闲给真正读书人讲学的料子,所以,只能想办法试一试自下而上的缓慢展开,看看能不能用足够的基数来夯实一门学问的基础。
而那些从底层涌现出来的有数理天赋的人才,也许不可能得到什么高位,也不可能主宰朝堂,但是,就犹如西方无数学者奔走贵族富商门庭接受资助一样,这并不可耻。
因为在这样的润物细无声之后,官宦阶层中总有陆三郎这样的奇葩,总有祖冲之张衡之类技能树点开旁支一大片,本身也是士大夫的天才,会逐渐关注那些领域。
当然最重要的是,就连葛雍这个最喜欢别人称自己为算学宗师的帝师从前都没能做到的事,他不想贸贸然以卵击石。别看陆绾姑且听了他忽悠,可皇帝总归还要下旨挽留几次,陆绾是不是真的会接这个很大的摊子,却还要看京城往南数百里那两个地方是何结果!
摆事实,讲道理,张寿忽悠了谢万权整整两刻钟,这才终于把人送走,紧跟着,他望了一眼自己这宽大的书房,心中默数了一下自己在乡间三年根据回忆积攒下来的各种教材知识点,以及之前编撰完的基础数学教材,以及才开始编的简单物理前两册,觉得任重而道远。
手写教材真的是要死人的,这还多亏了他之前那三年的回忆和积累!别看那上头一摞摞都是书,其实如果用现代印刷术,大概他手写的那些数理化方面的书,一格书架都摆不满,习惯了打字的人改成用毛笔,怎是销魂两字能形容的?
谢万权带着兴许又要和那位心机深沉陆尚书打交道的惶恐,以及不用回乡也可能做另一番有益事业的复杂心思,离开了张园。而他前脚刚走没一会儿,朱二就兴冲冲地和阿六进了张园门。一跨过门槛,从前也来过的他左顾右盼,却是迸出了一句话。
“这房子还差不多,否则连转身都转不开,怎么住啊!”
而阿六仿佛没听见朱二这饱汉不知饿汉饥的感慨,也没理会满脸堆笑过来打招呼的老刘头,目光却扫向了人身后那几个门房中一个非常醒目的瘸子,随即才打量了其他三个十八九的青年。
见他们努力站得笔直,精神奕奕迎上前来,和一向滑胥没个正形的老刘头截然不同,他就对那瘸子安陆微微点了点头,以示满意。
虽说朱二论理身份更尊贵,但他丝毫没在意阿六反而得到更殷勤地对待,直到阿六没对几个门房多言语,快步往里走去,他连忙跟上,一面走还一面不忘死缠烂打。
“六哥,我叫你六爷行不?你行行好提示我一下,我这好农的名声要是立不起来,日后我爹和我大哥要是真要求我非得进第一堂才行,我就死定了!沧州……”
“噤声!”阿六突然停步,利眼往朱二脸上一搠,见人果然立刻闭嘴不敢出声,他就淡淡地说,“该你的好处,总不会少了你的。”
朱二和阿六打交道多了,一下子就听出了阿六的言下之意——无非是陆三郎和张琛那些人都尚且能得到不错的机会和好处,更何况你是他的妹夫?
喜形于色的他连忙追上了继续往前走的阿六,可没走几步,肚子就响亮地咕咕叫了好几声。意识到自己今天完全把吃午饭这档子事给忘记了,他顿时觉得整个人一阵阵发虚,额头上的汗也不知不觉流了出来。就在这时候,他只见阿六突然转身回来,一把拎住了他的领子。
朱二顿时吓了一跳,可他还来不及追问缘由,阿六就突然拎着他飞速前行,他身不由己地被人拖着飞奔,等回过神时,却已经置身于一个挺大的院子里。
眼见阿六松开手,快步走到东侧一处屋子门口,打起帘子往里张望,随即说了几句什么,惊魂未定的他不由赶紧拉扯了一下衣裳,暗自嘀咕每次都这样,随即就闻到了一股香味。
刹那间,本来就已经饿了的他只觉得整个人更虚了。可他很想循着香味前行,结果却双腿发软,半步路都走不动。就在这时候,那屋子门帘一动,一个年纪挺大的婆子端着一个堆了好几个馒头状点心的盘子,而他之前闻到的诱人香味,正是从盘子里不断散发出来的。
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的朱二见那和蔼慈祥的婆子径直走到自己面前,笑吟吟把盘子端到了自己面前,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伸手就直接抓了一个往嘴里塞,可转瞬间就被烫得嗷嗷直叫。可等到连连倒抽凉气之后,他就突然回过神来。
“这是什么馒头……好吃,哪里做得都没这么好吃!”饿慌了的他也不嫌烫,拿手抓着,三两口就将那不小的馒头吞下去一大半,这才觉得那种快要虚脱的感觉渐渐有所好转。
阿六闲庭信步似的走了过来,淡淡说道:“徐婆子的人肉馒头当然好吃。”
见朱二先是一愣,随即如同触电似的直接把手中馒头扔上了天,阿六信手一抓,又闪电似的把馒头塞回了朱二嘴里,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骗你的,你先吃,其他事回头再说。”
说完这话,阿六就撂下嘴里塞着一个馒头,根本说不出话的朱二,径直往书房而去。当他找到地方,在门前略一站,先敲了敲门框发出声音,随即才掀开门帘进去时,就只见张寿正拿着一本书刷刷刷迅速乱翻,听到动静方才抬起头来,等看到他便立刻愣住了。
“阿六?你怎么这么快?”
张寿忍不住掐了掐手指,怀疑自己是不是算错了数。从京城到邢台,再从邢台回来……这就算八百里加急也得走一阵子,更何况阿六不但要送张琛,还得捎带赵四和罗小小,以及某些工具和设备?
阿六见张寿那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吓的表情,他只觉得很有趣,竟是嘴角一勾微微一笑,随即才若无其事地说:“张琛之前让我带他偷偷回家一趟,却正好撞上了他爹。”
原来如此,张琛说是和他爹不和,但实际上却还惦记着,想想这父子俩还真别扭!
阿六提到秦国公张川,张寿想到的不是他顺手一推,张川竟然真的成了顺天府尹,而是当初张川将张琛的终身大事托付给他的情景。对于这位人道是不如父亲,为官一向恬淡而低调,在顺天府衙任上也是远逊王大头那雷厉风行的秦国公,他却觉得一向都没看透过。
于是,他不禁饶有兴致地问道:“然后呢?”
“秦国公看到张琛,问了几句,张琛却故意一脸桀骜不驯。”说到当初那一幕,阿六脸上表情渐渐有些鲜活,话也多了,“结果,秦国公随手就派了十个护卫给张琛,让他们看好这个儿子。既然有人护送张琛去邢台,我跟出京三十里,就撂下张琛,自己去了沧州。”
张寿忍不住扶额。有秦国公张川特意给张琛的护卫,那么他确实用不着担心张琛的安全问题,这些护卫一个两个也许打不过阿六,十个一起上……嗯,应该、可能、大概、也许能打得过的!
他就知道,阿六这小子就不喜欢走寻常路!话说这个煞星去了一趟沧州,大皇子不会损兵折将吧?不会被烧了或者毁了什么花花草草吧?之前张琛冒充二皇子的人把大皇子的人给打跑,他在皇帝面前硬着头皮解释已经够为难了,阿六会不会闯更大的祸?
张寿越想越觉得头有点疼,但事情肯定已经发生了,他只能定定神问道:“你在沧州……到底都干了点什么?”
“就看了几场热闹,逛了逛集市而已。”阿六的回答非常理直气壮,随即又坦然无辜地看着张寿,“真的,我就看到有纺工成群结队闹事,抗议工钱跌去两成,还要解雇工人,而大皇子则是和沧州官府以及那些豪门大户勾结,一场火把几个为首者的房子给烧了。”
张寿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工业革命最初的那会儿,无数将人从手工劳动中解放出来的机器并没有迎来大片叫好,首先迎来的就是血与火的考验,原因很简单,生产出同样数量的东西,不再需要那么多人力,于是理所当然,工坊主人解雇工人,很多工人就此失业。
而如今这条刚刚才开始走的路,也一样遇到了同样的问题。然而,纺工的闹事却被强权压制在了最初的关头。这还只是沧州,不是纺织业更加发达的江南!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等再次睁开的时候,最初的心思已然压下。他沉声问道:“烧了房子之后呢?那几个为首的纺工是不是被抓了?”
“他们当然没抓到。”阿六的回答依旧干净利落,“我把人安置在了外地,把打手绑在城头上挂起来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小子绝对不可能仅仅看了看热闹!张寿心里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就强行岔开这个问题,又问道:“那你去逛集市的时候又看到了什么?是棉纱的价格大贱,还是棉花的价格上升?可曾影响到布价?”
“棉纱价格据说和从前持平。我打听过,因为新棉尚未采摘,库存棉花有限,所以,几家纺机最多的大户在逐步汰换机器的同时,通过解雇纺工来控制棉纱产量。我听说他们正利用水路之便,正派人去从江南收购原棉。”
因为事关重大,阿六再不像平时大多数时候那样惜字如金,而是解释得清清楚楚。见张寿脸色如常,眉宇间不见最初的忧色,反而带着几分嘲弄,他想起自己刚刚对朱二提到的事,便突然开口说道:“我去沧州有名的香市街上转了一圈,除了胡椒乳香,还发现了别的。”
他顿了一顿,随即用有些不确定的语气说:“那应该是少爷你当初在清风徐来堂里提到过的……番茄……不,是番茄酱?”
在最初的愣神之后,张寿突然被自己的唾沫给呛到了,这一咳便是惊天动地,足足好一会儿才最终止住。等好容易摆脱那痛苦的呛咳,他立刻直起腰来,瞪着阿六就厉声质问道:“你确定,真的是番茄酱?”
“是啊!”阿六的回答非常坦然,“我很好奇,就买了点尝尝,酸得简直眉毛都要掉了。除了番茄酱之外,还有花生。是炒熟的,香脆好吃,外头还有一层红色的外衣,可以剥了吃,也可以一块吃。我因为没时间,也没继续打探,只记下了那家海商铺子。”
如果只有番茄酱,那么,张寿兴许还会觉得,一切都只是因缘巧合,然而,阿六却说还有炒熟的花生,他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番茄也好,花生也好,那都是那些美洲作物从外来的船只传入中国之后才定下的名称,没道理在如今这个美洲都尚未发现的时节突然就出现在市面上,还拥有同样的名称!也就是说,当年太祖皇帝的船队,真的到美洲了……
他们到底是走了往西那条长却稍微稳妥一些的航线,还是往东那条短却艰难的航线?
他压下心头激荡,盯着阿六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苦笑道:“你小子一向不声不响的,没想到不但记性好,还真是一个福星!这一次沧州,你还真是走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