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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寿起初觉得宋大厨来找自己敬酒和说话,仅仅是因为抒发心头郁闷,可没想到人竟然唠唠叨叨一大堆,最后这才拐上了比较正常的话题,又是担心和永平公主吵的这一架要不要紧,又是担心是否会被追究。
他一边听一边小口啜饮,喝尽了自己手中那小酒杯中的米酒,旋即笑吟吟地说道:“要追究的话,你当时在现场就被打出去,又或者押送到哪关起来了,哪里还会让我带你回来?再说,华四爷不是还上来为你求了情?公主和司礼监那位楚公公之后不都是不为己甚了?”
虽然张寿说得轻巧,但宋举人呵呵一笑,醉意醺然地歪着头说:“我和华四爷总共也就见过一次,人家比我就大那么几岁,已经是苏州华家的当家,我却是个吊儿郎当,得靠家里养活的宋家子弟,他为我求情,只不过是一个上三楼和大人物套近乎的借口而已!”
瞧不出这个挺奇葩的宋举人,确实在某些方面挺敏锐的!
张寿稍微调高了一点对宋举人的评价,至少把人从单纯笨笨的二愣子提高到了略通人情世故,只是大部分时间懒得去考虑周详的厨呆子。于是,他就轻松地笑道:“总之,不管华四爷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他的求情,公主接受了。总而言之,你放一万个心。”
“公主从前在京城就是出了名喜欢推荐才子的性格,见到你这样的堂堂举人竟然不顾君子远庖厨的古训,所以未免有些恨铁不成钢,那点争执根本就不算什么。哪怕你走的歪门邪道来参赛,只要你确实做出了好东西,身份也没什么可疑的,没人会追究你。”
“说不定,以皇上那特立独行的性格,还会记住你这样一个人才。”
要是换做别的读书人,铁定会认为这人才两个字是讽刺,所谓皇帝会记住更是讥笑,此时轻则暴跳如雷,反唇相讥,重则拂袖而去,割袍断义——当然宋举人和张寿也还不熟,距离割袍断义的程度还差点儿——而宋举人这会儿的反应,确实和常人的范畴距离很远。
“皇上会记住我这样一个人才?记住我的厨艺吗?那要是我现在立刻去开一家店,皇上会不会因为听说我的事,特意微服私访来品尝一下?哎呀,到时候我应该怎么招待才好……”
张寿眼睁睁看着宋举人捧着空空如也的酒碗就开始在他面前转圈圈,口中念念有词,他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会脑补的人!
可笑过之后,他却觉得,宋举人之前和永平公主的那番争执一点都不奇怪了。宋举人分明是很多时候都一门心思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之所以还会去考出那么一个举人,只是因为家里人逼着,天赋不错,读书大概也挺勤奋,而且也很会装喜羊羊,其实却是灰太狼。
好像这形容也不太准确,但总而言之,这种人不暴露本性也就算了,一旦暴露,天皇老子在面前他也要争出一个输赢来!所以,永平公主被气哭了,而朱莹也会错了意思。
他咳嗽一声提醒道:“醒醒,先醒醒!宋兄你现在还是我这张园的座上宾,你的店现在还八字没一撇呢,先别做皇上亲自光顾的美梦!”
宋举人那团团转这才终于停下,他按着脑门想让热乎乎也同样晕乎乎的脑子平静下来,可刚刚看人给张寿敬酒多喝了两碗,后来和人划拳又多喝了几碗,然后亲自上前给张寿敬酒再次喝了一碗,酒量其实并不高明的他已经确确实实有些醉了。
很喜欢市井那种氛围,所以才和几个小家伙划拳,嚷嚷声虽大,其实输了不少,此时他并不觉得自己喝多了,摇晃了一下脑袋,见那边厢一群小子们正在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商量着什么,终于又回过头来,看着张寿嘿嘿笑了起来。
“张博士,我很羡慕你,既有国色天香,性情明快的未婚妻,也有不会管头管脑的家中长辈,还有信得过你的君王。但我现在最羡慕你的……”
他猛地一挥手,使劲一划拉,把满院子的人都给圈了进去:“我现在最羡慕你的是,过一个生日,有这么多人真心实意地为你高兴,祝你天长地久!真的,我看得出那些小子是真开心,不是只为了今天能大吃大喝热闹一番,我之前还听到人在窃窃私语怎么送贺礼给你!”
因为动作太大,宋举人脚下一滑,险些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所幸张寿刚刚就觉得他状态不对劲,一个箭步上前把人一把拽住,却险些被这劲道太大的家伙给拖到了地上去。而等到他再看时,就只见宋举人已经睡眼惺忪,仿佛直接醉过去了。
而这家伙在醉过去的同时却还不老实,嘴里一个劲地嘟囔道:“我要在京城开一家最大的糖水铺子,天大地大,甜食最大,那么多有钱有势的千金夫人们,我就不信生意不好!以后我每开一家店,就会有一堆人来贺喜送礼,我也要收礼!”
见人已经直接往地上躺了,自己再不松手只怕也得被拉过去垫背,张寿只好无奈松手,随即叫了老刘头过来,吩咐把人安置去客房。可还没等老刘头叫杨好帮手把人给架起来,他突然又想到了之前完全忘记的另一件事。
“对了,之前莹莹不是派人去接他身边的那个书童了,如今人呢?”
此话一出,他就只见老刘头面色一僵,杨好则是一脸傻乎乎的表情,一看就知道前者知情,而后者不知情。他当下就让杨好再去叫郑当过来把宋举人架走,随即就盯着老刘头问道:“怎么,这点小事难不成还有什么纰漏?”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阿六那熟悉的声音:“那个笨笨的家伙之前说话避重就轻了。”
老刘头看到阿六出现了,立时如释重负,赶紧搪塞道:“少爷您之前和大小姐在花园里赏风景,朱家那个护卫就过来报信了。这事儿挺复杂的,还是让阿六对你说……”
没等人开溜,张寿就直接将人一把按住,皮笑肉不笑地说:“谁不知道你嘴碎,阿六却是个闷嘴葫芦,谁更适合来解说事情原委还用问吗?别卖关子了,说!”
见实在是逃不过,老刘头这才无可奈何地说:“那位宋公子真是天底下第一奇人。他随身不止带了一个书童,还有两个随从护卫,一个马夫,然后他为了去兴隆茶社那边参加御厨选拔初赛,把人全都药倒了。书童被他绑在了床上,两个护卫被他绑在了床腿上。”
他顿了一顿,哭笑不得地说:“这还不算,他还给自己的坐骑下了巴豆,让马夫带着马去找兽医治。当大小姐的人赶到那客栈救人的时候,正值马夫匆匆赶回来,一见客房里的情形就嚷嚷着自家公子被人绑票了,那嗓门嚷嚷得三条街外都听到了,整个客栈都乱了套!”
看来我还低估了这家伙,这何止是奇葩,这简直是天下名列前茅的奇葩!
骗走马夫,药倒护卫和书童,就为了去御厨选拔上一试厨艺,宋公子,你成功地让自己名镇京城,但凡广东首富宋家在京城有什么辈分高的人物,都要快气急败坏找上门来了吧?
目瞪口呆的张寿揉着眉心,简直觉得自己今天这生日的精彩程度,绝对不比去年差。单单那位醉醺醺被架下去的奇葩一个,就顶得上去年那个死于话多的叛贼头目和一堆叛贼了!
“那后来呢?你不会告诉我说,那个马夫和宋家仆人跑到宛平县衙大兴县衙又或者干脆是顺天府衙去报官了吧?”真要是那样的话,他真是懒得救这奇葩了,把人丢出去,让宋家那些长辈来打死这个做事太出格的小子算了!
“没有没有。”老刘头赶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朱家那个护卫精明,赶紧亮明身份,说知道宋公子如今的下落,好说歹说把马夫和仆人们哄了出来。想着咱们家应付这些人没经验,就一股脑儿先把他们都接到赵国公府去了。消息传来时,朱宏还使劲安慰我。”
“他说……”老刘头稍微吞吞吐吐了一下,继而就干笑道,“既然有太夫人和夫人捎话,说些许小事,还请少爷不用挂心,她们会料理得妥妥帖帖,那就肯定没事了。”
居然送去了朱家!张寿顿时面色古怪,心想朱莹的护卫真不愧很有朱莹的风格,生怕给他惹麻烦,于是就把人送去了赵国公府!而太夫人和九娘婆媳就更加有揽事上身的担当,直接把那几个倒霉的家伙留住了,还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些许小事。
嗯,也好,这下就算事情能够传开,估计宋家找人的话也会先去朱家……
想了一想,他就又问道:“那宋公子可知道了这件事?”
老刘头顿时呵呵一笑:“这是他家的事,哪能不告诉他?他呆了老半天,最后很光棍地迸出一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然后就该干什么干什么了。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真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富家子弟,他也真够胆大妄为,真够下得去手!”
呵呵,这奇葩都能和永平公主争执起来,对自己人当然也下得去手!
张寿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无奈地说:“既然事情赵国公府接过去了,那我们就不管了。”
老刘头就担心张寿一时忍不住要管闲事,此刻立时连连点头:“对对,不管才好,不管才好!他惹的事,干嘛要我们帮忙收场?”
就连阿六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没错,一人做事一人当。”
张寿正想提醒阿六,这俗语貌似用错了地方,他突然就只听到一个响亮的嚷嚷声:“少爷,大家要给您送贺礼了!”
听到这声音,张寿立时把刚刚关于某奇葩的那些想法全都丢开到了一边,大步回席。还不等他入座,就只见刚刚敬酒的队伍瞬间重现,须臾就是长长一队。然而,和最初那仅仅是一群少年相比,此时队伍当中还多了几个小丫头。
至于起身晚了的十几个成年男女,见再次被一群小孩子抢先,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毕竟,张园的人员构成很复杂,融水村那些从前压根没有豪门大宅当差经验的半大孩子占据了绝对的主流,总共有十一个男孩,年龄从八岁到十六岁不等,四个女孩,年岁从十一岁到十三岁不等,两个在村中度日艰难的寡妇,两个在村中一把年纪却依旧亲自下田的孤老。
两个寡妇如今负责浆洗,两个孤老如今在东北角菜园种着几亩菜地,府中大半菜蔬都是出自他们之手,没有一个吃白食,全都可以称得上是自食其力。
再就是赵国公府借调过来帮忙的两位妈妈,两位管事,两个园丁。剩下的,则是阿六不知道用何等手段收伏的一群成分很杂的人——包括门房瘸子安陆在内的三人,包括外头厨房的徐婆子,包括洒扫兼护院六个人。
此时此刻,后头那一帮或出自赵国公府,或出自市井的成年人就眼睁睁看着兴高采烈的半大孩子们抢在他们前面,排队给张寿送礼,他们虽然觉得那排队的架势怎么看怎么滑稽,但张寿明显并不在意,他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只是,看着最后头的两个寡妇和两个老头,他们就忍不住三三两两交换了一个眼色。
除了张园,大概再也没有哪家在招收奴仆的时候,还会捎带上寡妇孤老这样的人了。
而张寿收到的第一件礼物,就让他差点觉得这年头的孩子简直比后世还要早熟。送礼的正是之前那个祝他早日洞房,早生贵子的小子,人竟然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掏出一本书,直接塞到了他的手里。还不等他低头翻看,人就慌忙阻止了他。
“不能看,千万不能现在看!您以后和大小姐一块看就好!”
张寿疑惑地瞄了人一眼,见这小子撂下这话就立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他不禁生出了一种非常微妙的预感——这个臭小子……不会送他春宫画吧?
他几乎想都不想就立刻翻开看,心里打定主意如果是的话,哪怕把这其他送礼的人都姑且先晾在那,他也非要把人抓回来狠狠揍一顿。可当翻开一看,发现是一本传奇故事,他那提着的心就姑且放下了。可他很快发现,自己高兴得实在是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