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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是个赤诚稚子,但不是赤诚君子。之所以说他不是君子,一来因为其人年纪尚幼,冠礼未行,自然不能以君子二字称之,当然他这冠礼因为皇帝的执意也已经快了。但二来……那则是因为他虽说从小受着忠孝节义的教训,看上去温和忠厚,但他是皇帝亲自教出来的!
皇帝言传身教带出来的儿子,会是个君子?当听完张寿这番话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将那罪魁祸首大卸八块,最好再加上凌迟处死!本来就罪该万死,居然还牵连到四弟和张寿!
“三天后就是册封太子的大典,在此之前也许只有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你,在此之后,却有全天下的眼睛都在盯着你。所以,你千万不要对我说,你想亲自去审这桩案子。”
说到这里,张寿顿了一顿,见三皇子愕然盯着自己,随即就尴尬地别过头去,他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从前的三皇子固然腼腆敦厚,但既然已经接受了即将入主东宫这件事,又和四皇子一向那般亲近要好,眼看弟弟被人这么算计,三皇子还忍得住那才是咄咄怪事。
“身为太子,你该做的是知人善任,而不是事事亲为。再者,皇上这会儿大概比你还要雷霆震怒,既如此,你不觉得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吗?比方说,回宫见皇上?”
当三皇子跟着张寿重新出现在人前时,陆三郎和其他人一样,忍不住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人一番,却只见人和张寿言笑盈盈,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异象。想到当初这位小小的皇子出现在国子监半山堂里,以及后来考进九章堂的情景,他不禁觉得那仿佛是很久之前。
而陆绾和刘志沅见三皇子礼数周到,谦逊温和,本来就因为今日之事对这位未来太子评价颇高的两人,那自然是更加满意。两人作为向导带着三皇子在整座公学里转了一圈,再次着重介绍了为九章堂预备的课室之后,陆绾就停下了脚步。
“国子监中那些学官既然鼠目寸光,容不下九章堂这个异数,公学却极其欢迎。要知道,公学中的教师进项微薄,而读书人为师,不是为财,就是为名,可在公学却可能两样都没有,自然不愿应募。然则九章堂若腾挪到此,公学不愁教师,而各位也不用愁生计。”
“用来住宿的号舍是现成的,这份兼职的工作也是现成的,更不用各位奔波往来于城里城外。唯一辛苦的,大概便是张博士,从你那张园到城外这段路,来回可是非同小可。”
陆绾这么一说,众人顿时齐刷刷地去看张寿。然而,张寿尚未回答,陆三郎却抢着说道:“每日来回确实非同小可,再加上日后九章堂还会有更多的学生,也不能全都靠老师一个人揽总。就是国子监民间那些书院,也不是老师日日讲课,大多数时候也是学生自学互学。”
“比如说我,进度既然快,当然就可以代课,其他人也当然可以。对了,我还记得当初老师还提过,大家自学之后,让郑鎔也来代一下课……只可惜日后没机会了!”
听到陆三郎仍然直呼自己的名字,三皇子也顿时想起了张寿当初这分派,一时更加怅然。
等听到旁边传来张寿的一声咳嗽,他这才立刻调整了情绪,当下就笑了笑说:“也不能说没有机会。如若大家勤奋攻读,侍读东宫,我也不是没机会替老师为你们讲一讲课!”
此话一出,周围的学生中间,顿时有人笑了起来。而那些和陆三郎当过同学,却错过了三皇子同窗机会的前辈师兄们,看到这位未来太子这般谦和,一时都觉得如沐春风。
而咳嗽过后的张寿见三皇子态度和煦地和人谈笑,言行举止已经看不出曾经的腼腆,待人接物已经渐渐可见一种自然风度,虽说别人都说是他一手把人教成现在这样子的,可他却也知道,与其说是他的功劳,不如说是环境使然。
说笑之中,话题渐渐就转到了国子监今天的那桩闹剧上,三皇子突然惊咦一声,连忙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出城时特意走的是正阳门,路过棋盘街时,听说有半山堂的监生试图敲登闻鼓叩阙,后来被四弟拦下,骂了他们一顿后,让他们当场写奏疏请人呈送御前。”
“四弟没问缘由就走了,我却听说他们举告的是国子监有人闹事……我那时候赶着出城找四弟,再加上棋盘街上已经没人了,也就没顾得上细问。难不成今天早上九章堂被人锁了,你们差点被人关了起来,半山堂也是这样?半山堂的人险些去敲登闻鼓,就是为了这件事?”
“那就对了!”陆三郎使劲一拍大腿,满脸愤愤地说,“今早我带着大伙儿冲出来的时候,就发现四周围各堂全都乱哄哄的,但竟然没人出来。放我们出来那家伙撂下一句话说前头正有监生闹事,在围攻老师,我一怒之下就抄着椅子冲出来了!”
陆绾登时暗自呵呵。这死小胖子从小到大就是崇尚君子斗智不斗力的,现如今为了张寿竟然冲冠一怒用武力,这儿子也不知道是为谁养的!
而今天一连串事情应接不暇,直到这时候陆三郎提起,张寿方才想到当时究竟是谁打开九章堂大门这个问题,当下就立刻追问道:“那是谁放你们出来的?”
“是谁……老师你不知道?”陆三郎瞪大了眼睛,随即就嘿然笑道,“当然是张琛啊!他好歹也是个监生,在国子监晃一晃,那也挺正常的不是?就不知道人为什么不来见老师。”
得知果然是张琛,张寿非但没有释疑,反而更加疑惑了。关键时刻做了这么一件大好事,张琛干嘛还要躲着不露面?装什么神秘?对了,还有半山堂的学生居然那般壮怀激烈……
他在半山堂分班之后,就去了一趟沧州,后来既然那边已经有了学官去教授,他回来后就没再管那一摊子。在他想来,对于那些官宦勋贵子弟而言,日久天长下来,自己这个老师也就渐渐丢一边去了。可谁曾想竟然还有人带头去叩阙,险些敲了登闻鼓!
张寿正在那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忽略了自己曾经的学生们,刘志沅却不由得摇头叹息:“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只可惜,官学之中,现如今记得这话的师长越来越少了。”
“所以,张博士你以诚待人,学生们才会这么敬服你。因为他们往日遇上的那些学官,那根本就只是官,何尝有半点为人师长的自觉!”
“正因为只顾着自己的官途,这些年各地官学才会越来越烂,形同虚设!”
刘志沅的说法自然得到了陆绾的赞同——他能不赞同么?要是官学都很好,学官都非常尽职尽责,社学义学等等也都办得尽善尽美,又怎会公学初开便报名者云集?
三皇子刚刚是以自己也是九章堂一员留下来的,然则无论张寿还是陆绾刘志沅,当然都不会把人留在这太久。
未来太子在外城这样的龙蛇混杂之地逗留时间越长,那么变数就越多。哪怕这会儿主管五城兵马司的朱廷芳应该得到了消息有所戒备,风险依旧存在。
因此,眼看时辰已经不早,张寿就直截了当催促三皇子回宫。相较于习惯性讨价还价,又或者扯皮耍赖的四皇子,三皇子这个当哥哥的只是四下里望了一眼,仿佛要把这座他无缘学习的公学全都收入眼底,记在心里,随即就对着众人温和地笑了笑。
“那我就回宫去了。诸位同学……”他轻轻举手一礼,一字一句地说,“来日再会。”
来日再见时……就要称你一声太子殿下了!陆三郎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
毕竟,这会儿要是没有老爹,没有刘老头儿在这里,他当然可以和其他同学一块开些善意的玩笑,张寿说不定也会加入进来,三皇子的性格,那是肯定不会在意的。可现在却不行。
因此,他只是微微一踌躇,就拢起双手,随即上前深深一躬,语带双关地说:“谨祝殿下一路平安。”这个一路,既指此行,也指将来三皇子一路人生平安。
刚刚还嘻嘻哈哈直呼三皇子和四皇子名字的陆三郎这么一带头,其他人你眼看我眼,最后竟是齐刷刷地躬身作别。面对这般情景,三皇子先是觉得心里有些难过,仿佛什么珍贵的东西就此化作乌有,可等到看见张寿和陆绾刘志沅,亦是举手行礼作别时,他就醒悟了过来。
答应父皇做好这个太子之后,他和四弟都尚且都再不相同,更何况和其他人?
想通了这一点,他终于回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老师,陆祭酒,刘老先生,陆师兄和各位师兄,同学,那我就先告辞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会尽力的!”
见三皇子走得干脆,脚下生风,心头唏嘘的陆绾强按下令人宣扬未来太子来过这里的冲动——反正在场之人这么多,这种事不用宣扬也会人尽皆知——随即他就若有所思地问道:“昨日今日这两件事闹得这么大,那撞人入水的恶汉丢给了宛平县衙,可国子监呢?”
“这就要看皇上对国子监到底打算动多狠的刀子了。”
刘志沅没在意此时还有众多九章堂的学生在侧,轻描淡写地说着杀气腾腾的话题,尽显昔日断头刘的本色:“若是皇上真的重新汰换一批旧人,学官黜落,监生革退,那国子监还有救,否则……沉疴难解!”
当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刘志沅已经断言了国子监唯一的解决之道时,下朝之后的皇帝直奔清宁宫,见到太后的第一件事,不是说什么四皇子负荆请罪这样的小事——虽然他乍一听闻时简直又气又急——而是劈头盖脑地骂道:“国子监已经是烂桃一枚,无可救药了!”
最了解儿子的太后,原本就知道皇帝怒气冲冲进来不是为了兴师问罪,此时见人果然开口就怒骂国子监,已然听说了棋盘街上那一出的她就开口说道:“我知道你最崇尚开国太祖,然则太祖当年驱鞑虏而复天下,一时大刀阔斧破沉疴,于是天下焕然一新。”
“然则现如今百年过去,天下顽症何止一星半点,你要做中兴之主,就只能一点一点割肉,切忌大刀放血。刚动了光禄寺和御膳房,下一个如果要动国子监,你就得管住自己,别再对其他的地方开刀……钦天监也不行!”
“别觉得钦天监尸位素餐,连个天象历法都算不准……他们都是一代代家传下来的手艺,九章堂的学生们要想代替他们,还有至少十年八年!你征召的那些天文人才也是一样!”
被太后语重心长这么一说,皇帝那满肚子火气没地方发,只能干脆在清宁宫中来来回回踱了几圈。这是他从前常有的习惯,如今登基多年,儿女满堂,渐渐也就没有这种在母亲面前流露出不成熟的时候了,可今天他却着实不想忍耐。
就这么团团转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徐徐吐出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说:“册封太子在即,外头却连续不断地出事,一则是针对司礼监,一则是针对张寿。再加上去年赵国公朱泾出征之后的那场风波,朕实在是怀疑,是否有人心怀不轨!”
太后闻言眉头大皱,而紧跟着皇帝说出来的话,则是让她更加震怒。
“朕怀疑,敬妃仍旧心中愤恨……”
“荒谬!”没等皇帝说完,太后就勃然大怒,“她确实有千万般不好,可她如今家道中落,所有亲族当中都挑不出一个成器的,之前我下懿旨废后时,甚至都没有什么人替她这个皇后说一句公道话,就连你把大郎和二郎撵出京城,也不见有人置喙!”
“他们母子三人已经是落魄凄凉到了极点,要如何指使人做下这等大事?谁听他们的?”
皇帝被太后说得面红脖子粗,好在此时满殿宫人内侍一个不留,他也不怕丢脸,干脆一屁股在太后下首坐下,满面恼火地说:“要不然是谁?孔老四虽说是做个姿态锐意进取的样子,撵走江老头就开始忙不迭地做出稳重姿态,但他还没这么蠢!”
“阿吴就是个应声虫,张钰资历还浅,再闹腾也轮不到他。这三个阁老之外,六部尚书虽说各有所求,可理当不至于有这等阴谋算计……总不能业庶人阴魂不散……”说到这里,不用太后怒喝,他自己就闭了嘴,许久才恨恨一捶扶手。
“朕只剩下两个儿子了,绝不能再被人带歪!母后,朕意已决,东宫三太和三少,虽然都是朝中重臣兼着,但朕绝不会让他们插手三郎的学业。讲读官朕已经选好了,五日一轮,绝不专任一人,让三郎和他们保持距离!反正有张寿……虽然他忙,但隔日进宫总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