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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一刻,正值放学时间,T市新星幼儿园门口被接孩子的家长们围得水泄不通。
马路对面停了一辆香槟色的宾利轿车,临街面这一侧的车窗关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坐的是什么人。
这幼儿园外观陈旧,口碑普通,送孩子入园的都是住周边小区的居民,少有权贵和中产,接娃的队伍里大多推的是自行车、小电驴,难得有个私家车还是外牌,从父母到爷爷奶奶们看起来都不富裕。
正因为如此,这辆停在路边的宾利车才显得特别出挑,来来往往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幼儿园的铁门开了,黑压压的人潮开始往里涌动。宾利车的后排车窗趁机降下一半,两只白乎乎的小手攀住玻璃,露出后座上一双洋娃娃般的大眼睛。
“二叔,我妈妈真的在这里吗?我怎么没看到。”
“嗯。”丛嘉佑就坐在她旁边,手掌在小姑娘脑袋上按了按,“头别伸出去,危险。”
星辰三岁半,一头自然卷,刚出生那会儿羸弱苍白,微黄的卷发贴着头皮,更显得病恹恹的好像养不大。现在大一些了,卷发渐渐长成褐色,家里请的姆妈手巧给她挽起来,加上全家无人匹敌的长睫毛、大眼睛和白皙肤色,漂亮得像个混血小公主。
可惜,小公主还是不开心,因为她没有妈妈。
其实就算她妈妈近在眼前,她也认不出来。
星辰眼睛里盛满渴望,目光黏在对面幼儿园里进进出出的人身上。她以为妈妈会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或者是幼儿园老师,牵着小朋友走出来,很温柔很温柔的样子。
越过她小小的肩膀,丛嘉佑的注意力完全却落在别的地方。
幼儿园围墙外的转角处停了一辆带顶棚的三轮推车,推车朝外的铁皮上用红漆写着“手抓饼”,旁边还有价目表:奥特曼套餐3.5元,咸蛋超人(双蛋)5元,托马斯火车(加香蕉)4元,巴啦啦小魔仙(加芒果)5元,冰雪奇缘(加菠萝)4元……
还真有创意,生意也不错。这个点儿从幼儿园出来的孩子们只吃了下午茶点心,没吃晚饭,闻到香味就馋,缠着爷爷奶奶给买一套饼,拿在手里边吃边往家走。因此摊头生意很好,推车左边排着长长一溜队伍。
事实上,在放学高峰之前,这个煎饼摊子前排队的人就没断过,很多慕名来打卡的吃货,拿到饼的第一件事不是吃而是先拍照。
这还是个网红煎饼摊。
摊饼的摊主是个女人,头发束在脑后,白色围裙,白色口罩,翻饼的那只手戴了手套,从打蛋、摊饼、加料到最后做好了装袋递到客人手里,一套不过三四分钟,还挺像那么回事。
许怡江一边摊饼一边吆喝——
“哎,排队的往前走往前走!别挡着路啊!”
“小朋友牵好你爷爷,后面有车。”
“我知道,你是巴啦啦小魔仙,我给你加多多的芒果!”
她脸上总是挂着笑,从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能看出来,声线高而亮,动作麻利,而且所有来的熟客都报的出对方的口味。
放学的高峰时段,她忙得恨不能再长出两只手来,对丛嘉佑脸上讽刺的神情根本无知无觉。
她的煎饼是限购的,每人最多买两套,不让后面的人久等。有做美食直播的人来拍她的小摊,要多买她也不肯通融。
“我们买了拍成视频上传,给你带来更多的生意不好吗?”
“不需要更多生意,我现在都忙不过来了。”
她的小摊之所以成为网红,最初是因为她那样漂亮的一张脸,后来才提到她做的饼足料美味,用的全是泰国进口的水果。
酒香不怕巷子深,她后来也再不肯入镜,用口罩遮住半张脸,生意做得很低调。
搪瓷缸里用来做饼底的面糊只剩最后几个煎饼的量,怡江叫后面排队的人:“哎,别排了,没有了,明儿赶早吧!”
她要收摊去接孩子。
“看起来好好吃啊……”星辰终于被这样的热闹给吸引了,幼儿园接娃的人们已经散的差不多,没有看到像是她妈妈的人,带着失望,她的注意力成功转移到路边小朋友们手里拿着的吃食上,眨巴着大眼睛,馋得口水全都印在了宾利的车窗玻璃上。
司机小刘几乎是赶着趟儿买到了最后的一拨煎饼,热腾腾的拎在手里跑回来,一个递给星辰,一个递给丛嘉佑:“尝尝吧,还挺香的。”
丛嘉佑正眼都没瞧一眼,更别提伸手接了:“你看我像是会吃这种东西的人吗?”
“那您还叫我买……”
“我知道星辰肯定会吵着要吃,给她尝尝。剩下那个,你吃了吧。”
于是司机小刘跟星辰一前一后坐在价值百万的豪车里啃手抓饼。星辰其实从没吃过这么接地气的东西,撅着小嘴一边吹凉一边大啃特啃,油和果肉糊得满嘴都是。
“有这么好吃吗?”从嘉佑一手撑着下巴看她吃,顺手拍个照片给她看,“看看,哪里来的小花猫?”
星辰难为情地往他怀里扭了扭,嘴上糊的全抹在他的领带上了。他嫌弃的啧了一声,扯了张纸巾出来仔细地给她擦干净。
外面的手抓饼摊子开始收摊,那女人似乎赶时间,还频频回头往幼儿园大门里张望。
丛嘉佑问星辰:“想不想去找你妈妈?”
刚大快朵颐而暂时把失望抛诸脑后的星辰,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希望之光,忙不迭地点头。
…
许怡江熄了摊子上的火,摘下口罩和围裙,最后一份特大号的饼送给了旁边报刊亭的老板,给她当晚饭,然后招呼说:“大姐,你先帮我看着车,我马上就出来啊!”
“没问题,快去吧,给你看着呢!”
许怡江整理了下衣服和头发,进了幼儿园的门还特意在水池边洗了洗手,才往楼上小二班的教室走去。
“大海!”
她在门口喊了一声,平时听到她的声音就会像个小坦克一样冲进她怀里的小家伙没有跑过来。她看到教室里有其他家长,带着自家的小朋友,把老师围在中间,听到动静都转过来看着她。
“啊,大海妈妈你来的正好。”班主任王老师有点无奈地看向她,“大海今天出了点小状况,我们来一起协商一下吧。”
怡江这才看到大海就站在老师身边,一向活泼好动的他这会儿却垂着头一句话不说,发现妈妈走近了,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重新低下头。
刚才一听孩子出状况,怡江心里就咯噔一下,怕他受伤或者遭人欺负,但这会儿看他全须全尾的,手里还拿着早晨塞进书包的新奥特曼,又稍稍宽心一点,赔着笑脸问老师:“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王老师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声,就被旁边一个家长抢白道:“能有什么事?你儿子张嘴咬人,你看看我家小朋友肩膀上这个牙印,要不是有衣服隔着,肉都要被撕下来了!”
对方家里也是个小男孩,比大海还要高一些,撸起袖子能看到胳膊上方一个不甚清晰的牙印,虽然没有破皮,但有点发红发紫,看大小确实是小朋友咬的。
怡江一惊,转向大海道:“这是怎么回事,真是你咬的吗?”
“这还能有假吗?”那位家长愤愤不平,“我儿子都哭了,当时就叫来了老师,还有其他小朋友也可以作证!”
原来旁边另外两个留下的小朋友是提供证人证言的,全都众口一致地说就是大海咬的。
怡江看到了大海眼睛里拼命忍住的泪水。
她自己带大的孩子,什么秉性她很清楚,虽然顽皮好动了一些,但还从来没跟小朋友打过架,所以她本能的不愿相信他会这样暴力对待同学,可事实摆在眼前,他也没有否认,她只得蹲下来,耐着性子问他:“为什么这么做,能跟我说说吗?”
“他弄坏了爸爸给我买的玩具……”大海终于开口了,沙哑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没弄坏,我只是拆开看看!”
“拆开就坏了,有个零件飞出去找不到了!”
“坏了就叫你爸爸重新给你买一个啊,有什么了不起!”
大海不说话了,眼睛通红,抬起手来重重抹了一把眼泪。
被咬的小男孩仿佛掌握了真理,抬起头向家长卖乖:“其实他骗人的,他根本就没有爸爸,不然他爸爸怎么从来不来接他,还让他上晚托班?”
这句话让氛围顿时尴尬起来,连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这位孩子妈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叱道:“别瞎说!”
怡江反倒镇定下来,目光炯炯盯着说话的孩子看,直看得他害怕起来,一个劲儿往自己妈妈身后躲。
老师适时出来打圆场:“两位妈妈都冷静一下,孩子还小不懂事,需要我们做老师和家长的好好引导。不如给他们做个好榜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握手言和吧。”
“哼,那不行,我们孩子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被咬了,得上医院检查,还得给我们道歉!”
王老师看向许怡江,征询她的意见。
“我同意。但你们也得道歉。”
对方抓狂了:“说什么呢你,你家孩子咬了人还让我们道歉?谁知道他是属狗还是被什么动物咬过,万一身上携带着病毒这就是人命关天的事儿,你还好意思开口让我们道歉!”
挥舞的手指几乎抓到她脸上来,怡江往后退了半步,把大海揽到身后,隐忍着,脸上却还是那副不卑不亢的神情:“咬人的确不对,我们道歉,要上医院检查、要打针吃药,都可以,多少钱我都可以出。但你儿子刚才说的那句话,还有弄坏大海最珍视的玩具,都应该向他说对不起。我们不富裕,我要工作谋生不得不让孩子上晚托班,但他跟所有小朋友都一样,不是没有爸爸的怪物,不应该受到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