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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丢失了整个天堂

    我看不到方向也感觉不到希望

    望着这个城市这片阳光

    泪水流出我的眼睛

    我看不到方向

    也感觉不到希望

    只是朝前走在这条路上

    我背靠着墙

    冷风在我头顶呼啸

    像把刀子直插我的

    胸膛

    我必须坚强

    无论这个世界变得

    多么荒唐

    我必须微笑

    我必须微笑

    无论生活变得多么

    悲伤

    ——汪峰《没有人要我》

    直到一个星期以后,小甜甜还是笑个不停,把我的话跟所有人学了一遍。我又一次成了大家暴笑的谈资。

    据小甜甜说那天我踉踉跄跄爬上了桌子,解开了裤子就要撒尿,被朋友们七手八脚拉下来。当时食堂里生意正火,有一千多人在用餐和等餐,我的红内裤就这样大白于天下。包括附近的乐手,包括很多熟识的姑娘,他们全看到了。

    据说我们跑到尹依的宿舍楼下大声地喊每一个她同舍的那些矫情的女孩的名字,齐声地喊我爱你。然后一路走一路对见到的每一个女孩打口哨。而我又做了一件第二天就举世闻名了的事情。据说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就硬说那个女孩喜欢我,在吃饭的时候经常偷看我。他们一把没拉住我,我冲上去凑到那个女孩的身边,在她耳边低声地说了一句:“你知道么?我有尖锐湿疣……”随后朋友们硬把我从瞠目结舌的女孩身边拉开,女孩立刻就哭了。

    在他们学校的大门口,我们打了一个据说是总务科老师的家伙,长头发,故作斯文地戴着眼镜。之前我们早就听说总务科的种种卑劣行径,克扣学生们的钱,为难学生。三十多岁了还装成时髦小屁孩,绯闻特多。利用职权同女学生做性交易。具体发生冲突的原因第二天所有人都想不起来了,我们当时是怎么知道他就是总务科臭名昭著的人物也想不起来了。只知道事情发生时正好这个家伙骑着一辆相当酷帅的黄色哈雷戴维森。那是真正的哈雷戴维森。而且绝对是他先惹的我们。最先动手的人所有人都说是我,天啊,怎么会是我。他们一致说我一脚踹碎了哈雷机车的前车灯。然后那厮就被我拽住头发扯下来,扔进等在一边迫不及待的亚飞和鬼子六等人的拳脚下。我用尽了力气,把那漂亮的哈雷掀翻在地。这场小小的战斗只用了十几秒。我打完了才发现自己居然手握一把铁锤,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相信那个老帅哥就算没翘掉应该也跟金钱豹一样满身青痕。

    据说我蹲在哈雷机车倒下的地方仔细地寻找什么,拉也不走,说要找机车漏的油迹。

    小甜甜讲的时候还是一阵阵地大笑,仔细描述我的动作。我再出现在演出场合就多了很多不怀好意的笑容和指指戳戳,我虽然不再背负杀人犯的沉重的罪名了,但是仍然被这些丢人的事压得抬不起头来,简直没脸活下去。

    开心过后就是失落,哈哈。

    第二天学校的保卫科就因“十一-九扰乱校园案”把尹依叫了去。因为有人看到我们和她在一起。尹依坚决地否认认识我们,即使对方用开除学籍来威胁她,她也没有供出我们的来历。其实这些笨蛋只要稍稍有点智商,抓到我们轻而易举。而我们居然就这样光天化日地逍遥法外了。

    尹依带回来的坏消息是,那个老帅哥既没有翘掉,也没有变成金钱豹。他仅仅是变成了熊猫,并且一瘸一拐。大概是我们在酒醉之下出手大失水准的原因吧。

    D1

    那天下着小雨,裤子潮乎乎的,我们心情愉快地搭乘公交车。亚飞戴着耳机。我怀揣着我们小样的刻录CD,无袖牛仔马甲上隆起一个方方的印子。CD的塑料外壳火烫,让我胸口的肌肉紧缩,就像揣着一封火辣辣的情书,就像闭上眼睛别人手指顶在眉心的那种奇怪的酸楚。我心里全是怪怪的兴奋,全是我们的音乐,森林乐队的水平相信已经是全国最棒的。那些编曲,每一个音符都是我们耗尽了心血编排的。我相信一定能给唱片公司的人一个大大的震惊,彻底把他们签下的那些乐队比下去。

    但是震惊的是我们。首先我们到了一个非常局促的场所,这里完全不像是我们想象的唱片公司。原本以为是在大厦里边,录音棚,乐器,来来去去的乐手,会议室,音响器材,漂亮的女职员,偶尔碰上一个著名的前辈音乐人等等,结果这家还算著名的做过好几张摇滚乐专辑的公司居然在一座胡同里的小破楼里。

    接待我们的家伙倒是蛮年轻的,居然也是长发,小个不高,猪头般的大脸上浓眉大鼻子也挺端正,就眼睛小了点,整个人透着一种虚伪和奸诈,满脸笑眯眯让人觉得特别伪善,没说几句话,就证明他确实是个笑面虎,并且是个爱标榜的混蛋。

    才听了半首歌他就按停了:“你们这么样干不行,这音乐没有节奏啊,也没旋律。你们的音乐太过于极端,而且编配上有问题,你们考虑过听众的耳膜每秒钟能接受多少赫兹的音频吗?……这种老金属的感觉也不行。你们应该加点新的音乐元素……”我们忍了半天才迎来了他的结论:“总之我们公司对太躁的音乐没兴趣,那根本没市场。”这下子我们全怒了!狗东西废什么话,你们公司对金属类型的音乐根本没兴趣还挑什么毛病呢?哪怕我们这些毛病全解决了还不是一样白搭,跟我们装内行么?

    “哪儿不好?哪儿不好了!你丫懂什么呀……”鬼子六第一个蹿起来却被亚飞一把按回沙发:“我来说!”

    亚飞说:“姑且不提什么市场不市场,光说技术上如果按你说的改了就完全破坏了音乐的力度。”

    那家伙说:“我也玩过乐队,按说咱们其实都是一家人。你们该拿我当自己人。跟你说金属乐的编曲我还不清楚么?”

    他抄起鼠标在电脑里边打开一个Mp3文件说:“这是我最近替公司谈的一个乐队。你们好好听听,这种感觉就对了!

    音乐放出来,居然是个视频文件。一伙穿着迷彩裤的光头小子在酒吧之类的地方乱蹦乱跳。音乐是非常简单的老三样,全靠着一个稍稍奇怪一点的乐句反复地和来和去,然后主唱跳上来一阵胡说八道。典型的说唱金属。目前最流行的东西。可以说,这种水平满地都是,他们根本没有认真做音乐。

    “黑色死肉乐队!牛虐桑俊蹦羌一锵膊蛔允さ叵蛭颐庆乓。

    “我不能相信你们公司会签这个乐队,如果你嫌我们的音乐太躁了,那这种东西不是更躁么?而且水平更差!他们连基本技术都做不好!”亚飞正色说。

    “你说话怎么这么没素质呢?我觉得你们应该好好学学人家的感觉。你们森林乐队的东西坦白讲太老了,根本没有新意。”

    “这个就叫有新意!?”亚飞站起来,戳着电脑屏幕,“告诉你这就是摇滚世界里的流行和庸俗!没有自己的思想!说唱金属和朋克为什么会流行?就因为它简单!上手快!就因为像你这样急着标榜自己的摇滚迷太他妈多了!”

    “嗨!你丫这是怎么说话呢!会不会说话呀!”

    这回亚飞不戳电脑显示器了,直接戳着他的鼻子:“要是你真拿流行歌手来跟我们比,直接摆出不要脸的做流行的态度来,我们也就服了气了!可是口口声声说要摇滚的东西,最终却只拿出这种水平来压我们,当婊子还要立牌坊!我就不明白了!不是你傻牛就是你们公司疯了!”

    这家伙站起来端着一杯水不理我们,跑到邻座女孩那儿说:“昨晚上中国队出线了啊,你老公看了吧。”

    女孩说:“可不,一晚上没睡!”这家伙的意思分明就是:“你们赶紧走吧,不会说好听话就没人理你!”

    他很快不得不跑回来,因为亚飞关了他的说唱金属,再次放起我们的小样。“你连一首歌都没有听完,就说我们东西不行,你也太牛帕税桑俊

    那家伙冲回来想要关了CD,可是鬼子六笑嘻嘻把他拦在一边:“嘛呀你?别冲动别冲动!”他无法进前只好在鬼子六胳膊底下嚷嚷:“你还没完没了?就你们这么不懂事的性格还想出专辑?《北京的乐与怒》你看过没?耿乐牛虐桑还不是一样死菜?你丫跟我来浑的?你忘了谁求谁了吧?”

    亚飞瞪着他说:“你必须听完!这不是《北京的乐与怒》。我也不是耿乐!!”

    大灰狼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却跳起来拦着亚飞惊恐地说:“别别别!咱们都克制点!”他担心我们把人家打了从此在唱片公司业内留下恶名。其实大灰狼完全高估了那小子的坚硬程度,那小子本来还想跟亚飞玩对视,但是亚飞青筋暴露的那张脸让他瞬间软了蛋,他尴尬地闪到一边,假笑了下装成翻阅文件,点点头:“好好好,没事没事!我听,我听!都消消气。”

    他很快就整理不下去了。因为一下子音响被人开到了最大声,是我,我默默把音箱旋钮顺时针一扭到底!他的音箱绝对值钱,大喇叭里放出的效果连亚飞和鬼子六都惊了。面对他们的一脸惊诧我笑了,于是他们也笑了。杯子里的水都在抖,整个公司里边都震响着苍苍苍的吉他和嘭嘭嗒嗒的鼓。低音炮吹出的气流简直是看得见的,一下一下地把这厮头发打散。那是我的贝斯鼓的力量。录音的时候我都全力踩到脚酸。

    “别这样别这样!”他赶紧扶住要从音箱上颠得掉下来的那些扮酷的卡通玩具,回头眼泪汪汪可怜巴巴看着我们:“算我不对了,回头我好好听听,也给上边好好写个报告。但咱们这么大声公司里就不能待人了。您也知道咱们的东西比较那个……”

    他突然跳起来惊叫道:“呦!李总,对不起,对不起。”一个戴着眼镜的严肃的中年男人走到我们当中,他灰白的头发,不苟言笑,“怎么了这是?什么曲子放这么大声。”

    “是这几个哥们儿的小样,我立刻停停停!”他一边冲着我们竖起一只手掌做哀求状,另一只手赶紧去按停止键。

    “别停别停不用停。”中年男人阻止他,顺手拧小了音量,“但也别这么大声,别的同事还要工作呢。”

    中年男人看看我们,于是我们全都梗起脖子傲视着他。他身量甚小,头顶几乎和亚飞的腰带处于一个水平线上。这时的气氛非常紧张,可以说是一触即发了。

    中年男人却没有丝毫的惧色,颇有力场地随便一指沙发:“你们坐。”

    然后又补充一句:“坐啊!你们是什么乐队?”

    我们几个相互看了看,坐下了。亚飞仰起脸晃晃脑袋,让脸颊从头发中露出来。

    “他们是森林乐队。”那个家伙殷勤地在一旁补充。

    中年男人给我们分发了名片:“来,我的名片。”当我们受宠若惊地仔细端详着名片的时候,他仔细地听着音乐,淡漠地说:“哦!这首歌是谁写的?”

    “当然是我们写的!”亚飞说。

    “具体是谁写的?”

    亚飞看看我们说:“是我们全体一起创作的,我编曲,大家各自编配乐。”

    “嗯,这首歌不错!”中年男人说,“这样,小样先留下给我们听听可以么?”

    “您还是听完吧,这首歌并不是我们最好的歌,说实话,这几乎是我们最差的一首歌!”亚飞愣愣地说,他一定是以为中年男人想打发我们走!

    “嗯,我在听,我也想多听两首!”中年男人果然往后又听了两首歌,然后伸手按了停止键。“不好意思,我马上要去开个会,你看人家都到了。”

    他指指门口,我们真的看见一个刚有一点名气的流行歌手,小帅哥白白净净地站在那里夹着胳膊女孩状巧笑着招手,身边还跟着满嘴台湾腔的经纪人。经纪人开口说:“李先生你好啊~~。”

    “这张盘先借我听听可以么?”中年男人退出盘来又吩咐道,“小曹,拿十张空白刻录盘还给人家。”

    “回头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放心吧!”中年男人说完就和小帅哥一起去了会议室。

    “小曹”仍然满脸堆笑:“这个是我们大老板,李总!”他坐在电脑前,爱惜地用鼠标在说唱金属的视频文件上抚摸着,“唉!李总对你们居然还挺有兴趣……”语气失落不已。

    我们彼此看看,心里都有点不敢忘形的忐忑,不知道对这个李总的欣赏该不该抱上希望,不知道未来是喜是悲。亚飞冷着脸站起来说:“咱们走!”于是我们全体端着高傲的态度,鼻孔朝天排成可笑的一行,大摇大摆地走了。

    D2

    一周以后亚飞手机响了,亚飞拿起手机看看号码,对我们全体正色说:“是唱片公司的李总。”我们全都扑过去,亚飞抬指说嘘,按了接听键,说:“我是亚飞。”

    “你们的小样,我全都听过了,所以想跟你们商量一个合作。”

    难道专辑有戏?我们全都屏住了呼吸。亚飞木呆呆地说了一句“哦!”

    “我们公司虽然曾经有意向签一些摇滚乐队,地下乐队我们也了解一些,之前也签过几个,出过几张专辑,但是投入始终收不回来,所以近期内我们主要还是回头做流行乐这个市场,摇滚乐队不会再签了。”

    “就是说不可能给我们出碟是么?”

    “从字面上说,是的。”

    “可是你们那个傻挪皇撬的忝腔苟砸桓鼋惺裁春谏死肉的新金属乐队有兴趣么。”亚飞说。

    “哪个傻牛俊崩钭芩祷熬尤灰彩腔氩涣叩摹

    “就是那个矮个子大脑袋的!”

    “哦,小曹啊,他已经给开除了。他嫌薪水太少。我们也认为他缺乏工作能力。至于叫什么黑什么的新金属乐队,其实就是他做过的乐队,我们同样认为不适合公司的发展,不适合目前这个市场。”

    “你打电话就是为了说对我们没兴趣?您可真诚实!”亚飞胸口起伏,已经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了。

    “不不不,我有兴趣。我对你们的歌有兴趣,所以想买一首你们的歌!”

    “什么?”亚飞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是说把我们的东西卖给别人去唱!?”

    “音乐创作也是一条流水线啊。你们完成了一个环节,我来继续下一个环节,各尽其能嘛,明码标价有什么不对?我很喜欢叫《天堂孤儿》的那首,就是上次我们一起听的那首歌,你说最差的那首,不过我觉得应该是你们最好的一首。小伙子,你们也先别急着下决定,你们可以想一想,好好商量商量,考虑考虑吧,我们最好面谈一下。你看,我比较了解目前国内出摇滚专辑的情况,商家卖不好,就不可能给乐队多少钱。据我所知现在很多商家买断一张专辑只给两三万,去了税,匀到人手里就没剩几千块了。而我只买你们一首歌,但出价绝对比你们出专辑合算。那么,等你们电话了!”

    亚飞把电话放在胸前,要好好地镇定心神。如果说我们的热情是火山,那么眼前的现实就是席卷东南亚的大海啸!我们全体都没说话,大家散坐在宿舍里。鬼子六打着火机点了一根烟,吸了起来。大家全都沮丧到了极点。

    “他肯买咱们的歌,应该还是有兴趣,可不可以进一步商量商量?”我说。

    “对呀对呀,”大灰狼说“丫不就是想要流行么?咱们可以多做点流行么!咱们也都长得挺帅嘛,比比那个傻潘谁谁强多了!好好包装包装一家伙火起来……”

    亚飞有气无力地扔过一个枕头来:“你丫闭嘴吧你……”

    “我觉着这个完全可以谈嘛!都是你,非要强调什么金属金属,这个说说比较酷,玩真的根本就活不成。”

    “大灰狼,你他妈说什么呢!”

    “小航,你咋什么也不懂呢?人家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我怎么不懂了?”

    我们吵成一片,大家全都站了起来。

    D3

    从这以后乐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首先我们开始不由自主地痛恨一切已经出了专辑的乐队,见到他们在网络上杂志上那些装模作样的酷言酷语就气不打一处来。“全他妈是假的,全他妈是装的,没准背后怎么舔人家屁股呢……”我们骂道!好像所有出了专辑的乐队全都是出卖灵魂和肉体的野鸡一样,颇有点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意思,但是我们就是忍不住要骂娘。然后,有了一个最最可怕的变化,那就是大家明显对排练和演出不怎么上心了。

    这次打击其实蛮大的,大到让我们看透了唱片公司的实质,从此对前途失去了信心,我们再怎么努力,出不了专辑又有什么用?

    这天亚飞接到王哥电话,希望我们周末去演出,二百块钱,一般价格,像平常一样,刚够个打车钱和夜宵钱。亚飞挂了电话走到地下室中间对大家说:“明天排练,后天有演出。二百。”

    大家都在打扑克。鬼子六把牌小心地扭成一扇说:“明天我们也排练……你丫怎么又看我牌!”后面的半句话是斥责大灰狼的。

    “排练?跟谁排练?”

    鬼子六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一块玩copy的乐队呗。最近没什么钱了。大灰狼帮我联系的。”

    大灰狼也说:“怎么是我联系的,明明是隔壁打火机联系的嘛!”

    亚飞坐下来正色说:“你们接活也该先告诉我一声吧。那明天排练怎么办?”

    我立马紧张起来,抬头仔细观察亚飞的动向,可是那两个玩牌的笨蛋还没轧出苗头来,手底下还在噼里啪啦地抽牌。“孙子!这局你死定了!”大灰狼头也没抬地抽了牌又回亚飞的话说,“整个乐队演一晚上才两百块钱!算了吧钱实在太少了。”

    “没错,”鬼子六也没抬头地说,“跟干copy的乐队比起来差太多了。我们每人每晚起码能分到两百块。”

    亚飞叹了口气,突然一脚踹飞了桌子,那张破桌子哐啷啷飞出老远一头撞在门上,扑克飞了满天,各种零碎物件叮叮当当掉落地上。亚飞破口大骂:“看你们那副嘴脸,装什么呀?为了那点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原来咱们一分钱拿不到的时候还不是每周末撅着腚跑去给人家暖场么?现在你们混出来了?你们大牌了?你们要赚钱了?去你妈的都他妈滚蛋,赚你们的钱去吧!”

    几十张扑克牌满屋飞飞扬扬,鬼子六也急了,在大灰狼拦阻的怀抱里手舞足蹈地嚷:“演不演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他妈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我赶紧冲到双方中间缓和气氛:“亚飞你别生气,鬼子六和大灰狼你们也看看能不能先保证咱们森林乐队的演出,咱们还是演吧,无所谓的!”

    大灰狼吓坏了,一边安抚鬼子六一边说:“演!演!怎么都行!有话好说!”

    亚飞抄起电话咔咔咔拨了号码:“抱歉王哥,这个周末过不去了!”然后摔门而出:“滚蛋!就他妈的不演算了!”

    他的吼声远远地在走廊里回荡:“你们都他妈赚钱去吧!”

    最近因为大家接活的事,冲突逐渐多起来了,亚飞可以管我们吃饭,却不能管我们消费。大家要泡妞,要穿好的,玩好的,全靠着亚飞画画赚的那点钱肯定不够用,所以明知道亚飞不喜欢我们去接活,还是大量地接了。现在鬼子六和大灰狼开始经常戴副耳机对着收音机写谱,去扒那些流行歌。

    干copy确实能赚点钱,扒扒港台流行歌,弹弹简单的分解和弦,酒吧里打扮醒目点把头发散开甩甩跟那些喝酒的老少女人挤挤眼睛差不多每个人每晚上就能分个二百上下,而作为森林乐队的原创演出我们每个人只能分到五十块钱。

    其实这是我们整个对做乐队的前途失去了信心,出不了专辑就赚不到钱,成不了职业者,即使那些出了专辑的乐队又能怎么样呢?就金属专辑的那点销量什么都顶不了,人们沉溺于那些流俗的靡靡之音,中国没有消化重型音乐的土壤啊。哪怕是那些有名的乐手们,比如老泡,还不是得靠着给流行歌手配器来赚钱。这就是现状,也可能是前途,我们能怎么样?一盆冷水之后我们都冷静了,开始琢磨怎么能赚到钱,起码这还有点现实意义。

    我也开始接点活了,我的活是帮一个小节目配背景音乐。他们是临时搭的一个草头班子,里面的乐手统统比我大,有的已经三张多了。他们的打扮也和我不同。这时候的我,已经被小甜甜培训成了一个一身叮叮当当标标牌牌的摇滚小帅哥。这些老家伙却全都是普普通通的夹克衫,老板裤,好像70年代美国老头一样反戴着棒球帽。偶尔穿一回牛仔裤,也是蔫茄子一样的窝窝囊囊没有型。第一次听他们演奏的时候我觉得水平还可以,巨俗但挺专业的,怎么也比成千上万的摇滚小屁孩做的所谓“地下乐队”强。之后我才知道了他们的厉害。那天有一个嘉宾突然大动感情地说真想唱一首罗大佑的老歌,主持人立刻就邀请他即时演唱。之前我完全没有准备谱子,这首歌听也没听过。我问这几个老家伙会么?他们说听过,但从没练过,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唱罗大佑,落伍到一定水平,小航你就跟着我们打就完了。然后他们果然跟着那个五音不全的KTV爱好者和了下来。居然像模像样!这回我挺服气。客户要什么风格就可以弹什么风格。就算没有谱,都能硬着头皮跟下来。这种演奏的油滑和熟练没得说。甚至可以说非常好。我明白了干copy其实有利有弊,好处是不但能赚点钱而且能够丰富乐手多种风格的技巧,弊端就是这些技巧往往是大俗的。这些大哥就只会扒歌,扒风格,尽管扒得贼像贼像,却完全没有创作的能力,技术上淹没在俗套子里摘不出来。

    亚飞之所以讨厌我们接copy的活,大概也是怕我们毁了手艺吧。最近少有的几次排练中,亚飞对我们的“手疾”几乎不能忍受了。

    首先是大灰狼开始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他的贝斯编曲经常出现流行乐中巨恶心的滑弦色彩。每次嘟的一声滑弦之后,亚飞立刻喊停然后没鼻子没脸地骂:“大灰狼你把那句滑弦给我删了,你丫玩copy玩多了吧,你要是再这么‘嘟嘟’滑下去,就他妈自个儿玩去!”

    大灰狼嘟囔说:“我觉着挺好听的,这不是挺受欢迎的技术嘛!”大灰狼在copy圈子里如鱼得水了,在那些小资酒吧,他已经小有名气,女孩们被他的大长头发加上港台歌曲流行歌曲征服得一塌糊涂。他简直爱上了copy,对这些流行乐的技术很有点自鸣得意。

    鬼子六说:“亚飞你何苦呢?那么金属的东西反正也出不了专辑。你还这么顶着劲有什么用啊?”

    “鬼子六你别他妈加纲,你的技术也快报废了。你自己听听最近编的那些东西,全是俗套子!你自己感觉不出来么?再听听你的和声,现在全都是假声和气声了!你的真声呢?你唱流行小调么?你自己不觉得恶心么?还有你,小航!你的双踩的力气怎么没了!?”亚飞越说越气。

    “我们没法不去copy,上次录小样花了那么多钱,大家都过不下去了!以前你有钱可以接济我们,现在你自己也是穷得底掉。跟你说吧,要是咱们乐队就像这样子混下去,早晚也是散。不出碟,我们写歌有屁用?我们靠什么吃饭?”我也低声嘟囔说。

    D4

    有时候我看见尹依和亚飞在外面冷漠地告别。两个人的背影都很修长,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是他们淡然告别,既不拉手也不接吻,好像他们只是两个普通朋友一样。尹依在登上富康之前总会对亚飞点点头,然后闪身钻进去。但是不等汽车离去,亚飞就甩手转身,不屑一顾地钻回地下室,去继续按照老王八的意见画图。

    也许我永远不会明白亚飞的心理,既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老王八这种老混蛋言听计从,也不会明白他怎么能对爱自己的女孩那么狠毒。很想提醒尹依,让她趁早离开我们全体,尤其是亚飞。但是尹依需要我的提醒么?

    如果亚飞和尹依能真的好起来,该有多好。

    录小样让我们穷死了,在我们的挑唆下,亚飞到底把歌卖了。他打电话给李总,愣呵呵地问:“那首歌你还要么?”就好像卖一棵白菜一样。

    “要,当然要,你终于打电话来了啊,其实,我很想见见你,跟你好好聊聊呢!你是个人才,造型也不错。咱们还可以尝试其他方面的合作。”

    “那首歌你出多少钱?”亚飞没理他那个茬儿,直截了当地问。

    “哦。这个嘛,我们买歌一般都是两千以下,不过知道地下乐队都比较拮据,难得能听到一首好听的歌。你看三千怎么样?”

    “我跟朋友们咨询过了,一万以下不卖!”

    D5

    我经常找不到小甜甜,有时候她的手机关机,有时候会听到她的传闻,某人说在哪里哪里看到她和某某乐队的谁谁在一起。我们开始吵架,我感觉到小甜甜的聪明和难以把握。小甜甜有着我的思维跟不上的智慧,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要揣摩她的心思,搞得我很累。

    有时候我开始莫名地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像传说中那样消失。在静静的房间里我坐在床上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发愣。把她和我的理想相比较,她和理想差距太大了,没那么漂亮,也没那么善良,但是我已经顾不了许多了,我像只秋天的苍蝇一样只有不停地飞行飞行,在那个巨大的死亡到来之前尽可能快乐地多飞几圈。

    我买了一款最简单的手机,我需要和小甜甜更多地联系。实际上我买到它以后并没有真的和小甜甜通上几次电话。第一次接到小甜甜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上厕所。亚飞替我接了电话,我和小甜甜刚吵过架,小甜甜上来就气冲冲地说:“小航死哪儿去了?让小航接电话!”

    亚飞慢条斯理地说:“你急什么呀?你有什么重要事么?我得罪你了么?”

    “没有……”

    “没有?那你急什么呀?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礼貌你懂不懂?我欠你的么?你装什么大明星啊?”

    小甜甜给骂蔫了,规规矩矩地承认错误说:“对不起……”

    这件事亚飞后来讲给我听,他不屑地说:“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在强权之下的竞争永远不会公平,你稍稍软弱就会冲不过界限。小航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对人太有感情了,如小甜甜这般自私的一类人你对她越好,她就越上脸。”

    我心惊胆战地进了电梯。开电梯的大婶炯炯有神地审视,我则羞愧地低下头去。

    12层120室,就是小甜甜的家。

    未进门就听见凶猛的大狗的叫声。我吓了一跳。一条半人高的棕狮翻着圆圆的小眼睛,隔着铁栅栏凶猛地吠叫。

    小甜甜只穿了个白色吊带睡衣,开门把我拉进房间。

    现在我坐在人家的沙发上,对面柜子里有她的军长老爸的戎装大照片。小甜甜踢踏踢踏从厨房拿了瓶红色的酒出来,吹嘘了一番这个酒如何贵如何贵,倒了半杯。我喝了一口,甜滋滋都不像酒。

    那条大狗蹲在地上,看着我,我试着想摸摸它的大狗头。“别摸,”小甜甜说,“小心它咬你。”

    狗站起来跑到小甜甜身边,小甜甜拍它丑陋的大脑袋。还掰开它的有白花花犬牙的嘴,欺负它。“其实它胆特小,见到生人就吓得跟什么似的,吓得乱咬。”

    小甜甜坐在沙发扶手上,吧嗒吧嗒地晃着一只脚上的拖鞋。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我看见她的胸部随着呼吸有些微的荡漾。透过睡衣看得见她没有穿胸罩。不知不觉地,头就晕了。我的酒量一向挺大的。这洋酒果然厉害。今天这种情况像极了色情小说里的情节:酒不醉人人自醉。

    小甜甜看了我的脸色,好像有点怕了,说你别喝了,喝多了不舒服。我说没事,站起来想去厨房洗把脸,却天旋地转地倒在沙发上。

    又是接吻。我的手滑进她的内裤。我一使劲,架住小甜甜的胳膊,就在小甜甜的挣扎中把她的睡衣给脱了。

    小甜甜撅起嘴,头发凌乱。内裤绷紧在臀部。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我把头埋在女孩的乳房与头颈之间,感受那种温馨。

    小甜甜依旧按住我的手,不让它更加深入。小甜甜说:“就到此为止吧!”

    小甜甜从此再也没有来过地下室,再也没接过我的电话,没回过我的短信。终于迎来了她翻脸的这一天。自己全心的舍弃和付出终于迎来了早就知道的结局。结局总归要到来的,即使之前的欢畅有多么快乐和诱人,就好像飘向瀑布的船,就好像梦魇一样。

    我问亚飞应该怎么办。

    亚飞说:“再搞一个!”

    我没有再搞一个,我做了更加丢脸的事,跑到小甜甜楼下等她。

    坐在楼门口的破沙发上一气吸了一包烟,看着天色越来越黑。后半夜小甜甜才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我知道她肯定是跟别的男人约会去了。那么应该仍然是玉渊潭公园吧?我在黑漆漆的沙发上喊:“小甜甜!”她吓了一跳:“你在这干吗啊!?”我说等你呢。小甜甜急匆匆往楼里钻:“不行,回来这么晚我爸都着急了。”我拉住她的手:“你到底怎么了?”小甜甜一把甩开:“干吗呀你!别这样!”就噔噔噔钻进电梯。

    我感到一股热血冲上头,那一瞬间我有着粉碎一切的力量,却不能让她从电梯里出来。我一脚踹翻破沙发,头脑嗡嗡作响。

    太可笑了。一直对爱情免疫的我,一直对身边的男女关系有诸多反动评论的自己,居然这么简单就掉进了小甜甜的圈套,成为她的收集品中的一个。理论无论修到多么高深,在实际操作中仍然不堪一击。当初大灰狼和鬼子六失恋的时候,我劝他们是多么轻松,完全不能感受到原来失恋是如此痛苦。而最痛苦的,就是发现自己有多么傻!完全看透了小甜甜的居心和骗局,仍然好像酒醉一样,难以自拔。

    我搬了两箱啤酒,在排练室关了两天。后来我发现啤酒已经对我不起作用,只能让我一趟趟跑厕所。我怎么喝脑子都是清醒的,过去的一幕幕一场场感染着脑浆。某个部位持久地剧痛,让我疼得要发狂,要抓起把刀砍死谁。我开始往二锅头里对长城干红,好像往消毒药水里对鲜血,咕咚咕咚刺鼻的味,烟雾状的神经丛在透明里蔓延开。好疼好疼!

    我这辈子第二次喝多了,翻倒了我的鼓,光着膀子躺在地板上。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为了这个女孩掉任何一滴眼泪都是不值得,泪水却哗哗地流下,哭得胸口起伏上不来气哭得很没出息。我想了很多很多,最强烈的想法就是一定要让她知道我是爱她的,我是爱她的!!所有的男人都在欺骗她玩弄她,而我则要拯救她。我想象自己抱着朵玫瑰冲进电梯,在大妈惊诧的眼神里说去12层,然后敲开她的家门,伸脚别住门缝,把所有的玫瑰扔进她家客厅,跟她的老爸动手!要告诉她现在的她不是真实的她!她明明是个更好更好的女孩!她只是被这个万恶的社会迷醉了!我又看到乐队出唱片了,大红大紫,在CD的签售会上现场表演,无数的漂亮女孩在台下尖叫。是真正漂亮的女孩,电影学院表演系的;不是那些平常跟着我们混的只有头发和衣服“时尚”的烂货。小甜甜在台下可怜地看着。我会摆出很不屑她的样子,然后她会在后台等着我……

    我要把我的一切全给你,告诉你我爱你。我要为你牺牲一切,让你知道我想你!

    我在酒醉中,在巨大的痛苦中吐得满地狼藉。

    D6

    走在大街上,炎炎的热风蒸腾着我细弱的胳膊。我路过美院的大门口,突然想起了漫漫。对了,漫漫应该发榜了吧?已经很久没有给漫漫打电话,感觉变节了的自己没脸面对她。我犹犹豫豫好半天,还是走进了美院的大门。

    在榜前,我看到这次招收了一百六十七个北京市的考生,而下面长长的一列其他省市的考生,每个省只有二到五人。

    我的目光越过最上方那一大片生在北京的小皇帝们,在其他省份寥寥无几的名字中寻找她的名字。

    新疆只招收上来两个,云南这次只收了三个,而自己的那个北方的省份,则只有一个。

    这唯一的一个就是漫漫。

    我开心坏了,立刻转身飞跑,周围看榜的男女们也许以为我是被落榜刺激成了疯子吧。我哈哈大笑,挥舞着细瘦的胳膊在林阴路上撒腿狂奔,跳起来去抓那些夏末的树叶。

    我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漫漫,但是漫漫不在。又是她的母亲接了电话,冷漠地说漫漫不在,“没关系伯母,我刚刚看到……”我正想通知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听筒里传来细小的“吧嗒”一声——电话已经被挂掉了。

    我想了一想,只好拨通一个她同班同学的电话号码。我的兴奋一点没有打折扣地对她说漫漫考上了,我刚刚看到了榜,漫漫在哪儿?赶快告诉她!

    女孩却说:“是么那太好了,可是我也找不到她啊。要是她和你联系,就立刻告诉她家里。她家里人简直要急疯了。”

    漫漫出走了!

    在考完试之后不久。传说是和她的男朋友,但是她的男朋友是谁?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和谁,因为什么事而出走了。

    我呆住了,我想起还有一段德语写在我穿在身上的牛仔衣的袖口。我找了个湖边的角落,这里看不见那些恋爱的人们。我低头从烟盒里衔了一根烟出来,抬起袖子看着那细细的油性签字笔所写的奇形怪状的一段话。

    她去了哪里?我焦急万分。

    那天回来的时候公共汽车站人山人海。公交车还没进站,人潮就涌上去包围,离站时便挤满了人,车窗和门里夹着幸运者的胳膊和大腿。我好容易挤上一辆公交车。

    中途我晕头涨脑地下了车,也没看清是什么地方。

    仔细一看,原来到了北京站啊,一年前我下车的地方,今天,我又来了。

    买上一张车票回家吧!我的心里油然而生了这个念头,然后就越来越强烈。回家去找她的踪影,去问她的男友把她弄到哪里去了。我晕头涨脑地想。

    我甚至站在售票处排了会儿队,但是我到底没有买车票,不是因为钱不够,不是因为没有带行李,就算摇滚和爱情,就算什么都失去了,仍然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已经把我和这个城市连在一起。

    我已经不是一心等待漫漫到来的那个小航了。我的人生路意外地被改变了。而漫漫和我不同,漫漫的每一步都是认真计划好了的,经过了周密的论证,她不会为了任何人,甚至父母而发生动摇。就算我找到她,我能做什么呢?我能怎么样?我只有更伤心罢了,我只有给她添麻烦罢了。

    我所能做的就是离开火车站,找到一辆公交车,穿行大半个黑压压的城市,回到黑漆漆的地下室里。

    我颓然坐在床上,长长叹了口气。这时身边有个女孩的声音说:“是小航吧?”

    我又是一惊,蹿起来想开灯,女孩拉住我说:“别开灯,太晃眼!”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我看见身边有双泪光闪闪的眼睛,想起来我们坐的这张床是亚飞的。我说:“尹依么?找亚飞么?”

    尹依什么也没说,抱着被子,瘦弱的小肩膀哆嗦着。

    她苍白的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最近亚飞都难见影踪了。

    我站起来说:“没事,我下来上一趟厕所,我走了啊,看见亚飞我会告诉他你来了!”

    我跑到厕所,对着镜子发了半天呆,看着镜子里那个面如土色的青年,披着老土的长发,便宜的假银链子和黑衫。

    我心里很难受。

    我又开始吸烟了,最近的烟总是吸到根部,我用心咀嚼那瞬间的厕所的味道!

    D7

    小鸡炖蘑菇在我们昏暗的地下室得了软骨症,很可怜的,爪子弯曲成可怕的形状,站立不起来。我吃惊地把它抱起来,放到手上,没错,它确实站不起来了。天神给了它翅膀,却没有给它天空。

    我给老父亲打电话:“爸爸是我!等等你别挂电话!”

    我生气地踢了一脚电话亭。再次打过去,铃声响了半天以后终于被接听了。

    “啊?老叔么?咱家里怎么样?您的身体怎么样?”

    “嗯,我挺好的,您替我问问我爸,如果鸽子得了软骨症,该怎么办?没办法,他不跟我说话,他的脾气您也知道。”

    原来鸽子在不见阳光的地方是不能健康地成长的。

    我觉得自己也像小鸡炖蘑菇一样得了恶疾,必须要离开这个万恶的地下室才能治愈。

    电梯一直升上头顶大楼的最顶层,我带着小鸡炖蘑菇上了屋顶,在白而亮的太阳能热水器上放飞了它。小鸡炖蘑菇几乎已经不会飞了,它只会在低空中扑腾几下,然后就在天台上走来走去。

    我俯瞰下面整齐乏味的城市,打开啤酒瓶,在射灯上摆成一大排。我开始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原来几个人总是跑来这里瞎闹的,但是想不到现在已经解散了。我无声地假笑着,把啤酒一瓶接一瓶地喝空,最后那些啤酒全都变成了晶莹的空瓶子,糖果一样漂亮的绿。

    天空一点点变红,太阳一点点沉落,黑色的鸟群忽聚忽散。虽然我束了马尾,风仍然把那些稍短的拢不住的散发吹得乱七八糟,在我脸上好像一张蛛网。我高耸的肩胛骨在风中冷得发抖。

    这几天我吃完了饭总要带着小鸡炖蘑菇跑到那个楼顶,有时候干脆带了外卖上楼顶去吃,我才知道自己好像小鸡炖蘑菇一样需要阳光。我在那里发愣,吸烟,或者跳上跳下,喊几声,阳光那么温暖。

    离开的时候我小心地把啤酒瓶等垃圾丢到楼梯旁的垃圾桶里,要有公德——这是我仅存的一点尊严了。

    小鸡炖蘑菇似乎在一天天地康复着,我满楼顶驱赶它,让它飞行。小鸡炖蘑菇也确实越飞越远了。它一次次掠过我的头顶。原来小鸡炖蘑菇有着那么美的半透明的翅膀。

    后来,我每天中午带着小鸡炖蘑菇上天台,给它水和饲料,自己仍然回到地下室练鼓。现在的练鼓对于我,已经失去了练习的意义,我纯粹是机械地敲敲打打,纯粹是在找一件事来做,我知道怎样练也是不可能出专辑了。我知道这样子的自己是不可能进步的了。

    晚上,我再爬上天台来接小鸡炖蘑菇回家。有时候它就等在那一碗水的旁边,像一只猫一样听话。有时候它不在,但是只要我在那黑暗的城市最后的曙光下面站立一会儿,它就会滑翔回天台,轻轻地站立在我的肩膀上,咕咕地跟我亲热。

    这天我在楼顶又喝到了半醉,手机响了,是亚飞。

    亚飞在电话里说:“有个婊子想搞我。我想事先跟你说一声。”他说得懒洋洋,“你知道是谁么?”

    “我知道!”

    “咦?你怎么知道?”这个时候,两个人都尴尬地想要摆出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仅仅是个笑料的样子。

    “我没意见。你就像平常一样玩儿高兴就行了,不用担心我!”

    我挂了电话。小鸡炖蘑菇没有回来,水还是满的,我在天台上等了很久,等到天全黑了,等到脚下的城市灯火通明。我不断地吸烟,压抑着一阵一阵的担心和失望。

    之后的几天,水干了,饲料被风吹散,我再把水和饲料满上,但是小鸡炖蘑菇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它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也许是被带入别的鸽子群中,找到了伙伴和伴侣,也许是……我不敢想,我希望自己只是被背叛了,被一只终于能够自由飞行的鸽子抛弃了,那样多好。翅膀的存在就是为了飞和自由,不然为什么有天空。

    我觉得小鸡炖蘑菇走得对,走得好,自己也算是飞走了,从一个烦恼的地方飞出来,最终却没有飞到没有烦恼的地方。这里,这个摇滚之城,曾经被自己看作能够获得快乐的地方,仍然不过是另外一个不能生活下去的地方。

    D8

    就在那天下午我迎面遇到小甜甜,在新街口的过街天桥上。她还是那种差不多套路的衣服,性感的、细长的大腿,身材很好的样子,在人群里淑女一样挺着背走出来。看到我她的脸色变了,匆匆地打了招呼就想跑掉。我大喊一声“你站住”,拉住她的手。小甜甜使出全身力气甩开我的手,几乎是咆哮一样喊:“你别碰我!!!”

    你曾经对我笑过的,你曾经说过我可爱!我在黑暗的无语中想把喉结撕出来。

    “我最恶心你这种缠人的男的!看你那熊样!一个女人就把你搞成这种熊包了么?小航你真让我恶心!!!”小甜甜变得那么陌生,好像从一开始就很恶心我一样凶狠地说!

    “你这样乱搞下去永远也不能忘记老泡!你需要正常的恋爱,真正的恋爱!”我一字一顿地说。

    “你知道了?”小甜甜的脸色苍白了,“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从没跟别人说过啊……”她骤然慌乱了。

    “老泡就是你自以为的男朋友吧?所以只要有他出现的场合你都会去!”我痛苦地冷笑着说,“我还知道你只跟他睡过一夜,逛过一次街,他就再也不理你了,甚至都快不认识你了!直到现在他还戴着抛弃他的前女友的戒指!你放弃吧!你跟多少乐手有一腿,都不能削减你的痛苦,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没人爱你吧!”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你凭什么……”小甜甜还是不能相信地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我分明看见她的眼睛居然蒙上了一层透明的水膜,不能相信,这个如此自私的女人也会有眼泪。

    “多悲哀啊,你就这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种无用的游戏!”我看着她可怜的样子。

    “你知道老泡现在追谁么?他在追尹依!你知道老泡最喜欢干什么么?他最喜欢酒后吹牛!我是谁?我是唯一把他喝倒过的小航!你只不过是他喝高了之后拿来吹嘘的无数女人之一罢了!!”我滔滔不绝地说。

    我停下来和轰然涌上的辛酸战斗,而她已不见。

    我晃晃头,众目睽睽之下短促地喊了一嗓子。

    站在天桥上,我看到下面熙熙攘攘人群中的亚飞。

    亚飞挤在电影院的门口,高大的后背,黑皮夹克。他在买票,正在上映的是《怪物史莱克2》。

    虽然我早就明白了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还是站在亚飞身后看了他好几分钟,看着他束着马尾的后背,仍然晕了菜,为什么要来这个城市,为了追求什么呢?人是多么自私丑恶啊。摇滚人的精神一点也不摇滚,就只是溃烂了,就只是最动物性的自私。那些文艺的东西对他们而言到底是什么?对我而言到底是什么?

    亚飞回头看到我,他很开心很由衷地露出白白的牙齿笑了:“呦,小航!嘛去呀你?一起看电影吧。”

    我也笑了,拍拍亚飞的肩膀说:“改天吧。我还有事。”

    我跑掉了,我不想让小甜甜在一边躲得太久,不想让她因为自己而耽搁了跟亚飞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