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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政本来没在看姬丹,可他这样一说,赵政忽地直视他的眼睛,神色骇人,姬丹也直勾勾地看着他。赵政心想,反正二人已到分别之时,发小一场,索性同他说实话:“如你所想。”
姬丹深吸一口气,而后神色突然变得陌生:“那我日后更要加倍想法子让你留在赵国了。”
“心真黑!”赵政翻了个白眼,“我与你一同长大,你竟想着对付我。”
赵政果然还是同他自小玩耍到大的赵政。姬丹放下防备笑了起来,两人同时出拳打在对方肩上。姬丹又说了句十分不讨喜的话:“放心,虽然不希望你归秦,但我会暗中派人保护你和赵夫人。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吧。”
赵政怒从心起,抬手往他胸口又是一拳,而后拉着郑芙转过身,边走边说:“滚回你的燕国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哈哈哈哈……”
姬丹大笑,挥手与正回头看他的郑芙作别。他说到做到,一定想尽办法不让赵政回秦,但赵政是他的兄弟,他不能让兄弟的日子继续这样过下去。
没走多远,郑芙抬头,正好看到赵政微微勾起的嘴角。赵政方才并未生气,只是想让姬丹无所牵挂早些走人罢了,姬丹此人气死人的功力倒是不弱,奈何他已经习惯,又怎会轻易被激将?赵政相信子楚一定能让他们母子回秦,总有一日他不必留在这宁和宫中。现在他只要等便是。
既然人人都说他是天子,视他如眼中钉。那他更不能叫那些人失望!
没过多久,燕地的礼乐声在宁和宫中响起。郑芙看着来接姬丹的仪仗,很是好奇。没一会儿姬丹便身着燕服从屋中走出来,接着上了马车,本要掀开车帘进去,余光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二人,又下了马车,朝他们挥挥手。
郑芙抓着赵政的衣袖往前走,赵政却纹丝不动,她疑惑地回头看他。赵政双手环于胸前,撇过头去:“他叫你!”
郑芙“哼”了一声,赵政这记仇的脾气。于是她自个儿跑到姬丹面前,抬头看着他。姬丹看了看赵政,复对郑芙说:“蹊儿,我要提醒你一句,日后千万不能与赵政为伍。”
“为什么?”听姬丹这样说,郑芙有些不高兴。
“他很危险。若有机会,你最好同你娘亲回楚国。”姬丹看起来并没有在开玩笑,反而一本正经。
“丹哥哥,你一路小心。”
这话明显就是打发他赶紧走的……姬丹感觉自己遭了嫌弃,而且白白嘱咐了一番,看样子是扫郑芙的兴了。也难怪,郑芙从小开始赵政陪她一同玩耍的时间更多些,她更亲近赵政也属常理。不过姬丹不死心,复又说道:“你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我不会害你。日后若遇何困难,可以到燕国来找我。”
郑芙点点头,还是笑着送姬丹上了马车。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三个人本来好好的,姬丹一走就变成了这样?
燕国的仪仗已经走远,郑芙还站在原地苦思冥想。
“别理他,他就是欠揍。”赵政看出来郑芙有点心神不宁,习惯性地走过去拉住她的手。
郑芙想着想着,突然抬头:“阿政,你会伤害我吗?”
以往郑芙有什么问题,他都能立刻为她解惑。可这个问题,他必须郑重。许是姬丹同她说了什么,叫她胡思乱想了。也好,趁此机会,他要让郑芙牢牢记住他。
赵政蹲下,解下自己颈上的玄鸟玉坠。
这枚玉坠并不大,放在八岁孩子的手里绰绰有余。说是玄鸟形状,可其形态近圆,加上暗红的颜色使此玄鸟有种浴火重生之感。它骄傲地抬着头,仿佛在代表着某种信仰。子楚临走之前,将这枚玉坠给了赵政。
玄鸟是秦国的图腾,代表了秦人的信念。现在,他想把这枚玉坠送给郑芙。赵政把玉坠戴在郑芙的脖颈上,而后一字一句说道:“此物为证,我定会护你一世。”
郑芙双手拿着玉坠,仔细观察,神色极为动容,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谁要你护我,我自是要变得很厉害,无人能欺负我!”
“……”
郑芙破坏气氛的本事真不是盖的,可能她年纪太小,还不知道什么是氛围?赵政一阵无语,本来想好好地给她留个印象,即便以后分开了总是还有机会再见的,谁知道这丫头不由分说就起了兴致,说这些毫无边际的话。
“服了你。”赵政复又站起身,拉着她回庆殿去了。
姬丹走后,宁和宫似乎并无太多不同。左不过是赵政没了斗嘴的人,郑芙少了听琴的看客。而姬丹住处如山的书籍,则成了赵政教郑芙识字的工具。可以说,姬丹看过的书,赵政也都看过。里面的书大多是燕国文字所抄录,只有很少一部分是其余六国的书。赵政索性就拿着那本秦篆所书的《诗经》给她看。既然她说她是郑国人,倒不如教她秦字。
几个月下来,郑芙有了些长进,已经学到郑风。
“郑风?”郑芙看到这两个字时眼睛一亮。
赵政很快找到那篇《山有扶苏》,道:“这便是你最喜欢的郑曲。”
郑芙看着竹简上并没有认全的文字,凭记忆将曲子唱了出来。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这首诗说的是什么?”郑芙好奇发问,芈姣从未同她说起,只告诉她“荷华”就是“芙”的意思。
赵政皱起眉头,思索片刻道:“大约说的是男女争执,我不甚清楚。”
赵政对军事或谋略一类的著作理解得很快,可这本《诗经》里好些篇章总是叫他难以琢磨。如果不是要教郑芙识字,他根本懒得拿出来看。
他自己猜测那“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大约是赵姬这样的美人,亦或是芈姣那样的淑女,可不理解为何君子都那么仰慕她们。更不懂既然“道阻且长”,君子们又为何要不顾一切去追寻“在水一方”的“伊人”。其他奇奇怪怪的诗句更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本书太多东西叫他迷惑,百思不得其解。
日复一日,时间又缓缓流淌过两年的时光。宁和宫的日子似乎比外面要漫长,让两个孩子有足够多的时间慢慢长大。
两人一如既往出宁和宫去找廉颇。赵政的天赋让廉颇倍感欣慰,在他的帮助下,这四年赵政进步飞速。有时他们在草场见到赵嘉,只要赵政随意抬抬手,赵嘉就慌着神躲远了,哪里还敢再去欺负郑芙。
一转眼又是一个新年。往日,宁和宫里的人会聚在一起,在宁静的夜晚一同吃一顿饭,听着邯郸宫里愈发欢快的礼乐声入眠。
今年却不尽相同。
郑芙低着头兀自看着地面,无精打采,没什么精神吃饭。
因为芈姣走了,就在昨日。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恍如天公哭泣。庆殿门槛内进了不少雨水,噼里啪啦打进内殿,配合着那黑夜中近在咫尺一闪而过的白光,着实瘆人。
“芙儿,我要回楚国了。”
郑芙一下子紧张起来,芈姣说的是“我”,不是“我们”。她抬起头垫着脚尖,抓住芈姣的衣袖就不放。随着年纪渐长,她开始能感受到他人的情绪,听懂一些别人话中的暗语。
安静良久,情绪终于爆发。
“你不要我了……”
令人心碎的哭腔。
庆殿里弥漫着悲情,一个孩子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隐约可听闻另一阵女子的低声啜泣。
芈姣弯下身子将郑芙抱在怀中,不断抚摸她脑后的头发,压抑着内心的情绪,同时安抚郑芙,看郑芙稍微好些,她便继续开口:“你虽是郑人,可又肩负着楚人的使命。娘不忍心让你这般年纪便不能做自己,你尚未去过楚国,又为何要替楚人谋利……”
“你还太小,个中缘由娘无法一一向你解释清楚。你告诉娘,你愿不愿离开政儿?”
郑芙不停地摇头,嗓子哭哑了,鼻子哭红了,硬是哭着说话:“我也不想离开你!”
“娘是最为不愿的人!”芈姣放大了音量,将她更紧地抱在怀中,“可娘是楚人,是他们的棋子!”
一声震耳惊雷响起!
“但你的爹爹被楚人杀害,是他们杀了他啊哈哈哈……”
郑芙身子一颤,不是被雷声所撼,而是眼前的芈姣让她恐惧,让她陌生。
芈姣的声音仿佛布匹被撕开那般惊戾,那般撕心裂肺。她似悲似喜,疯狂地笑着,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宁静温婉,此时更像是一个疯妇。
“六年了,我隐忍六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多少个日夜啊,多久的梦魇压得我喘不过气……芙儿,娘现在就要走,娘要马上回去。听话,你听娘的话,你不会离开政儿,你要陪着他,你要……”芈姣瞪大双眼,一个劲地捏着郑芙的双肩。
周围突然变得安静,只有如注暴烈的雨声。芈姣的脸被烛火微微照亮,眼中溢满泪水,诡异地笑着,而后说完剩下的话。
“让他灭楚!”
芈姣一股脑冲向雨中,无一丝留恋,任凭暴雨将她整个人打湿,留给郑芙一个狼狈又无比坚决的背影,不曾回头。
“娘亲!娘亲!”郑芙追着跑出去,摔了个踉跄,趴在原地粗喘着气大声咳嗽着,哭成泪人。
宛昭抱住她,将她的头压在怀中:“好孩子,好孩子……你就任她去吧,你娘亲是个苦命人,你莫要怪她,宛姨会照顾你……”
“娘亲!娘亲……”
一阵阵孩子的哭声被暴雨遮盖起来。
天自有变,宁和宫好像还是一如既往地宁静。
可总归是少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