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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以为再也见不到子佩了。他们从小认识,十多岁的时候分开。子佩去了日本,开始还会寄信回来,后面就再没有联系了。偶尔他也能从熟人那里听来一点子佩的消息,一般都是用很沉痛、很惋惜的语气:“当时多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去了日本就学坏了。”听说是经常惹是生非,不过这消息是怎么得来的无人知晓,真实与否也无法确定。
后来他去了日本读研究生,想方设法地打听过,还找过子佩姐姐的女性好友,最后也都是一无所获,信息错位了好几年,早就人去楼空了。不过还有联系时听子佩说姐姐子衿考上了东京帝国大学,想来过得也不会太差,就把这事放下了。
没想到还可以再看到冯子佩,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是此情此景有点尴尬,寒露现在是个端盘子的服务生,身上一股油烟味,形象有点不雅。不过即便是服务生也不是人人能做,寒露因为日语说得好才有幸能做这样抛头露面的工作,更多的中国人只是在后厨刷盘子。
那是凌晨,十二点刚过,店里几乎没什么人,但寒露还在马不停蹄地收拾。他一向如此,爱干净,眼里总能看到活儿,老板让他到大堂工作也有一点这样的原因在里面。
寒露这边刚把地扫完,菜单码整齐摞好,一队人马就吵吵闹闹地进来了。说是一队人马也不准确,一共只有五个人,只是气势很足,全都穿着西装梳着背头,还有一两个戴着墨镜。为首的衣服穿得不大整齐,袖子乱糟糟地挽在肘部,袖子边的手臂上可以看到一圈五彩文身。
寒露挺烦这种客人,聒噪,脾气又不好,但是又不能怠慢了,否则莫名其妙就会挨打。他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先是给这些人倒了一圈水,从第一个坐下、露出一圈五彩文身的开始——这个看起来最像是老大。
本来也不是个什么大问题,虽然讨厌,也有点害怕,但寒露也不是头一次见黑社会,按一般客人那样服务就没事。他一开始倒水的时候看到了老大的长相,总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他一边想,又一边再去偷偷看人家几眼。那个人长得一点也不粗犷,甚至还有些娘——眉清目秀,皮肤又白,有点女相。
他一心二用地记完账,把菜单拿到后厨,又从传菜的窗口看了一眼,这次角度合适,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个人长得有些像冯子佩。一旦开始这样想就越看越像,甚至眉眼之间还能看出来一点小时候的痕迹,说是长相变了,仔细看看好像也没变。
那是十好几年前了,他们住上下楼,在学校里也做同桌。岁的时候不懂事,两个小男孩还经常牵着手一起放学回家,后面寒露十来岁的时候被自己姐姐嘲笑了一通,知道只有小姑娘才一天到晚手拉手,这才改掉这个坏毛病。
寒露姓周,是家里老小,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叫小满,姐姐叫谷雨,他们的名字取得十分没有创意——按照二十四节气取的。寒露虽然因为自己名字太像小女孩儿而屡次反抗,但也为自己出生的日子合适而松了口气。虽说寒露这名字娘兮兮的,但到底也比叫个周冬至要好得多。
周家三个孩子,周先生是北京人,当年支援大西北自愿跑来陕西的,专业能力十分出众,先是做工程师,然后是部长,寒露出生的时候刚好当上厂长,家里一时也算是风光无限。与他们结交的、互相有走动的也都是知识分子,城里来的知青。
而周太太则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王琦瑶”,漂亮婀娜的上海女人,说话黏糊糊的,总带着一股柔软的南方腔调。她是文工团出身,在北京的时候和周先生认识的。以前在上海也是住公寓的城里人,过日子讲究情调,家里永远拾掇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在寒露印象里,家里最先出现的大件不是冰箱彩电,而是一架刷着棕漆的星海钢琴,不过因为是木质的,只能在春夏演奏。现在已经用不了了,秋冬季一通上暖气,琴键就遇热膨胀起来,摁都摁不下去。不过那时候是烧炉子,只有一个炉子,而且周太太爱干净,总是闷着炉子,压着火,不让火烧旺,这样就能防止炉子冒黑烟。可制热效果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到冬天家里就四面透风。所以冬天寒露就总爱往子佩家跑,他们家炉子旺,但是也脏。
再说回钢琴。钢琴就摆在客厅,正对着窗户,似乎一有钢琴,茶几和沙发便自发地围出一片舞台来,给周太太做表演用。而她也不吝惜展示一番自己的能力,她教会了三个孩子唱歌识谱,还有一点点简单的钢琴技法,寒露最初的音乐启蒙便是来源于母亲。
可惜在这样良好的教育环境下,只有小满一人受了感染,认真学习,喜爱读书。而谷雨和寒露则是油盐不进,也可能和年纪太小不服管教有关,反正一等家里没大人镇守便铆足了劲地蹿上跳下,但这也不能撼动小满分毫,家里吵闹,他就坐到楼道里读书去。
而唯一和寒露关系好的,也只有住在他家楼下的子佩了。他俩成为朋友的原因有很多,住得近,坐同桌,但最重要的,是两人都缺乏一点阳刚之气。寒露是吃了名字的亏,他这名字正念反念都像个小姑娘;而子佩则是不爱说话,皮肤又细嫩白净,看起来像个女孩。这样一来二去的,两人就糊里糊涂地成了朋友。
要说寒露上学晚,是班里最大的一个,怎样也不该沦落到只有一个朋友的地步。不过他这人向来很挑,只吃周先生出差从北京上海带来的零食,或者是巧克力一类的舶来品。交朋友也更是如此,最后跟他关系不错的都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这样一来选择范围都很小,也就能理解为什么最后只有子佩这样一个朋友了。
除了名字,他也的确有一点更像小姑娘的嗜好。爱吃零食,喜欢甜的。寒露最大的乐趣就是冬天等着母亲做醪糟,想吃甜的饭就蒸干一点,酸的就蒸湿。把蒸好的米饭放进瓦罐,裹上棉被,放在炉子旁边等上一周就能吃了。他还总记着子佩,每当家里有一点新奇东西或者做了好吃的他便会到楼下去喊人家。
子佩姓冯,住在一楼,每次寒露要喊他就踮着脚扒着窗户沿,按顺序轮流地叫:“冯子佩,子佩,佩佩。”等子佩终于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才接着把自己的话讲完,“我妈做好吃的了,来不来?把你姐也叫上。”
除此之外,寒露也常到子佩家里去,只是人家家里的零食常常不得他心意。要不然就是瓜子,嗑得人嘴发干;要不然就是蜜饯蜜枣,甜腻得堵在嗓子眼,咽下去之后那种感觉也久久不散。所以他更多的是邀请子佩过来,自己家里的零食都是他爱吃的,话梅、巧克力,还有苏州的松仁软糖。
子佩最喜欢的就是松仁软糖,闻起来是浓重的松子味,琥珀色,夹着白色颗粒,每一块都切得方方正正,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压得很瓷实,一小块可以吃上好久。
开头提到子佩去日本的事,原因是他有个是日本遗孤的母亲,吉林来的,还是大学生。她说话做事都十分温柔,虽然日语说得不大好,却很有几分大和抚子的感觉。子佩还有一个姐姐叫子衿,大他两岁却高了三级。因为子衿向来是成绩优异的那一类,跳了一级。
这一对姐弟一直很没有存在感,很老实的样子。子衿和小满是一类人,总是抱着书本,似乎别的什么都不能引起她的兴趣,但子佩却是有点阴阴沉沉的,老成得不像个小孩子。
那时候一般人都有个外号,寒露是“露露姐姐”,而子衿子佩一致被叫作“小日本”。不过也只是孩子之间的玩笑,倒没有带多少民族与国家的感情在里面。某种程度上“露露姐姐”甚至比“小日本”还要更气人一些。寒露沉不住气,次次和人对打,但子佩却能丝毫不受触动,即便被叫了外号也能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一度让寒露很佩服。渐渐寒露就学到了一点皮毛,每当有人挑衅时,即便心里气炸了面上也要不动声色,时间一久就没人烦他了,直到这时候他才感受出一点子佩的高明之处来。
子佩一直是他们两人里更聪明的那一个,学习好,招老师大人喜欢,又乖又听话,寒露总觉得对方会更有出息些。现在看来似乎是蛮有出息,却又和他想象的那种“出息”差了十万八千里。再加上寒露是良民,所以不由自主地也会沉痛惋惜起来:“做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做个黑社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