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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再回到寒露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个文雅智慧的女人,虽说没念过大学,但也受了不少的教育。都说这家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最后这个家庭里还是南方劲儿占了上风。两个男孩子受影响尤甚,小满腼腆,寒露开朗,可即便开朗也是受拘束的开朗,只能在熟人面前展现一番,到了陌生人那儿却大气都不敢出。
而谷雨却和自己的哥哥弟弟完全相反——这个家有点反过来了,两个男孩像女孩,唯一的女孩却像个男孩。周太太一开始也是怀着要把女儿培养成大家闺秀的愿望,要不然她一柜子的真丝旗袍都要后继无人了。
第一个尝试是从上海捎来的小皮鞋,再加上刚刚做好不久的碎花裙子,周太太甚至还想办法用烧红的铁钳给谷雨的头发梢烫了个卷。周太太弄这个很熟练,周末在家休息时她就经常捣鼓自己的头发。
其实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谷雨和一般孩子都不一样了,滋滋冒烟的铁钳靠近她时她竟然一点都不怕,反倒觉得好玩。不过周太太那时只觉得是谷雨的爱美之心战胜了恐惧,现在回想一下,也许她当时根本一点都不觉得恐惧。
周太太精心打扮了她一番,而谷雨的气质面貌也的确没让人失望,穿好衣服梳好头发,再把小皮鞋一穿——看上去就像个洋娃娃。
只可惜这洋娃娃形象只保持了半天不到,晚上回来时就一塌糊涂了——衣服脏了,头发乱了,皮鞋头都磨白了。周太太一开始以为是自家姑娘受了欺负,心急如焚,问了半天才知道根本没人欺负她,是谷雨跑去荡秋千了。身上的土是不小心蹭的,而鞋头上的皮是荡秋千在地上磨没的。周太太心疼得不得了:刚买的新皮鞋,鞋油还没用上就被穿坏了,还不如拿去送人呢。
这像是一个开端,一个隐喻,暗示着谷雨以后会长成一副多么不服管的样子。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十六岁的时候,家里新买了录音机,最流行的盒式录音机。周太太一向很喜欢享受生活,永远走在潮流的最前沿。
但周太太也就拿着录音机听一听昆曲粤剧的磁带,做个消遣。谷雨才是那个用得最多的人,她很喜欢听音乐,租了不少磁带听。一开始周太太十分乐见其成,她以为自己数年的努力终于培养出谷雨一点文雅的爱好。
到后来她才发现自己又是白日做梦,谷雨听的从来都是些庸俗的流行歌曲,对戏曲没兴趣,古典音乐就更别说了。不过于她来讲也没什么,这个女儿愿意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她就要谢天谢地了。
只不过凡事都不能高兴得太早,谷雨听完庸俗的流行歌曲之后就开始听“靡靡之音”,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买回来一盘邓丽君的带子,只可惜还没听完全部歌曲就被周太太发现了。要说周太太也不是多么迂腐的人,加上那时候正赶上改革开放的开始,邓丽君也算是被正名了,虽然还没被大众接受,但她的歌好歹也从黄色歌曲变成了流行歌曲。
可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谷雨还太小,早早就听这些未免还是有点不好,再加上她最近成绩下滑,邓丽君刚好给了周太太一个发作的机会。
“雨雨,不是妈妈不让你听,一是你这么小听了不好,二是你最近成绩不好,妈妈没说错吧?”周太太作为一个前文工团舞蹈演员,意外地很重视学业。人总是缺什么就想要什么,她年轻时没读成大学,进了文工团。抱着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革命精神,她找了周先生。
她找周先生的重要原因就是如此,一是对方是清华的大学生,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二是对方英俊潇洒的长相和温文尔雅的性格。周太太当年在团里也是一朵花,往大了不敢说,但至少是可以嫁一个干部子弟的,现在说不定都出国了。
这使得以前认识的团里战友在聚会时聊起她来总带着些惋惜:“你们还记得那个菁华吗?”周太太的闺名姓刘,名菁华,“那个上海来的,芭蕾舞团的台柱子,长得可漂亮了,就是家里成分不大好。”
这时候另一个多事的前战友就要附和起来,带着点南方口音:“记得记得,她当年好受欢迎哦,平常跳个舞看得那些男兵眼睛都直啦,追求者也不少,不过她一直清高得很,好像也没谈过恋爱,欸?今天她怎么不在呀?”
这句提问让大家的话匣子都打开了,七嘴八舌地聊菁华,有人说她清高,说一会儿又改口说她假清高:那时候那么多追求者,没见哪一位能打动她的芳心。结果后来才知道,人家老早就和北京的穷学生谈上恋爱了。
于是大家又热火朝天地追问:“啊?还有这种事?怪不得呢,以为她清高,原来早是名花有主啦。”说完又嘎嘎地笑作一团。
然后所有人会接着追问,男的女的都想知道她怎么样了,都想看看当年高高在上的女神会不会永远高高在上。这下终于问到了所有人心坎上,开始又神秘又兴奋地八卦人家:“要说一开始也不错,她对象是个学生嘛,还是清华的,分配的工作也差不到哪去;只是赶上支援大西北,给弄到陕西的山沟儿里去啦,你说那能有个什么生活,就是乡下嘛。”说完还要感情充沛地叹一口气,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随后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议论,怪不得这几年战友聚会见不到她了,人家的情况根本来不了啊。不过就是来得了八成也不会来,菁华爱面子得很,现在这不是面子扫地了嘛。最后再鸣上一句不平:当年那么多追她的干部子弟,她随便挑一个,也比现在过得要好呀。
于是菁华顶着周太太的名号,成了故人聚会酒桌上的一点谈资,并在他们此起彼伏的叹息声中过完了坎坷的一小段人生。好在周太太向来活得通透,深知人言可畏与知足常乐的道理,为了面子,也因为害怕自己被战友的不平感染而影响了与周先生的感情,在来陕西之后推掉了所有战友聚会。
周先生很好,虽然现在来到了陕西山沟,但依然由着她折腾,到外地出差也不忘带点好吃的好玩的回来。她想要钢琴,说买就买,借钱也要买。长了这么大,周太太早就明白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你不能既想这样又要那样,大多数人也没那种好运。
所以他们家除了周先生和小满这两个知识分子以及周太太,剩下的两个都很是闹腾,尤其是谷雨。她在被没收了邓丽君磁带之后也一点不知悔改,成绩像坐着滑梯一样一路滑下去了。但邓丽君也不是全然没有贡献,她除了害得谷雨被训,也给寒露展现了一番新天地。
自从三年级逼迫着子佩给自己画过铅笔之后,寒露单方面地把他俩的关系从相敬如宾的同桌上升到了知心好友,想干点什么坏事都要叫上他,而子佩自然没有反抗的余地——他满打满算也就与寒露这一个人关系不错,再反抗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他那时候十四岁,已经有一点性的意识,至少是开了蒙昧,也是邓丽君给他开的。大多数的男孩女孩也是那时候起开始有喜欢的人,男孩们凑在一起评论哪个姑娘漂亮,女孩也差不多。可寒露却没做过这种事,他好像总晚一点,那时候他还只知道和子佩玩点幼稚小男孩才喜欢的游戏。一天他放学回家,姐姐正藏在书房鼓捣那个高级录音机,听到他回来了,就招呼他进去一块鼓捣。
“寒露,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寒露一边嘴上喊烦,一边乖乖走了过去。不管怎么说,谷雨还真是最有意思的一个,她要是说有意思,那八成不会让人太失望。
她又鼓捣了一会儿那高级录音机,咔嗒咔嗒地按下几个按钮,终于让认主的录音机不情不愿地工作起来了。一开始是一段嗞嗞啦啦的空白,然后是前奏。第一首就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听前奏时没什么,人声一出寒露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半边身子都酥了。邓丽君唱的是歌,观众们听的却是自己,寒露都没仔细听歌手唱了些什么,他迷迷糊糊地走神,等歌播完了,神也走完了,最后剩下的唯一想法就是:“得让冯子佩也听听这个。”
可谷雨却以为他心不在焉,闹了脾气,嘴上一边说着:“你还走神,这么好的歌都不认真听。”一边把他推出书房,自己独占邓丽君去了。
寒露连第二首都没听到,可他反而才是听得认真的那一个。就这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都把他听得半天没缓过劲来,在书房外头迷迷糊糊地站了大半天才终于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