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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重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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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

    杜若十分纳罕,屋里谁也没吃生姜,就有些丝丝火气直冲上鼻间来。

    三人面前各是镀银的锤、镦、钳、铲、匙、叉、刮、针八件。姑苏人吃蟹最是讲究,食蟹风靡之下,通常也要将蟹八件添在女儿的嫁妆里才算完满。

    疏影甚少这样细致地吃蟹,自然只能照着杜娘子的样慢慢剥,一贯手巧的她在那些蟹钳蟹腿下却笨拙得好笑。

    在杜娘子这儿的百般规矩,就只论眼见的饮茶、吃蟹,竟然比外头侯府还要多出一倍,也无怪她离群索居,与他人处不到一起了。

    吃完蟹,便要用瓷缸盛的茶水盥手。杜娘子拨去留在手上的菊花瓣,再拿帕子拭干,重新戴上了戒指,仪态端庄,娴雅非常。

    史嬷嬷又捧来一壶温热的菊花酒,依次往他们杯中倒去,这才是去口中腥气用的。

    酒香蒸腾扑面,疏影皱了皱眉。

    杜娘子见她这样,问了缘由,才知她饮酒后会胸闷心悸,因此平日里是滴酒不沾的。

    “难为你了,这一杯我叫他代你吃。”杜娘子愧疚地笑着,把疏影的酒杯挪到儿子面前,“史嬷嬷,再烫些红糖姜茶来给她吧。”

    “有劳了。”疏影朝史嬷嬷微微颔首。

    “丫头,红糖姜茶最是温和,驱寒养胃。我看你这身子有些虚弱,恐怕吃不消那些太寒的东西,平日可要多吃些好的进补进补啊!”

    疏影谢过杜娘子关怀,低下头去发愣,随意地听着他们母子谈论后宅之外的事情。

    一时饮酒的饮毕,喝茶的喝毕。杜娘子用团扇掩面,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说自己早晨起得早,现下有些困倦,要点根安神香小憩半时辰。

    见陆淇起身似乎要离开,疏影也向杜娘子告了辞,从游廊下出去。

    “等等。”

    “随云先生有何贵干?”她停住了脚步,没有转身。

    “你每次都走得这样急,是不是在躲着我?”

    陆淇慢慢绕到她跟前来,微微俯身,带着一丝清冽酒香的气息撩动了她的眼睫,语调也比往常柔和许多,甚至有些像撒娇。

    疏影昂首狠狠瞪他,仿佛用眼神说着:你醉了!

    “那几杯酒不足以让我喝醉,”他突然捉住疏影的手腕,“为什么要逃避?逃能解决问题吗?”

    她越挣扎,那只手箍得越紧,他的身体靠她越近。

    手腕上的伤至今未愈,这力道一加重,便刺骨钻心地疼起来。

    包裹着手腕的白绢布松散开去,那一道赤红的伤痕毫不留情地暴露在他们眼前。

    “跟我来。”

    那是一种根本不容反抗的语气。

    陆淇向上抓紧了她的手,然后拉着她往后院的方向走。

    “放手!你要做什么?”

    杜娘子已经歇下了,史嬷嬷也在屋里陪着,整个院落不闻其他响动。

    疏影害怕她们听见动静,死死咬住下唇。

    她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推搡,奈何在这种力量对比悬殊的情形下,再怎样抵抗和排斥都是徒劳无功的。

    后院里只有左右两间厢房,左面的是小厨房,右面的堆放了些杂物,近在眼前的那些物事刚好能够拼凑出一张小几案和一对凳子。

    陆淇拂着桌面凳面,却发现并未沾染尘灰,想来是常有人过来坐。

    “你总要问我做什么,怎么从不会问自己做了什么?”他松开她的手,掌心里出了层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是蠢人的做法;受了伤便麻痹自己,欺骗自己没有受伤,这更是厝火积薪,蠢上加蠢!”

    “如果不把伤痛忘记,我该活得多累……”她理了衣袖,把伤口藏进去。

    “你非要去撞南墙,碰得遍体鳞伤才肯罢休吗?”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陆随云发这么大的火。虽然并非恶语相向,那话锋里已经燃起熊熊烈焰,像要把她囫囵生吞了。

    她的心底竟有一丝震颤。

    透过这张脸,她依稀能看到自己童稚时候面对的那个严厉的父亲。

    背错了字要骂,说错了话要打,做错了事要罚……

    原来这些痛楚都早已刻在骨子里了,直到现在为止,半分也不曾消减。

    “你这样不计后果地冲上去,不也是在朝着你想象出的那个庇护之所逃跑吗?”他从旁边的碗橱里取来一个小巧的白瓷罐,里头似乎填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这是王大夫给你配的外敷药膏,那日你走得太急,他未来得及给你,后来便托我转交了。”

    疏影把罐子端起来细看,打开盖便有一股凉意直冲颅顶,“这么多天过去,难道你都忘了要交给我?”

    “嗯,忘了。”

    陆淇承认得无比坦然。

    当然,在王菊华嘱咐他将那些药材全部熬成药膏时,还有背着母亲和史嬷嬷在厨房偷偷摸摸搞小动作时,他是远没有今天这样坦然的。

    疏影确实觉得他又好气又好笑,但是莫名其妙的抑制不住鼻中酸楚,才止住的泪水又涌将上来。

    陆淇屏着呼吸伸出手,帮她把腮边清泪抹掉。

    见她眉目平展,默默无声,神情里也没有流露什么被冒犯的意思,他便温言道:“以后可再不许莽撞行事了!一定要记住教训,让自己变强,找到合适的机会,方能成事。”

    “这话说得甚是恼人。”

    她的脸“腾”一下烧起来,红晕骤升,于是急忙找借口将两只停留在面颊上的手拨开。

    “你先前向我说了你的身世,我怕你觉得自己吃亏,今日在此也给你交个底吧。”

    “洗耳恭听。”

    陆淇从腰间的宫绦上抽出那把素面折扇,徐徐展开,好像一幕幕往事皆流淌在其中。

    “小时候,我随娘亲生活在姑苏。我们母子两个那时还没有名分,我长得又很瘦弱,每次跑出家门玩,都会被邻里的那些大块头的孩童欺负。他们总是打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要用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辱骂我和我娘。”

    他顿了半晌,忽然笑了,又接着说:“我想,我娘亲怎么能被你们这帮恶霸欺侮!于是有一天,我向他们下了战书,就约在来往之人最多的那个巷口,一决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