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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祖那天,我被迫起了个大早,卯时一刻就醒来梳洗更衣。侍女们给我穿了一套崭新的祭祀用的深衣,看那绣工就知道,不是一朝一夕能赶出来的,也不知道在箱底压了多久。
居氏的祠堂建在祖宅后头一座山的山顶上,而且为表对先人的尊敬,只能步行上山,不能上轿。尽管前人已经砌好了路,山也不是特别高,走山路仍然不是什么享受,特别是当你穿着一整套一点也不透气、闷得要死的礼服的时候。说实在的,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不能上到山顶再换礼服。爬个半天山,汗流浃背,湿了礼服难道对先人就很尊敬吗?
不过看到我爹一个比我大了十来岁还没练过武功的普通人爬山爬得气喘吁吁都没有意见,我就更不能有了。
上了山顶,族老早就在那等着了,我看着他们那把老骨头,实在不知道他们几点上的山,我有充分理由很怀疑他们在祠堂睡了一宿才能现在神采奕奕地出现在这里。
我爹先上去和族老们寒暄。我跟着我哥挨个叫人,低头认孙子——按辈分来说,我也确实是孙子辈的。这波不亏。
和那群我都叫不出名字的长辈说了半天没营养的废话,我才看到我儿子。他还未成年,尚未加冠,头发只用了根木簪子和发带扎起来,除此之外,都是最隆重的礼服样式。他很适合这打扮,比我适合多了,同样年级的我和他走出去,别人肯定认为他才是从小在世家长大的嫡子,我则是个野合子。
柳修远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予柳修远,本姓居,为居氏第四十八代孙,居氏四十七代长房居烨煜之子,自幼孤,不知父亲名讳,魂魄惶惶无所依,今蒙上苍垂怜,得以与父相认,恳请认祖归宗,重归父亲膝下尽孝。为此,吾万死不辞。”
我一瞬间被震住了。我知道有这个说场面话的环节,可是,这孩子就有这个本事把这种走过场的话说得悦耳动听。私感觉,比李密的《陈情表》都要情真意切。
接下来就是上刑。八十一条刑罚,一来打掉之前漂泊在外的岁月,从此不问前夕,以宗室子弟一视之;二来表示从今以后愿服管教,认打认罚,以居氏子弟为则。柳修远不卑不亢地跪在了祠堂中央。左右两旁,陈列着各式刑具,板子,藤条,棍子,等等,气势十足。
“第一条,父母呼应勿缓。如有违逆,手。掌嘴十下。”柳修远平静地说。
施刑人走上前,没有迟疑地,布满厚茧的熊掌就呼了上去。只一下,柳修远就被打歪了头,脸颊已红。柳修远迅速地正回了脑袋,方便掌刑人施力。左右十下打下来,柳修远两边脸颊高高肿起,还浮现出了血丝。
“第二条,父母命行勿懒。如有违逆,戒尺,掌手心四十。”柳修远双手平举,水平垂直于地面。
先前那个掌刑人放下板子,退了下去,换了另一个人上来。为了保证刑罚的力度不会随着时间而降低,施刑人共有三个,轮流施刑。新施刑人拿了戒尺,在手臂上试了试力度,然后狠狠地打了上去。
“第三条,父母教须敬听。如有违逆,板子,掌嘴五十。”
施刑人从右侧刑架取下了一个较薄的紫檀板子,在自己手臂上试了一下力气,然后力道狠厉往柳修远脸上扇去。五十下板子下来,柳修远的脸已经肿成猪头了,看起来非常滑稽,再没有之前的潇洒风姿,如果我此时心情没那么糟糕,说不定会笑出来,可他的声音依然平静。
“第四条,父母责须顺承。如有违逆,藤鞭,鞭背二十。”
下人搬来了春凳。柳修远尽量从容地解了外衫,用中衣遮着不雅之处,然后趴了上去。那藤鞭很粗,由三股鞭子编在一起,乌黑油亮的,也不知是什么植物,看上去渗人得紧。而且每打一下,施刑人就要将那条鞭子在盐水里泡一遍,明显可以看到,鞭子打在破了皮的伤口上时,柳修远的背忍不住地抖。
我知道盐水可以消毒。泡盐水这条规定九成是为了降低死亡率。在没有抗生素、没有对微生物的认识的古代,这怕是古人用一次次死亡换来的经验。可是理智归理智,情感归情感,看到柳修远因为疼痛而发抖时,我死命忍着,才没有冲上前抢过鞭子,把它碾成粉末。
我哥侧过头来看着我,握住了我攥紧的拳头,轻轻一层热度覆在我的手背上,“不要冲动。”我哥用口型对我说。
我明白。如果现在我喊停了,前面柳修远受的苦都白受了,而且族老们要是对他有了成见,下次想要再入族谱只怕更难。我都明白。
······
“第十二条,兄道友,弟道恭。违者跪省一宿,当下时辰不足,以针板代之。”
······
“第二十一条,不得出入烟花之地,违者杖责二十。”
······
“第五十四条,不得作奸犯科,违者按所犯律令大小,杖责四十到一百不等。当下杖责四十,并受拶指之刑。”
······
“第八十一条,忠于居家,忠于朝廷,不得作乱犯上,搅乱纲纪。违者、违者······杖责两百,逐出居家,死生不论。”
我后悔了,真的。我干嘛要理会那傻子的什么执念,领回家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洗脑一次还有什么问题。他居然还笑!那家伙一脸挺过了最后一次就过关了的欣慰笑容,好像完全没意识到他现在全身破破烂烂往乱葬岗上一趟完全没人怀疑他不属于那里的“尊容”。
这几十条家规,一半我都违反过,但我是长房嫡子,又是我爹老来子,所以到现在为止我都活蹦乱跳地长大了,还有勇气和我爹,和这些我认为是狗屁的封建陋俗正面抗。可是柳修远,他一条都没违反过,从我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把孝悌二字做到顶端了。
为什么······为什么最后反而是他把罚全受了,就好像他替我偿了债一样。
最后,我还是没忍住,在施刑人准备再打两百杖时,用内力抛出茶杯盖,折断了那根沉重的圆木棍。
我爹一惊,“烨煜你干什么!”
“救你亲孙子。”我冷声回道,“再打两百,他还有命在吗?”
“规定如此,并非老朽有意为难。”一个老头叹了一口气,假装叹息,语气却冷漠得恨,“若要私生子入族谱,必过此关。居氏立户以来百余年,此规从未变过。”
旁边另一个老头阴阳怪气地说,“九少爷想要现在把人带走,也可以。但之前打的就全不作数——还是九少爷想要仗势欺人,无视祖宗礼法?说起来,这种事九少干了也不止一两回了。”
“哎,此言差矣。现在我们在什么地方?是在居氏的祠堂里!我们身后就是先人牌位,我们现在行的,是祖宗礼法,有什么势,能越过祖宗英灵!就算阿煜素来顽劣,也肯定分得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两个老头一人唱白脸一人唱红脸,直逼得我无话可说,我再阻挠,怕是一顶不孝的帽子就要扣上来了。幸好,我也不止被扣过一次帽子。
“烨煜不才,不识礼数,有几个疑惑,想请各位族老解答。”我拱手假笑。
“不孝子,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我爹装模作样地喝了我一句。
几个老头左右对视了两眼,半响,中间领头那个发了话:“什么疑惑?”
“敢问诸位,先人定下这条规定,是为杀人还是示威?”
我爹懂我,立刻接话,“自是为了警示。先人仁善,怎会蓄意杀害子孙。”
“那现在各位族老明见我儿子快不行了还命人往死里打是否算对祖先的大不敬?”我一字一句地说,像吃了火药一样。我也确实是气狠了。
老头子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若九少爷是个识礼数的,当初不随便在外边和一个轻浮女子无媒苟合,又怎么会有今天?自己犯的错,怪不了别人。”
“家规也没说一定要一天打完吧——几位长辈执意要现在行刑,莫不是想趁机杀了我儿子好吃绝户?”
“你——你简直无法无天!居家怎么会出你这样的子孙!”那几个老头看样子被我气得不轻,随时一副心肌梗塞得要猝死的样子。但据我所知祸害留千年,这几个老不死还有得磨。
我爹喝道:“烨煜,怎么说话的!快给长辈道歉!”
我扫了台上的几个老家伙一眼,“我没错,为何道歉。”
我哥这时适时地出来打圆场,训斥了我几句,然后话锋一转,明里暗里帮我说话,挤兑那几个老贼。
最后在我的强硬干涉下,那几个老头终于松了口,同意十天后再打完剩下的数量。我想继续替我儿子争取到一个月的休息时间的——十天怎么够养好身上的伤,可是那几个老头都一副我再说他们就算横死当场也不答应的模样,我哥踩了我一脚,暗示我见好就收。
在我爹用比请神时艰难一百倍的笑脸把那几个老头毕恭毕敬地送走的同时,我吩咐了几个下人做一副简易的担架把柳修远抬回去。我哥走过来,先是肯定了我的机智伶俐,但是——我就知道后面会有一个“但是”!——尊老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就算长辈有千不对万不对我也不该这么顶撞他们就算我救人心切也可以用更委婉的方式blablabla······
我嘴上知道知道,心里不以为然。在我看来,一个人是否值得尊敬只由他做过的事情决定,和他的年龄没有一分钱关系。难道一个恶贯满盈的大恶棍因为苍天无眼侥幸活到一百岁我也要敬重他?族里那几个老家伙平日里吃斋念佛,逢初一十五还去寺庙捐些香火钱放生几只毛羽鳞鬣,关键时刻却不懂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好像那冷冰冰的礼法比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更重要似的。
我实在不觉得他们值得我敬重。
回到家中,我娘看到柳修远血淋淋的模样,几乎吓得晕厥了过去。她是名门闺秀,自幼足不出户,连杀鸡都没看过,她上一次看到血估计要追溯到生我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对她来说刺激性太大了点。我爹把娘劝回了房,我吩咐家丁把柳修远抬到厢房里,我哥去叫大夫。
早知道今天这关难过,城里但凡有点名声的大夫都已经被请到了家里等着了。他们来的很快。但是他们看到柳修远时,都露出了这题超纲了的表情。过了一炷香时间,其中一个看起来最年长的大夫委婉地告诉我,可以趁早开始准备后事了。
我真的差点就医闹了。
我正心急如焚时,我侄子小杊跑了进来,跟我说他抓到了只鸽子,上面有一封写着给我的信。我立马叫他给我。
我拆开一看,果然是我朋友给我的。我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上面写,神医医者仁心,听到消息就立刻动身前往渤海郡了,但神医年事已高,受不了长途跋涉,一个不小心,于前日夜里去了。他正和神医的两个徒弟一起忙着送神医的遗体回乡。
我:“······”
我有一万句话想骂,又觉得都不能表达我的心情。
最后只浓缩成一句话:这种朋友不能要了,扔回垃圾桶吧。
柳修远疼痛中喊出一声含糊的呻吟:“爹······”
我连忙回到床边,握住柳修远的手:“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尽管告诉爹爹?”话一出口,我自己都为我语气的温柔程度恶寒了一下。
“爹······孩儿、不会有事的······孩儿还想、孝敬、爹爹,所以······请爹爹、放心。”柳修远磕磕绊绊地说,之前打得那上百下巴掌严重影响了他说话的流畅程度,我要很仔细地听才能听出来他在说什么。
放心?我哪放心得了啊,这看着是没事的样子嘛。我目光下移,看着柳修远被大夫裹成了木乃伊的身子,没有说话。
柳修远也发现了这句话很没说服力,但还是重复道:“孩儿真的没事,爹爹不用、担心——啊!”柳修远话没说完,被大夫正骨的力度弄得叫出了声来。
我摆摆手,离开了柳修远的房间。
门外的茶花开得正艳,我瞧着左边那棵红的像柳修远身上的血,右边那棵白的像大夫给他裹上的纱布,非常堵心。我随手摘下一颗小碗大的红茶花,一瓣一瓣地撕花瓣。
“他没事,他有事,他没事······”
我正撕得开心,突然有人来烦我:“九少爷!九少爷!九少爷——”、
我不耐烦地转头:“干嘛?没见我正忙着吗——哦,是大夫您啊,请问有什么贵干?”我回过头,发现是给柳修远疗伤的那几位大夫中的一个,我忙换了一张笑脸殷勤地笑。
那个年轻的大夫抖了抖,好像不太适应我的笑容。“九爷,我们做完我们的工作了。”
“哦,那敢情好。我儿子现在怎么样?”
那小大夫抖得更厉害了。“小少爷年轻,底子好,如果接下来好好调养,应该没什么大碍。”
“如果三天后还要再打两百杖呢?”我问。
小大夫还是害怕,但看我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想来他已经分不出我是真心疼还是假心疼想趁机谋杀亲子了。
“算了算了,当我没问。你们去管家那里领赏钱吧。”我摆摆手,不想再听了。
那小大夫松了一口气,回去喊同伴。一会儿,三四五六个大夫纷纷跟我说了再见。
我瞧着门外的茶花被我折腾得奄奄一息的模样,发了慈悲,饶了剩下那零星几朵花。
晚餐时我娘担忧地问我她孙子的情况,被我安慰了过去。但具体怎么样我心里也没底。
一晃两天时间就过去了。我听了负责照顾柳修远的丫鬟说,柳修远身上的伤甚至没结痂。入夜,我推开了柳修远的房门。柳修远没睡,见到我来,惊喜地叫了一声:“父亲!”说完他又有点委屈地,”我还以为您不会来看了。“
“坐起来。”我命令道。
柳修远疑惑地看着我,没明白。
“坐起来,盘腿,气沉丹田,就是你平时打坐的样子。”我说得更详细了一点。
柳修远看出来我是认真的,挣扎着起身,努力做到我的要求。“这样吗父亲?”对他现在的伤势来说,这样的姿势应该是很难的,可他完全没抱怨,只是乖乖地做到了我要求后再问我他做的对不对。
“嗯,现在运功。”
我脱了鞋袜,爬到了柳修远床上。柳修远睁开眼睛,想问我问题,被我凶了回去:“闭上眼睛,继续运功,什么都不准问。”
“是,父亲。”
我坐到柳修远身后,双手按在柳修远肩胛骨处,开始运功,缓缓地将内力渡入柳修远体内。
柳修远发觉了我在做什么,睁开了眼惊慌地喊了一句“父亲”就想要挣扎。
“安分点,别动,你想我运岔气吗?”我大声喝道。柳修远的身体紧绷得要死,但传功是件很危险的事,他也不敢现在反抗我以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我能感觉到我的内力进入他的身体进入得轻松得很,这具身体的主人向我撤去了所有的防备。
“父亲,您实在不用这么做的。您收手吧。”从背后我看不见柳修远的表情,但可以听出来他的声音干巴巴的。
我突然想调戏他。“哟,门都没进呢就冲我摆谱了,敢不听父亲的话了?改天入了族谱我还管得了你?”
“您永远管得了我,但请您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柳修远的声音闷闷的。“孩儿不值得您这样······”
“行了,我比你多吃了十几年的饭,该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我比你有数——别说话,专心运行你体内的内力。”
我修炼的是佛教心法,是多年前我用一斗米和一个穿着破袈裟的云游僧人换来的。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练武的绝世天才,这佛教功法又讲究“稳”,水滴了许久,才堪堪在石头上砸出个小坑来。可是这功法温和纯正,自可用来滋养经脉,又和绝大多数的内门功夫都不起冲突,用来护住重伤之人的心脉是再适合不过了。
给出了所有内力后,我下床的时候脚步虚浮,感觉身体被掏空。没想到十三年前我没在孩子他娘的床感受到这种体验,反而今天体会到了,我乐观地想。
“今晚好好炼化我给你的内力,明天挺过去应该没事——不是,你哭什么?”我话没说完突然看到柳修远眼角微红,似有湿意,虽然我料到他会很感动但他的感性程度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期,我顿时觉得有点尴尬,“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把眼泪擦了!”
“我没哭,只是沙子入了眼睛。”柳修远一边擦眼泪,一边倔强地说。
室内哪来的沙子,这里又不是黄土高原。撒谎也不会找个好点的借口。我善解人意地点点头:“这里的沙子确实有点多。”
柳修远脸皮薄,瞬间红了。“爹,您把您的内力给了我,那你就没有内力傍身了,若有人要对您不利——”柳修远看着我,眼里是十足的担忧。
“你放心好了,你爹我一向奉行以和为贵,多一个朋友好过多一个仇敌的原则,从不与人结仇,数遍全江湖都找不出一个想置我于死地的仇家。”我余光瞧见柳修远还是不赞同的眼神,给了他顶高帽子,“再说不是有你吗?你护着我,我能出什么事?”
柳修远思考了一阵,慎重地点头:“我一定会护您无事。”
“好了,好好休息,养足精力对待明天的两百杖——要是你还撑不过去,我可饶不了你,嗯?”我伸手想摸摸柳修远的头,却发现有点油,估计是这几天卧床都不能洗头,又把手缩了回来。
“爹亲放心,若孩儿如此废物,也不配做爹的儿子。”柳修远一本正经地说。我看他那么有自信也就放心了。明天还要早起,我和他道了晚安就回房歇息了。
可是到了第二天,我见到柳修远赤着一身被绷带包裹的伤痕累累的皮肉,躺在春凳上,行刑人拿着根粗大棍子在旁边虎视眈眈时,我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佛家内门心法可以护住心法,但可不能止痛。
我是不是该给柳修远一点止痛药······可这年头的止痛药可是只有阿芙蓉,染上瘾了怎么办······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周围突然闹了起来。我抬头,看看四周,意识到刚才可能有一个重要发言。
“谁有异议,不妨当场提出?”我爹正容,摆出一派一族之长的威风来。
什么异议?对什么的异议?我不明所以,侧目去看我哥的反应。我哥面上不显,眉梢眼角却还是流露出一丝喜色,看来是好事?于是我乖乖闭嘴。
尽管刚才吵翻了天,但因为我爹和那几个老不死都态度鲜明,也没有不识趣的人站出来反对。少顷,我爹就宣布:“既然无人反对,那这剩下的家法就以衣替之。行刑。“
以衣替之······
我还没反应过来,柳修远就从春凳上下来了,拾起中衣,用着不灵便的手把刚刚脱下的中衣穿回去。行刑人把他的外裳铺在凳上,用力地捶打,仿佛那是人的皮肉。
以衣替之!
我终于感受到了迟到的欢喜,整个人轻飘飘地,像脱离了重力的束缚似的,恍在梦中。族老们怎么突然那么好心了?等仪式结束,我才得空问我哥之前他们讲了什么。我哥知我性子,不轻不重地怪了我一句怎么在这种场合也能走神,就坦白相告:几位族老今天都不约而同地说祖先给他们托梦了,说柳修远是个好孩子,他们也想柳修远入居家门,光耀居家门楣,可居家家法不得不守,他们决定折个中,古有孟德割发代首,今就来个挞衣替身好了。
那几个族老好像被下了降头似的,今天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格外和蔼可亲。之后的敬茶环节也没有出声刁难,都是柳修远一奉上茶水就忙不迭地接了喝。有一个长老可能是年纪大了,手抖,没拿稳茶杯,摔碎了,也忙道碎碎平安圆了过来。
“父亲,请用茶。”柳修远端端正正地跪在我面前,双手捧着茶水,毕恭毕敬的。等我接过茶喝了,他就好像得到了什么夸奖似的,眼神亮晶晶的。
年级最大的那个长老把族谱从保管的檀木盒子里取出来,在上面一笔一划我写上了三个大字——居修远。半响,墨迹干透。至此,他彻底被三纲五常束缚,处于我父权的权威之下。若我死了,他要为我披麻戴孝,我活着,他更是要恪守孝道,事事以我为先。
可是柳修远却好像完全没感觉到礼法的束缚。“父亲!”他这样唤我,带着深深孺慕,像是迫不及待钻进人类造的项圈里的流浪家犬。
接下来,居家摆了三天的流水筵席,向乡邻亲族通告,居家长房终于有了嫡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