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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云翻滚,轰鸣的雷声如同数十尊古老神明在天际咏唱,不久便会落下神罚。
凌青云紧握黑刀,目光决绝,当死亡的威胁真的来临,他却感到一丝轻松。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能够在战斗中赴死,不偿是一种解脱。
南官脸上也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对凌青云说道:“此乃天怒神怨,终要有人受过。你留下,我上。”
不给三弟为难的机会,南官如白虹贯日,直上青天。
“大哥,接黑刀!”凌青云反握利刃,向上甩去。
“不必。”南官避而不接。
落雷森森,天上电光如笼,凡人岂能承受此等厄难?凌青云心生担忧,若没有一件神兵利器护身,一旦被天雷击中,大哥便要承受剔骨抽筋之苦!放眼望去,不料此时天上,南官竟然抛去长剑,大敞胸怀;欣然受难、视死如归!
凌青云大脑一片空白,焦急大喊道:“大哥,快取剑啊!”
天雷攒射,轰鸣而下,犹如万道枯枝。
眼看南官惨无人样,凌青云拔刀在手,心中乱作一团。
“大哥,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雷劫愈盛,相聚成团,骤然砸落,如星辰浴火;南官吐出一口脓腥血水,大笑相迎!
一弯黑月升空,正中一团紫雷。二者相撞,声势之大犹如天裂。黑月破碎,更有万千残影;天雷再聚,震怒之声犹如百鬼哭嚎。
南官一把扯过凌青云衣襟,怒吼道:“你上来干什么?!”
凌青云不好出招,只得单手收刀再出刀,同时大声喊道:“我不想让大哥受此厄难!”
“受!为何不受!②”南官乱发如狮,一把推开凌青云,指着上苍喊道:“当年,与二弟相识之日,我正如一叶孤舟不知何往!若非二弟,我必飘零一生,含恨而亡!你可知道,那日我二人席地而坐、互明心志。二弟一言,犹如一杯烈酒浇我心中之块垒!③”
凌青云并不知道大哥与二哥早年相识,他是三人中最晚上山的一个。而哀牢所有兵人都遵从着一个默契,绝不会追问他人的过往。他只知道南官早他二人上山,所以一直以为他们也和他一样,都是上山后才认识。
“听二弟之言,”南官继续喊道,语气中却没了愤怒,也不再看向凌青云,似乎只是想把郁积多年的话说出来。
“我顿感毛骨悚然,流下一身冷汗,不觉心中自有光明,才会去哀牢,战妖族,忍辱百年,坐薪悬胆!哈哈哈哈……”南官大笑,乱发如狂柳随风,魔怔一般,笑得十分苍凉。
不疯魔,不成活!④
凌青云又挥一刀,劈开一片紫雷。
对眼前一切,南官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只是说个不停。
“生逢乱世,人心不安,高士贫贱,皆有贼心。但有一人高呼,便有千人振臂,真乃人言如箭!然而此箭一出,却又引得多少壮士尸陈沙场,魂归西天。”
天雷之音如风卷残云;又如惊涛拍岸;似有百万雄兵在空中齐声呐喊!而他二人,不过是两片风中柳絮,两尾江水中的游鱼。
“大哥,够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南官闭眼,片刻后又睁开,看着眼前这位在生死存亡之际一再赶来救他的兄弟,仿佛又回到了三人并肩作战的日子。
他推开凌青云,回首看向即将坠落的天雷,坦然喊道:“三弟,你不过是受我蛊惑,此事本与你无关,你快离开此地!今日之罪,乃我咎由自取,我南宫云燕不受此罚,二弟安能魂归故里,夜枕青山!星光殷殷,天日昭昭⑤!我南宫云燕不受此罚,如何对得起二弟在天之灵!”
凌青云心知劝说他不过,索性也扔了黑刀,对南官喊道:“大哥!二哥是我杀的,古罗门是我斩的,他们的怨,我占一半!我与你一同受罚!”
“哈哈哈哈,我真是交了两个好兄弟!好!三弟,既然你不肯走,那我二人一同向二弟请罪!”扭头又喊道:“三弟,今日我二人若有幸不死,三弟之手足,即大哥之手足,三弟手中之刀,即大哥舍身之命!大哥就是做牛做马,也要……”
天地亮白如雪,雷光吞没了所有画面与声音。
二人遭遇的这场雷劫,——是古罗门愤怒的神罚,是穆舞墨临死前的诅咒。不论生死,这场劫难已经在他们的命运中,留下一道不可磨灭的烙印。
南官醒来的时候,雪谷中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天上飞雪回旋,像无数白色的精灵在空中舞蹈。舞曲落幕之时,片片雪花凝聚,雪谷中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身形缥缈,神色淡漠。
“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男子的声音无怨无怒,不悲不喜,七情六欲皆不足以形容。他的声音,仿佛根本不是人间的话语。
“不论真假,不管你是何人,既然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再做纠缠。”男子双眉微蹙,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一丝人间的情感,却是悲凉。
“‘君临’之力已被封印,此为我愿。自此以后,不论你们身在何处,都会如处寒冬,这是古罗门的神罚,非人力可违。”
男子停顿片刻,伸出双手,低头看了看自己即将消逝的身体,犹豫一番,还是继续说道:“至于是否还有其他责罚,我却不知。甲子雷劫,万年为期,大哥,三弟,你们……好自为之。”
穆舞墨转身,随即化身为万千飞雪,砰然飘散。
“哈哈哈哈……”躺在不远处的凌青云大笑,两股热泪滑落脸颊。
“二弟终究……不愿要我们的命。”南官望着远处柔和的蓝天,喃喃自语。
“也是,”凌青云抹了一把热泪,“杀我这样的人岂不是脏了二哥的手!”抽抽鼻涕,尝试一番,终于爬了起来。
他忍着疼痛,四处望望,只见远处那团沸腾的血水,最终冷凝成一枚血红色的丹,无声飘于空中,犹如一只死去的眼睛,监视他的命运。
“大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凌青云上前捏过血丹,背对南官说道。虽然此生已经没有可能得到“君临”之力,他还是将这枚血丹小心收藏起来。
“我是谁?”南官也爬了起来,反问道。
“嗯。”直到此时,凌青云才有机会认真端详一番这张陌生的脸,重重点头。
南官也陌生地摸了把自己的脸颊,而后低声说道:“从小她……”或许是受了二弟的影响,提到“她”时,南官也不再那么苦大仇深。
“……娘就说我长得像我父亲。”
“那……”凌青云再次被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难道大哥之前所说依旧是假话?古罗门的故人,他的父亲,那个芸萱又是谁?
片刻后,凌青云的心中依稀有了一点模糊的猜测,可是依旧语无伦次:“你、大哥,那你娘亲……”
“我娘死了,在我八岁的时候。”南官望着远处,白茫茫的雪谷像是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一如他的人生。
“饿死的。”
他似乎并不想谈这些,索性岔开话题道:“你可知道古罗门为何会为神族镇守哀牢三百年?真的是为了报答负籍老翁的救命之恩?不是的,古将军的过去,你们并不了解。他对神族的怨念,绝不低于任何人。”
“那是?”既然大哥不想谈及他的身世,凌青云便顺从地接了下去。
南官便自然地讲述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曾几何时,古罗门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那个时候,他的村子里,每一个年轻人都以能当上神兵为荣,这也应该是他曾经的梦想吧。……可是他们为神族而战,神族却对他们见死不救。古将军的双亲,便死在了一场全村人与叛军的战斗中。”
凌青云不出所料地发出一声冷笑,“哼,神族……”
“那个时候,古将军已是有名的将领。可是因为对此事赌气,便没有救援另一片战场中的神族军队。只是……”南官叹气,“只是命运弄人!他的兄弟——也就是我的父亲,与他所爱之人,却因为坚信他会赶来援救他们而参加了那场战争,至死都没有放弃。”
南官苦笑,“自那以后,二人音信全无。古罗门误以为他们因他而死,便陷入了无尽的自责。想必是为了赎罪,他便去了哀牢为神族镇守天门。此后多年,他既不主动绞杀妖族,也不能说对天下苍生全然不顾。就是在那时,他得到了近乎无尽的寿命,并且成为了人们心目中的神将。”
“后来哪?”凌青云问。
“后来……”
凌青云发现,南官的目光又变得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
“后来,负籍老翁找到古罗门,对他说他的爱人并没有死,而是被他收在了画里。只要他愿意守护哀牢三百年,负籍老翁就答应为古罗门复活那个女人……复活我的母亲。”
凌青云理清了所有的思绪,负籍老翁为了让古罗门镇守哀牢,所以欺骗了他,而他的兄弟与爱人确实也没有死,他们还生下了一个孩子——他的大哥。
南官嘴角翘起一丝弧度,似乎是嘲笑堂堂神将也会深陷情欲,难以自拔,冷言道:“与蛮王一战,他已倾尽全力,时日无多,但他不会甘心就这么死的,哪怕负籍老翁已经死了,不,正是因为负籍老翁死了,他才必须要复活,必须亲自找到那个女人!如此,他才安心。”
凌青云敏锐地注意到,南官对他的母亲似乎有着深刻的怨念。不过他并不想过多了解大哥的家世。生在乱世,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些秘密。正如他手中的黑刀,大哥与二哥也从未追问过它的来历。
凌青云思索道:“所以,从他将‘神籽’分给我们开始,就在计划利用我们复活?”
南官点头,“我只知道,古罗门复活的希望寄生在二弟身上,不过其实我也不清楚,在他复活以后,我们会不会死。”
凌青云默然。
大哥绝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就算古罗门真的需要利用他二人来复活,为了天下苍生,他也一定不会拒绝,甚至根本不会告诉自己。但他还是欺骗了自己,甚至不惜陷害二哥,也要阻止古罗门复活的计划,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过去多久,南官转身望着凌青云,目光在他身上流连片刻,说道:“不问我点别的了吗?这些天来,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为何执意要杀古罗门?”
凌青云心中长叹,大哥就是大哥,他真的不愿与这样的人为敌,摇头说道:“不问。我说了,刚才就是我最后一个问题。”
南宫欲言又止,还是开口说道:“三弟,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大哥说的这一切都是谎言……”
凌青云似乎也受到了穆舞墨的影响,既然二哥都能原谅他们,自己又何必太执着?
“不用说了大哥,二哥走了,只剩下我们两个。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你还认我这个三弟,只要你还是我大哥,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南官望着身前这片雪谷,雪谷的尽头,便是那条被霜雪冰封的万里大河。
“三弟,既然二弟长眠于此,我二人又死难得脱。我看,这里已是中土地界,虽然有些偏远,但也广袤,又有大河为界,正是我们余生接受惩罚的好地方,我们就在这里落脚如何?”
凌青云笑:“一切听大哥的!”
南官也笑:“不怕大哥害你?”
凌青云摇头,“大哥,我不傻,你想杀的人是古罗门,不是二哥。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杀古将军,但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凌青云一改常态,认真念道:“我相信大哥!”
南官点头,语气又恢复了以往百年中的平静:“三弟,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大哥你说。”
“刚才发生的事情……去和二弟的族人详说了吧。是去还是留,由他们自己决定。记住,不准伤人。”
凌青云有些为难,苦着脸道:“大哥,既要坦白,又不让我伤人,万一……”
“他们——”南官看着凌青云的眼睛,“是二弟的族人!”
凌青云重重点头:“我知道了大哥!”说完又问:“大哥,那你哪?”
南官看着不远处那颗埋在积雪中的头颅,喃喃道:“让我再陪二弟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