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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各间铺子将账本送到俞贺氏跟前审,俞幼清还小不通打理,母亲留给她的产业独设了户头,但也由俞家公司代管着。
汇报过经营,老太太留了房经理喝茶。俞贺氏掌家内外又看顾孙儿,不常出门,最爱听年轻人为她讲讲外面的新鲜事和变化。
经理提了几扎锦州小菜来,虾油腌制,清脆鲜香,俞贺氏上了年纪胃口不好,藏了几筷正合心意,笑眯眯的吩咐加到晚餐中。
房经理品了一口杯中的信阳毛尖,年前摘的白露茶,褪去了夏茶的苦涩,汤浓香高、甘醇清冽。他慢呷细品,点头称赞:“人人都爱明前春茶,殊不知这秋茶也别是一般风味,春茶娇嫩不禁泡,还是得秋茶香浓。”
老太太被他好听的话说得一乐,略带惋惜说:“他们年轻人都兴喝牛奶、品咖啡,就我们这些老东西还好这口。茶叶喝不了几两,没添新茶,难为你跟着我喝这个。”
“您说哪里的话,这可是万国博览会上的香饽饽,晚辈有福。“房经理稍一沉吟,”秋江楼最近新招了个戏班,我听过一回,准合您的心,老太太得空知会我一生,给您点几出戏。”
两人再闲聊了片刻,就送了经理出门,这个下午老太太便耗在账本上。
俞贺氏眼睛不大好,看不了一会儿就眼花,纵使戴不惯眼镜也不得不服老。
老夫人眉头微蹙,反复翻看着秋江楼的账本,关于戏班的记录只有开支没有进项?
“文嫂,帮我记下来,秋江楼三月底戏班的账有问题,没有进项。”
被唤到的夫人五十上下的年纪,是老夫人当年的陪嫁丫头,在闺中时二人情同手足,贺家看她忠心耿耿也准了其读书认字,这些年也算是老夫人的得力助手。
“老夫人,房经理不是说戏班新来的么,大概在戏班上还没有盈利罢。”
“房经理这么忙的人都去听了他们的戏,这个戏班子还能不火?况且支出也有些大笔了。”俞贺氏叹了口气,“这是小仪留给幼清的,我更要上心。这些年总有人管不住嘴,不能让他们觉得我慢待亲孙女,像豺狼一样欺负我们小蛮。小蛮年纪小不能亲自打理,难免铺子里动心思。你去帮我摸摸这次引进戏班的底。”
“我明白了。”
老二和小蛮下了学,先到了花厅跟祖母问好。
俞贺氏爱侍弄花草,紧邻暖房隔了一间厅堂出来,东西开间,乳白色的折叠窗扇能透过午后西面最盛的阳光。当季的鲜花、植株被搬到花厅来,围绕着一方正对窗户的大书桌,主仆二人就伏案于此。书桌后有一张贵妃榻,珐琅蓝金脚,软缎上绣了暗纹,踏上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咪,懒洋洋地打着瞌睡。
猫咪的清梦被孩子哒哒的脚步声惊扰,伸了个懒腰,细细喵呜一声。
老太太回头招招手,两个孙儿乖乖走过去,文嫂见状去厨房端提前备好的糖水。幼清在祖母面前向来活泼,她走过去亲昵的抱住祖母的脖子轻轻蹭了蹭,而俞自牧循规蹈矩的问好后就做回软榻抚弄着猫咪。
“奶奶,我今天也好想你。”小姑娘瓮声瓮气的说话,在族学待一天委屈极了一般。
老太太拍拍她的头,似无奈也似疼惜,又把她抱起来放到地上,推她过去同二哥玩猫咪。
小蛮不情不愿的走过去,冲猫咪做鬼脸。这只胖乎乎的猫叫波比,七岁那年幼清初学了外文,小手一挥将呼噜的名字也改成了洋文。她揪着呼噜的尾巴一个劲的唤Bobby、Bobby,呼噜很不客气的回敬了一爪。她哇哇大哭时,老二正靠在门边淡淡开口,你搁租界喊一声波比,得有二十个人回头,说罢转身就走,还不忘抱走了还竖着毛的小猫。
当然,俞幼清绝对的说一不二,阖府上下也言听计从,所以俞府时常有蹩脚的英文呼唤着贪玩的猫,也有那怎么也觉得洋文别扭的佣人悄悄喊呼噜,开饭了。
可怜的呼噜,开始了不中不洋的猫生。
此时,它睁着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戒备的审视着来人,奈何傍晚时分的太阳最是慵懒,男孩的怀抱也过于柔软,它一摇尾巴,雪白的长毛随之摇曳,是大度也是不屑地将头转向俞自牧的胸膛。
小蛮只有眼巴巴地等着文嫂拿来小食。
今日准备的是芝麻花生糖水,一半芝麻糊,一半花生糊,两道暖洋洋的颜色泾渭分明,相交的地方点缀几颗核桃。幼清率先端起一碗,白瓷勺满满的舀起,正想给祖母尝第一口,老太太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略抬下巴示意她自个儿吃。小蛮露齿一笑,忙不急放在嘴边吹了吹,甜香四溢,口感顺滑。
俞贺氏继续处理着账本,吃过糖水的二人就坐在沙发上默读起了文章,天将将黑时开了饭,娇脆的虾油小菜果然是席间最受欢迎的一道菜。
第二天晨起梳洗时文嫂就带来了消息,俞贺氏看完静默了好半晌。
“文嫂,等小姐下了学就带到我这里来。”
“是。”
今天族学只上半天的课,下午孩子们各回各家,是老师们除了周末额外的每月半日假。
幼清一回家就被佣人请进了书房,祖母坐在书桌后凝望着墙上挂的一幅字,那是祖父生前写的。
“小蛮,秋江楼的戏班是你做主引进的?”祖母见她进门朝她招手,一反常态的没有让幼清来她怀里坐,而是令人在她的对面也安置了一把椅子,示意幼清坐下,像一场即将进行的家长与孩子的正式谈话。
幼清有片刻的意外,但心中的惊诧很快就按下,对于一个在商界叱咤了近十年的女人来说,只有祖母不想知道事情,没有她不知道的。所以她回答的干脆,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一件向来有主见的她做过的微不足道的决定,却也是她心里无比确信正确的决定。
“奶奶是我牵线让舒老板谈的。”
“好,你学会拿主意了,在属于你的地方拿主意是早晚的事。那我问你有调查过他们的吗,为什么会背井离乡,又为什么如此落魄。”
“我让元德查探过,他们是干净的,不过得罪了一些人。”
俞贺氏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她没有急着接话,摩挲了一下扶手雕刻的镂花,提了一口气,“所以你清楚他们得罪了泸州吴家的太爷?”
“嗯,孙儿知道,莫家班是无端招祸,他们没有错,小蛮反而欣赏那位女弟子和她的丈夫。况且…“幼清停顿了一下,嗓音有些颤抖,”况且,莫家班的那位小旦角儿也是无父无母的可怜人,孙儿听他一曲心都快碎了。泸州吴家再怎么作威作福,手也伸不到重庆城来,我何须怕他们找麻烦,秋江楼是俞家的面子。”
话虽这样说,幼清还是有些怵的,尤其是祖母半晌没有言语,她认定自己的看法,但拿不准祖母的意思,她也不过是跟在祖母身边耳濡目染几年的小屁孩,看不全自己做的决定是否草率,她想,换做祖母或是大哥又会怎么妥帖地处理。
当祖母朝她点头时,幼清呼的松了口气。她也像耐不住冷硬的椅子般快速的蹭到了老太太怀里,俞贺氏看着精灵的孙儿,真是无奈又宠爱。
她抬手替女孩重新绑了绑疯了一上午后松散的发辫,问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何解?”
幼清顺着祖母的目光看到了墙上的字,那是老太爷留给子孙殷切地教导,她瞬间懂了了祖母这番谈话的用意。万事万物皆有生有长,善行恶行如是,善恶并非时刻有报,可没有积善的因必然留不下余庆的果。
她的祖母,是她无依无靠成长中最温暖的怀抱,也是最刚毅的灯塔,注视着她在俞府伤痛的浓雾中摸索着长大。
于是幼清也学着祖母,去抚弄祖母的头发,竖起指拇夸赞,“老太太,您一顶一的年轻哇,一根白头发也没看到。”
老太太一边敲了敲小顽猴儿的额头,一边抿嘴笑起来。
文嫂听着祖孙俩的对话也不免微笑,愉快地转身前去厨房吩咐开饭。
房内两人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总是小蛮说的多,爱她的奶奶附和着。
“奶奶,中旬给我二哥过生日请莫家班来唱堂会吧,那个莫小寒唱得真的好哩,也让大家欢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