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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云裹了裹被子,这三九天的寒气着实令他很难入眠。
从前在家,每到严冬,屋内都有火盆,被窝里母亲也会早早的捂上了汤婆子。从老家来到锦城,并找到现在的这份活路,虽然不至于风餐露宿,但是着背景离乡的滋味,始终有些许的酸涩。
这份活路是在国都锦城方家的招工处找的。
方家是承袭着整个荣国最高超的建筑工匠手艺的家族。甚至在十六国当中都是享有盛誉。几乎所有国造工程都会委派方家承办。而今年国都大宗祖庙的修缮任务,也是顺理成章的落到了方家的肩上。
陈云正是在大宗祖庙的工地上做上了一名杂工。
所谓杂工,就是什么都干。没事跑跑腿,帮忙整理一些文书。人手不够的时候,就得上房揭瓦,砌墙和泥。总之,就是那缺人手塞哪。有时还要帮忙做点几位班头主事人的私事。虽然累了点,但是对于像陈云这样初到国都来谋求生路的年轻人来说,能有一份包含食宿,还有一份稳定月例的活路,已经心满意足了。
大宗祖庙在锦城王宫宫墙外约莫十里的台山上。这里也是整个国都最高的地方。满山长着山杜鹃。每年五月,陆续开放,整座台山粉白一片。
陈云的寝室,就在大宗祖庙内院,正殿后面的一间小院的耳房。这个小院其他几间屋是白日里几名主事工作和休息的地方。因为空了一间出来,就当做是工人休息和值守使用。而由于此次方家承接大宗祖庙修缮工程,派来施工的工人几乎都是国都锦城本地的工匠,所以早在亮灯前,边已返回各自的家中。唯独剩下陈云一人是从外地来的,无处可去。所以值守的工作,基本上就全落在了陈云的头上。
陈云自是清楚,正是因为这大宗祖庙正殿内供奉的都是荣国历代君王的牌位。正殿之下的地宫安置着各先王的棺椁。说白了,每到夜幕降临,这里就是一个与亡者做伴的地方。大部分年轻人不愿接这样的活,本地的工匠、班头、主事都不愿意在大宗祖庙内过夜。加上当初招工的时候,东家说了,想要年轻一点的小伙,火气旺。所以才给了这份活。不然自己这样一个毫无背景,只身来到国都谋生的毛头小子,怎么能这么轻易的找到活路。
不过这大宗祖庙内也不全然就陈云一个活人。
内院院墙外和外院墙之间是一条围着内院的而建回形夹道。是平常守卫大宗祖庙的护卫巡逻的区域。夹道外侧的院墙外是外院。被中路分成东西两块区域,是护卫驻扎的区域。绕着回形夹道绕到整座祖庙的西北侧,是一块独立的院落,这里是伙房、澡堂、还有库房。
此时伙房内还亮着灯火,时不时的传出聊天的声音。
屋内,两名中年男子盘腿坐在火塘相邻的两边上。各面前温着两壶酒,还放着油酥的豆子和花生米。塘火烧的恰好,既不袭人,又使得整个屋子暖气十足。上面吊着一口熏黑的铁壶,壶里的水轻轻沸腾着,一缕缕热腾腾的水汽从壶嘴扑出,屋内的空气,也就没那么干燥了。
朝着灶房门口方向的一侧,是两名裹着蜡染头巾的厨娘。他们统一身着上工时候的灰蓝布衣,腰间系着皂色围裙。二人也是盘腿坐着,膝盖上各自放着一筛子,筛子里是黄澄澄的豆子。身旁放着同样几筛选好的豆子。
“天都黑尽了,二位是准备在这陪着我们聊天呢?“看起来略微年长的那名中年男子向厨娘们问道。他的双目比较暗沉,眼角布着十分明显的皱纹,一口黄牙。一手擎着酒杯,一手握着一杆烟杆。说话间,呷了一口酒,又细了一口烟,转而悠悠的突出一团云雾,一股呛鼻的烟草味,在屋内弥散开。
“这就走,这就走。“其中一名厨娘佯装和不乐意答道,“就你身上这股子烟味,熏都得把人熏跑了不可。我们泡好了豆子,立马就走。明天晚上的豆腐可没你的份。”说完,两人纷纷起身,讲选好的豆子,一一搬进灶房,放进缸里用水泡上。
而此时,窗外泛起一道浅浅的、柔和的、湖绿的光芒。
“哟,结界升起来了,我们真得赶紧走了。不然赶不上回去的牛车了。”先前搭话的那名厨娘往窗口探了探,并对一旁的姐妹说道。而后两人急急忙忙的离开。
厨娘口中的结界,指的是内院墙头上,每当在戌时两刻便会由护卫开启,守护内院的结界。整个结界开启之时,内院墙头便会泛起一道湖绿的光芒,片刻之后化作一道无形的穹顶,将内院罩在其中。一旦结界开启,任何人便无法再进出内院。所以,此时此刻,整个内院,就只剩下陈云独自一人,看守着内院里的正殿。
“吴校尉,接着喝。”伙房内,抽烟的男子再次举起了酒杯。
“我说孟班头。”被唤作吴校尉的男子缓缓的举起酒杯。虽然身穿便服,但是坐姿笔挺,看得出这是当兵的才会有的习惯。“今天不是你们东家大长女的回门宴么,你咋不回去凑凑热闹,反倒跑来这里跟我喝起小酒了?”
“我不是不喜欢热闹吗。“孟班头还没等吴校尉放小酒杯,已经把两粒花生米送进嘴里。“那是东家的女儿,又不是我自家的闺女,挨不着边的事,我就不去凑了。跟你喝酒,我开心,我乐意。”
“呵,你还不是没地去了,又舍不得花银子去河坊吃酒。就舍近求远的跑来这蹭酒喝了呗。”吴校尉一语中的,倒是没给孟班头留面子。“你要是能把这杆烟枪给扔了,好歹能找到个嫂夫人在家候着,不至于这么不想回家吧。”两人相互称谓上虽然比较客套,但也看得出来,两人私下里关系是不错的。所以不至于为了一番玩笑话生气。
吴校尉,是大宗祖庙护卫营的统领。孟班头是方家在大宗祖庙修缮工程上的主事人之一。两人也是在孟班头前来负责大宗祖庙修缮工程之后认识的。
“半辈子了,丢不掉了。”孟班头深长的叹了口气,又呷了一口酒,再吸了一口烟。“这烟杆子比女人实在,没那么矫情,我就靠着它过活了。”
“你是能人,你清心寡欲,我做不到。”吴校尉言道。“又是一个月了,再有几天我就能休息几天,得回去看看老婆孩子啰。”
“国主这都出发去夙奈半个月了吧?”孟班头话头一转,没有想在上一个话题当中继续的意思。
“算起来,现在应该是进到了一丈海,再有两天的就能到夙奈了。”吴校尉答道。
“你说,咱们的国主,真要按夙奈那位的意思禅位?”孟班头继续问道。
“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也不是我们该管的。”吴校尉抬眼认真的盯着孟班头,不过那股认真严肃的神色只在脸上停留了须臾。“不过,咱们国主六十年前是如何平息内乱,一手创下如今的盛世,这个事情是众所周知的。既然当初在夙奈那位许了愿,也应验了。相信以国主的为人,断然不会食言的。”
“说得你跟国主很熟似的。”孟班头也是抓住机会损了吴校尉一把。
“我好歹每年祭庙时候都会近身保护国主,自然是比你这小小班头熟悉一些。”吴校尉倒也不示弱。“不过我倒是觉得你可以去夙奈,看看有没有那个福分求个老婆什么的。”
“我没那个福分,也不稀罕。”孟班头拿起拿起酒壶,发现已空,支起身子一把夺过吴校尉的酒壶自斟自饮起来。“这么些年了,天底下这么多人,登上那座山的人,总共就那么六位。现在依然活着的就还剩四位。我就一平头老百姓,没那个精力,也没那个体力去折腾了。”
“这话说得。”吴校尉没有让步,“那褚辛子还是一介书生,那罗妍君不也是一介女流么?不也登上去了,一样得偿所愿了么?”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你要是能耐,你上呀。你也许个愿,什么封侯拜相之类的,将来实现了,也让我沾沾光。”孟班头坏笑道,在此露出一口黄牙。
“不过,祈祁,延国、居长,那边的使团不日将抵达锦城了。”话锋一转,吴校尉又严肃起来。“据说,这次分别带来了一批本国的皇亲贵胄。”
“哦?都是为了明年的册封来的?”孟班头的性质被勾起来了。
“只有瞎子和傻子才看不出来吧。”吴校尉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禅位之事,从当初国主登山之时,就从未说过只在荣国人才当中种选拔。如今这等本只属荣国的大事,倒是成了娑太四洲十六国的人人皆可参与的大事了。国都之后可不会安生了!”
“这事儿就跟闹着玩似的。”孟班头的烟也抽完了,他把烟枪杆在火塘边上磕了两下。斗里的烟灰尽数抖在了塘灰上。
“你们班组里那新来的小徒弟呢?”吴校尉突然问了一句。
“哟,你居然还记着那小子呢?”孟班头原本浑浊的眼睛竟然一亮,“莫不是看上别个小伙精神,想要招上门当女婿不成?”
“我还真就看上了。”吴校尉将原本就挺直的腰板又挺了挺,“招不招来当女婿暂且不论。那孩子看着挺实诚的。独自出门在外,无依无靠,一天天被你们几个指使着忙里忙外。我是可怜这样的小孩。”
“南边,曙州一个县里来的,家里父母健在。父亲在县里当差,母亲在当地开了个食铺。”孟班头的斜眼瞄着吴校尉,并且一本正经的说着。“打他这一来,谁还愿意守这大宗祖庙。现在不正关在内院的里门。这到工程还有一段时日,你倒有的是机会细细盘问盘问。”
“老小子,欠打。”吴校尉扬手佯做要打孟班头的意思。
孟班头倒也不躲,优哉游哉的瞅着吴校尉,嘴里笑呵呵的,一口黄牙毫无遮掩的露出来。
忽然,一抹明亮的火光从窗外闪过。但听“轰隆“一声,如一阵闷雷,夹杂着瓦石、木块坠落声。两人自觉大事不妙,迅速跃起,冲出门外。
只见原本无形的结界此刻若隐若现。朝南的方位,俨然出现了一口水缸般大小的窟窿。破损的边缘散落着星光。但是整个结界并没有消失,反而正在慢慢的愈合。
不过,更令人大惊失色的是,虽然隔着院墙,仍能看到大宗祖庙的正殿的一角已经损毁,主体也开始起火。
“不好。”吴校尉大喝一声,推着孟班头就往内院正门的位置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