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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雾气还没散,陈府的大厨房就陆陆续续有忙碌的身影劈柴烧火,袅袅冒出些烟火气来。
时值深秋,天气骤然变冷,春芽起床的时候发现露在被子外头的嘴巴已经可以呵出白雾来了。她动作迅速地把被子叠好,去厨房弄了点儿热水洗漱。
戚娘子看见她,多问了一句:“春芽,昨儿四姑娘屋里的茯苓把你叫去是做什么呢?”
她笑嘻嘻地答:“没啥大事儿,就是叫我去问话呢。”
戚娘子狐疑:“你天天在厨房干活,能问你什么话?莫不是沉香苑那边对吃食不满意?”
也不怪戚娘子这般多虑,厨房的活一向是油水足风险高,主子们满不满意吃食倒在其次,就怕宅门里的一些阴私事儿借着吃食做手脚,到头来连累的还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
春芽就说:“照顾四姑娘的燕嬷嬷回老家去了,三夫人听闻我是她的亲戚,把我叫过去问一些燕嬷嬷的事情。”说完忽然想到那天开口让自己留下来的四姑娘,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迷惑。
戚娘子又问:“没什么别的事儿?”
其实是有的,但想起临走时四姑娘叮嘱她的眼神,春芽也明白这绝不能说出口。于是她以一贯的语气摆摆手:“嗐,能有什么事儿呀。”
到了领早膳的时候,各院都陆陆续续有丫鬟婆子来了厨房,有些爱说闲话的丫鬟们等在门口叽叽喳喳的,却在看到一个精瘦的婆子过来时不约而同闭了嘴。
“于嬷嬷。”
“于嬷嬷安。”
精瘦婆子一路走过来,一路就有人跟她行礼,地位高下,一眼分明。
春芽在厨房做工,自然不会不知道于嬷嬷是谁,在陈老夫人跟前服侍了十几年的陪房婆子,陈家内院庶务虽然握在二夫人手里,但陈老夫人积威犹在,她的陪房婆子在陈府也地位超然。
不过对于这位于嬷嬷,下人里颇有些微词,此人好大喜功,经常仗着老夫人的势抢别人那些油水足的活儿,偏偏抢了自己也不干,而是分给自己的亲戚让他们办事,自己从中拿好处,可谓是空手套白狼,两边都不落空。
之前有人不服她,想要状告到二夫人面前去,谁知道二夫人也是看老夫人脸色吃饭的,又怎么会轻易得罪她身边的嬷嬷,至于直接闹到老夫人那就更不可能,于嬷嬷就是老夫人门口的一道门槛,长得比天还高,只要她伸手一拦谁的声音也传不进老夫人的内院去。
于嬷嬷是来拿老夫人的早膳的,要说她独得老夫人欢心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反正自打春芽入陈府以来,陈老夫人的每顿饭都是于嬷嬷前一天亲自来厨房交待,细到煮饭用什么米,鱼头豆腐是清汤还是辣汤,葱丝要切到多细,糕点上印什么图案,金齑玉鲙,不一而足。
在哄主子开心这方面,于嬷嬷是从来不嫌麻烦:“老夫人的碧玉梗米粥熬好了吗?”
戚娘子赶忙上前递上装好的笼屉,陪着笑道:“好了好了,哪敢让于嬷嬷催,今儿一早就放米下锅,慢慢小火熬了有一个时辰了,还有您昨日吩咐的青瓜凉菜和油炸小笋,都一并装在里头。”
春芽在旁边添柴,一边竖耳听着。
于嬷嬷淡淡地“嗯”了一声,接过笼屉就转身离开。春芽左右张望了一圈,随手拎起木桶也跟着窜出了院子。
她还没走到水井边,就看见前面的于嬷嬷被一个婶子拦下来,两人站定说起了话。
春芽偷偷摸摸靠过去,站在拐角处隐蔽身形听了一会儿。
那个婶子是于嬷嬷的儿媳妇任娘子,压低了嗓音说话,隐隐约约只能听见什么“采买……低价……”之类的字眼。
于嬷嬷倒是没有多大顾忌,用稍大的声音训儿媳妇:“瞧你这什么糊涂脑筋!我早说过,你从谁的份例里捞油水都行,老夫人那里的绝不许动,采买的炭火一概要最好的,那商家忽悠你两句说价低货好你就信?到时候在老夫人那里出了问题还不是我给你担待!”
任娘子被训得抬不起头来。
于嬷嬷不再跟她多说:“你自个儿想想清楚,是要为了贪多那十几两银子丢了以后的差事还是老老实实按惯例采买,要捞银子从谁那儿不是捞?三房的炭火就是全给你克扣了也没人敢说话,何必在老夫人头上捋虎须?”
任娘子点头哈腰称是。
没人看见角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又拎着空木桶溜回了厨房。
到吃饭的时候,春芽不由得端着碗出神。
昨日四姑娘把她留下来说是解什么九连环,她哪里会这些,不知所措地摆弄了半天也没解开,直到三夫人带着丫鬟离开了屋子,四姑娘才袒露真实的目的。
她叫她盯着老夫人身边的于嬷嬷,只要于嬷嬷来了厨房,那天她给老夫人点了什么菜,跟谁说了什么话,都记下来一一跟她复述一遍。
春芽对她忽然交待的任务一头雾水,她不明白为何只见过一面,四姑娘就把这样有些隐秘的事情交给她,一般这样的事不都该让心腹丫鬟来做吗?难道她长着一张很可靠的脸?
又想起四姑娘那双不管说什么事情都平淡无波的眼睛,她一点儿也不像外表那样娇软可人,反而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此时让人觉得捉摸不透的四姑娘陈瓷正坐在行往乡下庄子的马车上。
马车走得不太平稳,颠簸的时候挡着窗口的帘子也不停抖动,偶尔露出外头的田野和小路,秋风卷起凉意刮进了马车里,徐秋雨看见她鼻尖冻得有点红,吩咐元胡:“把姑娘那头的帘子压好,别被风卷起来了。”
陈瓷听见后抬起头制止:“不必压,我不冷,我想看看外面。”
大概是上辈子被关太久,她对外面的世界有种近乎执念的向往,从十二岁起被关在薿水轩的密室的三年,再到被送给魏欢囚禁在他府邸的两年,她几乎觉得自己这辈子也许就只能囿于这方寸之地了,就算她愿意死,也只会死在他们圈起的那一块地方。
后来侥幸被崔先生救出,他不限制她的自由,但因为在魏欢那里她还是逃奴身份,也很少能肆无忌惮地出门,一只手能数清的几次外出都是戴着幕篱帷帽,生怕在计划开始前被魏欢抓了回去,躲躲藏藏,隐隐秘秘,活像只躲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
回到年少时候,反而能名正言顺地跟着母亲出去到庄子里打理事务,一路上掀开帘子四处张望,没有人想抓她,也没有人在意她。
于是就连深秋的冷风刮在脸上她也觉得舒服自在。
马车经过通往乡下农庄的黄土小路扬起一路尘土,田间有零零散散的劳作者弯腰收割,黄牛拖着犁慢吞吞地在地里踱步,几个小孩儿蹲在水沟边玩闹,不远处的矮屋上飘起缕缕炊烟,白日当头,碧空如洗。
看得越多,陈瓷就越可怜从前的自己。
一件带着兜帽的浅粉色斗篷搭上她的肩膀,扭头看是母亲亲手给她披上的,斗篷内里是上好的棉绒,贴在身上很暖和。
徐秋雨偏头打量着她,半哄着低声问:“不是答应你接燕嬷嬷回来了吗?怎么还闷闷不乐的。”
闷闷不乐?陈瓷怔了下,没有想到自己习惯性地不在脸上带表情竟然会让母亲误解,她刚重新活过来两天,好多作态一时半会没法都纠正过来。
她弯起两边嘴角,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仿佛汪着一潭水,盈盈欲语:“我没有闷闷不乐,娘亲。”她笑着,“我很开心。”
此次去乡下庄子里是因为到了收成的季节,庄子的管事原该把整理好的账本送到陈府给母亲过目,但秋收正是忙碌的时候,田庄里都腾不出人手,徐秋雨不忍让他们来回奔波,就决定亲自来看看,顺便把燕嬷嬷接回来。
母亲的陪嫁庄子大部分在青州县,燕嬷嬷一家也安顿在其中的一个田庄,她的大儿子做着田庄的管事,也算是给燕嬷嬷多年劳苦的恩典。
听闻徐秋雨带着陈瓷亲自过来,燕嬷嬷早早带着一家子候在田庄门口,燕管事殷勤地跑前跑后把马车解开,牵马喂草。
陈瓷站在母亲身后,看到一个穿着厚厚长袄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迎了上来,嘴里说着:“见过夫人,见过姑娘。”就要往下拜,被母亲两只手扶起,制止了行礼。
徐秋雨温柔地问:“燕嬷嬷近日可还好?”
陈瓷吃了一惊,母亲的两个陪房中,燕嬷嬷是外祖母给母亲陪嫁的,年纪比汤嬷嬷大了一轮有余,但印象中的燕嬷嬷并没有现在看起来这么老呀?她不过回乡几天时间,怎么会跟自己记忆中的样子相差这么多?
老妇人笑着应道:“托夫人的福,一切都好。”
陈瓷上前一步,轻声喊了一句:“燕嬷嬷。”
谁知老妇人看着她,侧侧耳朵,大声问道:“四姑娘您说什么?老奴没听清。”竟是连耳朵都不灵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