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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于秀枝端了一盘水果进来。
褚时显停下敲击键盘的双手,伸个懒腰。“妈你又不敲门。”
笑吟吟的于秀枝,眉目间犹有当年国棉厂厂花的妍丽。她退后两步,装模作样在门上叩了两下。
褚时显无奈地摆头。
于秀枝把果盘放书桌上,看一眼电脑屏幕,行行代码看起来高深莫测的,她得意又骄傲,发自内心地夸赞:“啧,我儿子这能干的,写的字没几人能看懂。”
褚时显好笑又无奈,为她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不看电视上来干嘛呢?”
“这不看你不高兴吗?”于秀枝端着小心问,“生妈气了?为你舅母是不是?”
“舅母说的那些,你信吗?”
在这出闹剧之前,于秀枝曾经听闻过类似中迷烟的传闻,真有那种玩意,世道不得乱成什么样?警察不得天天忙得回不了家?神乎其神的,那她连门都不用出了。
可如果说不信……
她试着答:“你舅母说得有鼻子有眼,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不像是诓骗我。”
见儿子不说话,她内心忐忑,解释说:“小显,就算你舅母有什么目的,你舅舅不是那种心术不正的。一定是家里有些难处,开不了口。”
“舅母眼里,他们家永远有难处,那就是永远不够富贵。”褚时显顿一顿,缓和语气说,“我爸帮他们家开电器铺子,给他们家买房打折上折,托人帮小磊哥找好学校,毕业了给找好工作。妈,已经仁至义尽了。贪心没够填不满,一次次的,永远有下一次。”
于秀枝不作声,拿一片苹果慢慢嚼。
“这两年,我爸听见于家人的事就烦就不说话,妈你知道为什么?”
于秀枝嚼着苹果,仍觉嘴里没味,干巴巴地说:“知道,为你小叔的婚事。”
褚时显的舅母曾经突发奇想,要把娘家大哥的离婚女儿介绍给褚达,褚成当时听了那话,脸气得涨红,脱口一声“混账”。
“舅母已经没有底线了。”褚时显说。
“还不是穷闹得,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以前啊,在你姥爷国棉厂小区住的时候,你舅母从娘家带回来的鸡蛋,从来是藏在自个床底下的。你爸在外干活带回来的饼干糖果,分给小磊,她能藏起来,一直放到过年,拿出来时全被耗子咬成了粉。”
于秀枝话里带着不屑。她姑嫂二人关系时而疏远,时而亲近,全凭双方当时心情。
“现在舅舅家不穷了。妈,你刚才说舅舅家有难处,这样,明天我托小叔去探探情况。我敢说,舅舅家这回不是为了买新房,就是为了给小磊哥买车。”
于秀枝吞吞吐吐说:“小显,这,不用了吧。”
“你在担心什么呢?知道具体情况,我爸也好决定怎么帮是不是?”
于秀枝一巴掌拍儿子大腿上,“你这孩子,亲戚间糊糊弄弄一辈子,这么计较做什么?”
褚时显见他妈色厉内荏的,话里似有隐情,疑惑地望住于秀枝:“妈你是知道什么?”
“……”
“瞒着我爸,你还要瞒着我?”
“你舅舅,这事他没参与,他昨天来跟我解释了,之前你舅母想问咱们家借钱来着,为了给你小磊哥买车,你舅舅没答应。出了迷烟的事之后,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于秀枝脸上掠过一抹难堪,“这话别对你爸提,他对于家人,现在是打心眼里瞧不起。”
褚时显气极反笑。借钱?明晃晃地伸手要吧。
“你小磊哥那孩子吧,没坏心眼,就是好面子,又爱交朋友,最近他处对象呢,谈的那姑娘是统计局的。听说个头样貌都不错,是于家高攀了。我猜啊,你舅妈是怕被那姑娘嫌弃,你小磊哥学历和个子确实有点拿不出手,大概想给他买辆好车,壮壮声威。”
褚时显问:“妈,你是怎么打算的?”
于秀枝说:“我想着……就给吧,于家就那一根苗。”
“……他家要多少?”
“你舅母说,说是,被骗走了六十五万。”
“她说多少就多少啊?她要你还真全给啊?”褚时显想一想,“这事不能这么办,妈你听我的,真这样办了,我爸以后别说对于家,对你那一肚子火是没法消。爸的脾气你也晓得,说个一回两回道理,不听他就不会再提,到时候出门拐弯找别人讲人生哲理,那就麻烦大了。妈你知道,现在外面有些小姑娘,特别爱听中年大叔谈人生经验和辉煌历史的,谈过瘾了再来个言传身教……”
看于秀枝此时脸上的震惊和彷徨,褚时显感觉终于把到他妈的脉了。
“买辆凯越,桑塔纳,大众宝来,也就十来万。小磊哥工资才多少,一千出头,十来万的车很拿得出手了,再贵他也养不起。”褚时显着力劝说,“跟舅舅舅妈说,小磊哥结婚时,我们家送份大礼。再有,妈,我三表哥不是说年底过来么,你手上那点私房还要预备着两处花。”
褚时显的大姨当年插队去了大荷兰省,嫁给当地农民,近年两家偶有联系,听说大姨的小儿子去年当兵复原,去了南方创业,想来是创业失败,打算年前把厂子处理了,来三镇市投奔姨父。
一波连一波的,于秀枝想到丈夫提起她娘家人时无奈的表情,心里苦水便开始咕嘟咕嘟地泛泡儿。
褚时显见他妈皱巴个脸,他倒乐起来。
于家人老是觉得褚家亲戚少,没太多帮衬,因此蹬鼻子上脸,他想,帮一个是帮,帮两个也不差什么,干脆把大姨家的人也拉进来,给他们制造个竞争环境。而且,在他印象里,三表哥赵志扬人不赖。
不知不觉间,于秀枝把端给儿子的一盘苹果吃了个干净,盘子见了底,她也拿定了主意,“行吧,就按你说的来。”
说着,又有些委顿。“你舅母虽说死算计,有时候还是不错的。这些年若是没她陪着我说话,逛街,打麻将,我不知憋在这屋子里,要跟你爸生出多少闲气。”
话里透着寂寥。
“妈,一个人是有双面性的,不能只看她优点。如果这人已经突破底线,多小心防范都不为过。”褚时显沉默片刻,问说,“假如有天舅母拿一张借条,还是有我爸签字的借条,上门来逼债。你说怎么办?”
“笑话呢?我们家会问她借钱?喊你爸打她出去。”
褚时显一笑,“是啊,有我爸在。”
于秀枝微一愣神,随后使劲揉揉儿子脑袋。
她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儿子,褚时显集合夫妻俩所有的优点,高大帅气,聪明阳光有活力,天可怜见的,就连顽皮不定性的坏毛病也突然改掉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简直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让她欢喜。
“儿子别这样笑,笑得妈妈心里一下子好难过。你不高兴我太偏心眼是不是?妈答应你,以后不理你舅舅舅母了。”
“这话说的,跟我爸答应戒酒一个味道。”
见他笑容重归爽朗,于秀枝这才放心。
按往前的经验,儿子跟她闹别扭,肯定是想要什么东西不得法。现在她完全拿不准儿子心思,于是试探地问:“你小磊哥想买车,你想不想?妈给你买。”
回家路上,褚时显本是计划哄他妈把私房都掏出来,以此断绝舅舅家的念想。哪知晚饭时跟他爸谈起泰元的工作,吃好饭又跟他妈扯了这么久家事,买车的事完全置于脑后。
现在他妈主动提起话头,得来全不费工夫,一时间,感觉之前的算计没意思透顶。
“妈。”褚时显挨着于秀枝坐着,把脸搭在他妈肩膀上。
有爸爸给她遮风避雨,她一生的幸福只在这时。前世他爸英年早逝,她再没快活过。他后来相亲结婚,也没娶到个好媳妇,嫌弃他妈不善家务,嫌弃她嘴碎催着生孩子,嫌弃她没有攒下家底,没有退休金。
他真正不孝,没有代爸爸照顾好她。
于秀枝立时慌了手脚,儿子太久没有跟她亲近过了。手悬在半空,好一会才拍上儿子宽厚的背,哭笑不得地说:“这是怎么了?”
“妈,我将来给你娶个好媳妇。”褚时显回想在桂园操场上,谢晓桐伸手说“拿来”,问他讨糖的样子,回想谢晓桐正步走时右腿右手齐刷刷抬起的样子,笑意从他眼底泛起,那么呆,又那么可爱,和他妈应该合得来。“陪你聊天,逛街,做头发,打麻将。”
于秀枝嘴巴微张,压低了声调,诱导地问:“是你同学吗?那人家是读过书的,一定不乐意打麻将。”
“她心善,不会拒绝长辈的。放心吧。”
“长得很漂亮吧,不然我儿子瞧不上。”
“那当然了。”
“叫什么呀?”
“叫……”褚时显坐直身子,见他妈跟偷到油的耗子似的,一脸得意,他吸口气,“八字没一撇呢。等她看上我,我再跟你说她叫什么。”
把他妈哄出房门,褚时显发了会呆,拿出手机翻找号码,随手打字:“在哪儿呢?回家了没有?”
随后全删掉,换一副口吻:“谢同学,国庆节回家吗?如果不回家,在学校注意安全。我同学张怀化冯兰兰也不回家,就是上次食堂你见过的那两位,有需要帮忙时可以找他们。褚时显。”
他凝视屏幕良久,手指在发送键上来回摩挲,最终一字字地清除干净。
谢晓桐此时正在给楼东发短信:“到站啦。我爸爸说在出站口等着呢,所以你放心吧。”
楼东回:“代我问叔叔好。天凉了,出站记得穿外套。”
谢晓桐看着手机屏幕,笑容像啜了口蜜。“知道了。你要加油哦,楼医生!”
桃江市离三镇市不太远,坐绿皮火车两个多小时,谢晓桐出站时脸上不见疲乏,只有喜色,老远就伸长脖子找爸爸。
晚上交警下班,谢应举开了车出来,那是一辆改装的三轮摩托,后面的拖斗焊接四个支架,蒙上油布篷子,挤挤能坐四人,座位周围焊了一圈铁皮挡风雨,铁皮围子上还漆着广告,一面是“开锁81888188”,一面是“高价收药85558555”。因为这车开起来很颠很抖,坐一程路,会被颠得产生屁股不属于自己的错觉,本地俗称“电麻木”。
谢晓桐老远喊“爸爸”,谢应举接了她手上的行李,问:“楼东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们医学院可忙了,我这一个月只见过他三回半。国庆他爸妈出门旅游去了,他说回家也没人,不如留校温习功课。”
谢应举说:“那样也好,他是个勤奋的,你可不能为这点小事跟人闹脾气。”
“爸爸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先护着他了。”
闺女高三被人拐走了芳心,谢应举最初是震怒的,后来见面机会多了,了解也越深,楼东白白净净,瘦瘦高高,斯斯文文,学习刻苦,家庭清白,关键对闺女一直守着礼,谢应举也就没了那许多抵触,甚至默认了未来女婿。
“小孩子不懂事,护着他是为你好。不是为我闺女,我管他姓啥是谁。”
“哎呦呦,刚才是谁一见面先问楼东的?”
谢应举哼一声,不理会她的揶揄,“上车,坐稳了。”
电麻木一发动,突突地往前窜,谢晓桐止住话,观赏车外夜景。桃江经济发展不快,以前下岗工人太多,近年才慢慢复苏,所谓夜景,不过是火车站附近,街灯柱子下一路排开的烧烤摊。
她眼里望着,心里盘算着明天的菜,九转肥肠,粉蒸肉,炸藕盒,酥羊排……也不知爸爸准备了几样。
正事也不能忘记了,她回家是为了跟家人商量转专业。唔,爸爸肯定是一句“你喜欢转就转,我支持你”,还是听更靠谱的爷爷帮她分析下利弊吧。
进了十月,爷爷家院子里的葡萄快熟了吧?真是的,想一想而已,口水怎么哗哗的?
为什么去三镇上学才匆匆一个月,她就这么想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