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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王朝尚武,或者说,而今的大观能有这般广阔的疆域,靠的便是那几支无往不利的铁骑。
每年大半的赋税都被用在了扩充军备上,这几年来更是连年征战,兵戈不断。
谁都不知道当今金銮殿上坐着的那位真龙天子,为何对开疆辟土有着如此之深的执念。
这种对力量不加掩饰的欲望也从朝堂上映射到了民间,街头巷尾常常能见到佩着刀剑的游侠儿,动辄便大打出手。
虽说民风彪悍也不是什么贬义词,但规矩宽了,明里暗里难免滋生出一些腌臜事。
客栈大堂内此时正坐着四个佩着朴刀,戴着斗笠的粗壮汉子,尽管穿着茅草制成的雨衣,可他们内衬的衣服却还是湿了大半,不断地向地面上滴水,把脚下洇湿了一片。
可这几个汉子却不以为意,大剌剌地把包裹堆叠在一起,倒还算是规整。
只是这他们脸上和裸露的手臂上的几处刀疤,实在让人难以联想到良民这两个字。
四人围坐在一张木桌旁,其中一个络腮胡子正在大声抱怨:“狗屁的鬼天气,一下雨就像哭丧的小娘子似的没个停,这上宁镇也算个不小的镇子,外面几家客栈居然连个空房都没有,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家破破烂烂的小店,也只能将就一下了,等雨停去了下一站,我请各位兄弟喝花酒。”
“不碍事不碍事。”坐在最右侧的国字脸汉子环顾四周,看到掌柜的正在柜台前记账,才又压低了声音,“这次收获比想象的大得多,够咱们哥几个儿花天酒地好一阵子了。”
几人心照不宣地露出了笑容,又是交换了几句带着颜色的污言秽语,笑声顿时大了起来。
这种江湖客谋生的手段颇多,性子方正些的大多进了镖局,做些押镖护卫的活计,若是走了邪路,赚钱的法子更是五花八门。
大观王朝不禁勾栏,京都里更是有一座天下闻名的庆元春,这些正值壮年的汉子刀口舔血攒下的银子,最终有一半都要进那些做皮肉生意的窑姐口袋。
所谓保暖思**,此时的境况竟是完全相反,嘴上的荤腥不知怎么的勾起了这几个江湖客肚中的馋虫,几人都是觉得有些腹中空空,于是那络腮胡转头看向柜台,粗声粗气地喊道。
“掌柜的,拿两坛酒,再切几盘牛肉,上几个炒菜。”
本来在柜台边神游的马姓中年人被这突然的呼喊吓了一个激灵,不情不愿地拱着手从有些逼仄的柜台后走出,开口说道:“对不住了几位爷,我们家的厨子前段时间回老家去了,本店现在只提供住宿,简餐还行,酒肉就有些为难了,还请您见谅则个。”
他的语气颇为客气,一套说辞称得上滴水不漏,想必是这些年生意场上也应付过不少难对付的客人。
寻常客人听了这套谦卑与恭谨都做足了的话,就和重拳打在棉花上一般,没有发作的地方。
可那几个汉子显然没那么好打发,其中一个更是瞪大了双眼,用力拍了拍身旁的劣质木桌:“直娘贼,什么破店,又小又破,中间还有根碍眼的柱子,这就罢了,连酒菜都没有?”
马掌柜陪着笑练练作揖,本来就不挺拔的脊背更是要弯到尘埃里,很快就想到了个折中的法子:“城南有家酒楼,这么着,我去让人给您送一桌席面来,您先喝些热茶等着。”
他转头对着墙边装模做样抹桌子,实则竖着耳朵在偷听的小厮说道:“丁酒,还不快去给客人倒茶。”
之前颇有些牙尖嘴利的小厮这时倒是有些发怵,暗暗嘀咕着拿着铜质茶壶走到那四个汉子的桌前,头埋得仿佛在寻找地上的蚂蚁。
见瘦弱的小厮走过来,坐在左侧的络腮胡向对面的国字脸大汉悄悄使了个眼色。
那人立刻会意,在丁酒即将从自己身前走过时,不偏不倚地伸出了一条腿。
可怜小厮一时没有防备,被狠狠绊了个跟头,茶壶中的热水更是溅了满地。
铜质茶壶盖沾着淋漓的茶水在地上转了好几圈,客栈却是诡异地安静了几秒。
“丁酒,你干什么吃的,连水都不会倒了?”一直做着谦卑状的马掌柜此时也注意到了异样,直起身叉着腰向对着摔了个狗啃泥的小厮呵斥道:“快把东西收拾好了麻利滚过来,别让几位爷笑话。”
国字脸汉子却是一脚踩住了滚过来的茶壶盖,阴恻恻开口:“怎么着,把我们衣服都弄湿了,这就算完了?”
马掌柜满脸堆笑,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哎哟,您可别说笑了,您这衣服是雨水淋湿的,怎么就又变成茶水打湿的呢?”
国字脸汉子也笑了,“掌柜的说是雨水不是茶水,我倒要看看谁能证明?”
横竖在上宁开过好几年客栈的掌柜哪里会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
店小客大,这几个江湖客摆明了是想打上一笔秋风了。
想到这处,他瘦长脸上本来就粗黑的眉毛此时简直要拧成一根麻绳,绿豆般的眼珠子微微一转,咬了咬牙开口道:“要不这样,要不今天这桌席就算是我请的,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当这没父没母的倒霉玩意儿是个屁,把它给放了。”
客栈里牙尖嘴利的小厮确实是一个孤儿,可这不代表他没有大观子民代代传在骨子里的血性。
本来趴在地上的他听了这话,顶大的不乐意,小声嘀咕了一句:“谁是屁,明明是这孙子绊的爷爷我。”
他说话的声音极小,但还是被那汉子听到了只鳞片爪,这人看上去只是身材魁梧了些,没想到一只手便将身材瘦小的丁酒如同小鸡般提了起来:“你说是我绊的你,谁看到了?”
他转身向身旁坐着的三个同伴:“你们看到了吗?”
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
他又提着被麻布衣领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的丁酒问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马掌柜。
“掌柜的,你看到了吗?”
回应他的却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既然没人看到,你怎么能说是我绊的你?小东西,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这话你父母没有和你说过吗?”
这张没有一丝正气,只透着野蛮与奸猾的方正黑脸上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哦,对了,我忘了,你好像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
......
“我看到了。”
这道短促而有力的声音来自客栈的第二层楼。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站在横栏边,少年的容颜只能算得上清秀,但双目却极亮,在注意到了众人投递来的目光后又重复了一遍。
“我看到了。”
大堂里的众人一时失语,倒不是震惊,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会有人突然出声帮衬这个小厮,连他的东家都没出声,你凭什么出头?
“按大观律法,无故寻衅滋事者杖二十。”少年无视了底下或错愕或好奇的目光,用一本卷成棍状的书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手掌,继续说道:“如果你现在放下他的话,我还可以当作没看见。”
“你是脑子有问题还是读书读傻了?”国字脸不气反笑,终于松开了丁酒的衣领,后者则如蒙大赦般屁滚尿流地钻到了柜台后,“你凭什么觉得老子会在意你说的那什么狗屁大观律法?”
“你在不在意和我有什么关系?捕快们在意不就行了。”
听到这话,国字脸突然有些心虚,用余光看了看四周。
还好,没旁人。
一直站在国字脸身后的络腮胡便低声笑了起来:“哥几个自然没办法没办法与官老爷们掰腕子,可我们只需要能收拾你不就行了。”
“我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贡生,但毕竟还算是有功名在身,按大观律法,无故伤功名在身者杖五十,致其身死者诛三族。”
二层楼上的周衍语调听不出丝毫慌张,不知底气来自何处,似乎此刻身后就站着大观的巍巍铁甲一般。
早年间的确是有这样的故事,最出名的当属大观建国一甲子后的那一例。
来京赶考的穷苦书生被京都的膏粱子弟折辱,羞愤而死,本来事情已经算是被盖了过去,但某一天不知为何又被挖了出来,直接引得那位耄耋之年的开国皇帝龙颜大怒。
与此事有关的王公贵族贬的贬,杀的杀,那条有名的天润大街更是直接被染红了一半,但也正是这一场腥风血雨,才使得士子归心文脉聚拢,铸就了大观延续千百年的巍巍气象。
可那毕竟已是千年前的事,如今大观王朝叫得出名字的国之栋梁,大多都是武官出身,近些年的征战更是出了好几个大将之才,倒没几个读书人,能让尚武的大观子民们多看一眼。
所以楼下四个汉子听了此话,没有露出多少惊色,而是先彼此交头接耳了一番。
那国字脸抱了抱拳,用有些夸张的语调说道:“原来是我大观的贡生,我们哥几个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代他们向您赔个不是,您可千万要在官老爷面前帮我们几个多说几声好话......”
他嘴上说着抱歉的话,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抱歉的神情,身后的三人更是随意叉着腰交头接耳,仿佛在看一场笑话。
如果周衍听力足够好,便能听到那国字脸压低声音的后半句:“如果你到时候舌头还在的话。”
周衍没听见,可他看到那四人的眉间都有一抹戾气与凶残掠过,他很熟悉这种眼神。
那是森林里择人而噬的野兽看到弱小猎物时露出的眼神。
但他并不在乎,那些贪婪的,暗中窥伺的野兽,到了最后,都变成了本该是猎物的孩童手上的皮子,去镇上换成了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