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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大病之前,还只有五六岁的稚童周衍曾问过老猎户,神仙们会不会打架?
老人嘿嘿一笑,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神仙不仅会打架,而且经常打架,有喜欢搬来一座大山砸人的,有擅长用符箓叫来很多帮手的,不过最花俏的还是要属用剑的,咻的一下就能唤来几千把会飞的剑。
尚且年幼的孩子睁大眼睛,心想能有这么多把剑,家里该有多阔气。
所以少年现在很惊愕。
虽说面前的这两个人没有一个像神仙,可大概也八九不离十了吧,怎么打起架来,简单粗暴的像市井混混的斗殴一般。
当然,这种形容对马掌柜而言并不公平,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是挨打的那一个。
李观邪用板凳打飞了不知第几度扑过来的尸傀,看了看依靠在墙边吐血的马掌柜,又看了看手上的物什,露出了一丝震惊的神色:“想不到你家的客栈不怎么样,板凳却是如此坚硬。”
马掌柜只觉胸口一阵翻涌,吐出一口血来。
他低着头,掩盖住了眼里的一丝怨毒,缓声说道:“同为修行者,公子又何必如此赶尽杀绝,倘若放我一马,我定有厚礼相赠。”
李观邪摇了摇头,嘴角突然勾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即便是修行者,也有派系之分,你看上去像是我大观子民,修行的却是南疆的巫术,哪有放过你的道理?再说了,你的修为如此低微,又哪里拿的出我看的上的东西?”
马掌柜的肩头抖动了两下,又咳出了两口鲜血,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却是一块紫色的晶石。
“这块紫晶是我偶然所得,这些年的修为进境也都得益于此,其中的奥秘我还没能完全参透,你若是拿去,或许还能有些益处。”
他紧紧攥着那块晶石,似乎把握着这世上最重要的珍宝,没过多久又露出了一丝颓唐。
“当然,你得答应得到此物后,便放过我。”
李观邪伸出一根手指,远远地点了点墙边马掌柜的脑袋,“没想到你不光修为不怎么样,脑筋也不怎么好使,倘若你死了,这东西不还是归我,我为什么要做这笔摆明了没有赚头的生意?”
马掌柜已经吐不出血来了。
来自京都的白衣纨绔伸手向前一招,那块被紧紧握在马掌柜手心的晶石便凌空飞到了他的面前。
尽管客栈的烛光昏暗,却丝毫掩盖不了这块晶石的不凡,那不规则表面泛出的淡淡紫光,仿佛要将人投诸其上的目光都彻底吞噬。
李观邪皱着眉头打量着这块悬浮在空中的晶石,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末了,竟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来。
一直旁观着的周衍突然感觉有些紧张,生怕眼前这个正邪难辨的白衣公子哥儿发现了什么神妙之处,然后为了掩人耳目,杀人灭口。
可李大公子并没有再给他紧张的机会,这个生着一双好看桃花眼的京都纨绔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促狭的微笑,眼前的紫色晶石便发出了砰砰两声闷响,化作了一堆齑粉,纷纷扬扬地洒到了地上。
他看着倚在墙角面色震惊的枯瘦中年人,缓缓摇头说道。
“就这?”
……
客栈里一片寂静。
于是这片寂静的始作俑者轻轻咳嗽了两声,“看来你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他的神色突然一凛,指尖轻轻泛出一丝微光,这光芒并不刺目,甚至有些清冷,像是夜空中某一颗星辰的明亮被以极为神妙的手段,采撷到了人间。
但对于面对着这丝微光的人而言,那小小的光亮里却充满了不可测的危险,似乎只要触及丝毫,就会神魂俱灭。
于是面色苍白的马掌柜发出了可能是自己这一生最凄厉的嘶嚎:“不要杀我,我……我有苦衷。”
轻轻托着那一片光明的京都纨绔眉头轻挑,开口说道:“这世间人人都有苦衷,你有苦衷,躺在地上的那三个有苦衷,过往因你而死的那些人也有苦衷。”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最苦的,我也没办法辨别出你们谁比较苦些,那就只好以结果做定论。”
李观邪淡淡说道:“现在你活着,他们不是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就是化作了白骨深埋土地,而你是唯一站着的一个,而很不巧,我现在很生气。“
“但我毕竟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如果你的苦衷足够苦的话,或许我可以帮助你痛快地脱离苦海。”
李观邪突然转身看向站在一旁,依旧摆出一副警戒姿态的周衍。
“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紧紧握着牛角弓的周衍面色古怪,只得尴尬点头。
书卷是道理,银子是道理,拳头也是道理。
拳头大些,能握着的道理自然也就多些。
李观邪满意地点了点头,客栈内已经没有完好无缺的桌椅,他便只能将扛在肩头的板凳放了下来,顺势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这个来自京都的公子哥儿在宽大袖袍里掏了掏,竟是又掏出一把瓜子和几块糕点来。
周衍几乎快要怀疑他的袖子里开着家点心铺子了。
李观邪向周衍抛去几块糕点,被少年手忙脚乱地接住。
“听戏的时候嘴巴怎么能闲着。”
他眯着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向着墙角披头散发的马掌柜轻轻开口。
“来吧,请开始你的表演。”
……
马掌柜强行压下心头的那丝怨毒,涩声开口道:“我本名马沾,大观洛河人,家中……”
可话音未落,他的絮语就又被打断。
“停停停,家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童这种戏码,会不会太过老土了?”
那袭白衣指尖黯淡的光明又重新亮起,原名马沾的客栈掌柜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仿佛看到了这世间最恐怖的东西。
“那个尸傀……是我的妻子。”
他喘着粗气,将自己隐藏在心底最深的黑暗抖落开,讽刺的是,这竟是为了换回一丝生机。
“我本是一个穷书生,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和书上那些故事一样,我们在元宵灯会上相识,接着一见钟情,她为了嫁给我,甚至被父母逐出了家门。”
“那时我经常会带她去看家乡的桃花,桃花落在她头上的时候,很好看。”
“我读书不成器,便用积蓄来上宁开了家客栈,她也没有嫌弃我不争气,日子是苦了些,可终究能算得上有滋有味。”
他痴痴地望着远方,眼中露出一丝追忆。
“直到后来有一天,她生了重病,我访遍名医却依旧没能找到救治她的方法,只能看着她日益消瘦,生气渐失。”
一滴浑浊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滚下,于是这个枯瘦中年人的声音便有些哽咽。
“她死的那天,我本来也想随她而去,可我突然想起曾经在书摊上找到的一本古书,只要…...只要遵循书上的方法,便可以将她复活。”
“以房中针汲取阴气破坏风水,再以东南西北四方红烛养四阴之地,鸡血为引,符咒为辅,便可再借回半条命来。
“那些天我打发了店里的所有人,关了客栈,终于,我的努力没有白费,第四十九天,她终于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可是……我没想到的是,从黄泉归来的,不是她,而是一个怪物,一个食人的怪物……”
周衍此时没有看他,而是低着头,眉头紧蹙,李观邪则一直在嗑着瓜子,眼神玩味。
马掌柜眼中的恐惧很快便被一丝复杂的情绪取代,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可她毕竟是我的妻子,即便是变成了怪物,也还是我的妻子,于是我便把她留在了客栈里,锁在了一个铁笼中。”
“有一天我外出回家,发现铁笼被打开了,而后院里满地鲜血,地上躺着一个毛贼……和满嘴是血的她,我以为她会攻击我,可她没有……”
“我突然意识到,就和雨水养料充足才能催生出成熟的果子一样,有了充足的食物,我的妻子或许会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于是我开始放任她晚上出去觅食,但是只挑那种流窜的江湖客下手,为了方便得手和掩盖踪迹,我又按道书,炼制出了一种尸魔香,并辅以迷魂术,抹去了同行者的记忆,这样,就谁都不会知道这座客栈里,究竟掩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丁酒也知道这件事吗?”
周衍皱着眉嚼着杏花糕,含糊不清地问道,连番激战之后,他确实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
“他当然不知道,也就只有他,愿意来我这打些下手,倘若不是遇到了你们,过几天我便会结清他的工钱,让他远离这是非之地。
马掌柜看向倒在一旁的尸傀,目光里露出一丝温柔。
“而我,大概会带着她回家。”
“这个时候,家乡的桃花应该快开了吧。”
……
这个故事很长,其中也有不少可供咂摸咀嚼的地方。
可听故事的人,一个在咂摸着瓜子,一个在咀嚼着点心。
李观邪手上的瓜子已经全部吃完,轻轻一扬,瓜子壳就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飞雪,落到地上,正巧形成了梅花似的图案。
“你怎么看?”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
“确实是个感人的故事啊。”周衍面色复杂地看向马掌柜,诚恳地说道:“倘若你去说书,肯定比开客栈赚得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