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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州郡推举的贡生来到来了京都,凭着写着名字、年龄、籍贯等信息的碟子,便可进入专门设置的设置的驿站住下。
可这驿站只在考试前一旬开放,周衍一路上放慢脚步,不愿早到,便是因为不想再花住宿的冤枉钱。
一般世家子弟是不愿住在此处的,因为驿站的规制远远比不上京都城内的那些装饰豪华的客栈,对于寒门士子而言,除了不包一日两餐,这里倒是再好不过的住处。
周衍到驿站时,前面已经来了几个人,大观将相出身,寒门要远远少于豪阀,因而驿站往往住不满,即便是晚到了一段时间,也还有不少房间富余。
寒门士子不比将种,没有八面玲珑的人脉门路,此时便是为日后仕途打下根基的最好时机,当年高祖皇帝设立这样的机制,未必不是也存了让这些大观未来的国之栋梁互相熟悉的心思。
住在周衍隔壁的,一个叫吕经益,一个叫顾钟鸣,吕经益是京都本地人,虽然未曾言明家境,但从衣着与谈吐来看,应该是出自世家门阀,顾钟鸣则是来自江南的寒门士子,周衍则连寒门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乡野里随处可见的草根葛叶,三人客套寒暄了一番,便各自回了房间。
今年的考试定在四月初八。
还有十日光景,便可看那攒攒河中鲤,一举跃龙门。
......
四月初五。
周衍难得睡到日上三杆才起,临近考试,温书复习的心思倒是淡了许多,只求着能用几日饱睡缓解先前赶路的疲乏。
他自认记性不错,虽然不至于过目不忘,但胜在勤勉,当初端着手练膂力的时候,脑海里循环反复的都是一串串书中文字,因而只考默写与注释的帖经和大义应该能得个中上。
让他头疼的是策论,生于乡野,即便是读了再多书,眼界终究是窄了,对于关系到国事民生的策论又能多擅长?
至于诗赋,从小在林子里摸爬滚打的少年七步能抓住一只野兔,对于那些锦绣诗词却放不出半个屁来,最多只能作些只通格律,不讲意蕴的野诗。
而今大观的考试,含金量比以前要少许多,一是只考两回,从郡县出了头,便可来京都参加尚书省主持的省试了,所以考生大抵岁数不大。
二是文官失势,即便考中了,不老老实实打熬几十年,也翻不起风浪。
不过即便如此,也至少得有两门中上才有上榜的机会,而榜上题名又分甲乙两第,现在只盼考官开恩,能算上个乙第末等。
没读过什么书的老猎户若是泉下有知,肯定会竖着大拇指,说声小子不错,长脸了。
......
周衍走到驿站楼下,几个士子正同坐一桌,高谈阔论,吕经益和顾钟鸣见到这位邻居下来,腾了一个空位出来。
几日相处,这几个岁数相仿的年轻人倒是熟悉了不少。
来自江南道的寒门士子顾钟鸣,性子却不似名字那般稳重,看到打着哈欠的周衍打趣道:“周兄昨夜定是又与周公会晤了,咦,都姓周,莫非你俩是亲戚不成,可怜我这几日食无味,寝无眠,和害了癔病似的,怕是要等考试过后才能好些。”
年岁最长因而颇善解人意的吕经益笑道:“周兄是从北境来的,一路舟车劳顿,自然要多恢复些精气神,倒是你,前几日还说自己要豪取甲第头名,今日就落得这般颓唐了?”
顾钟鸣长叹了一口气:“先前是我就是吹吹牛,谁知那位诗文策论俱佳的刘洛阳也是此期考生?”
周衍不解地问道:“这刘洛阳又是谁?”
顾钟鸣一脸不可思议,但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旁边的吕经益抢过了话头,“这刘洛阳本刘玄朗,洛阳书香门第出身,开蒙时便因三日识得千字被称作神童,七岁所作的两首《步虚词》更是为诗坛称道,那句‘瑶池仙语皆听尽,却向人间翻翅飞’被当朝东阁大学士称赞笔下有仙气。”
吕经益笑了笑,继续说道:“而后刘玄朗便一发不可收拾,所作诗词策论无一凡品,为士林争相传诵抄写,连带着洛阳的文房四宝,都贵了不少,近些年倒是消息少了许多,周兄不知道也属正常,世人皆以为他无心官场,只是不知为何又在今年应试,有了他珠玉在前,我们的压力自然便大了。”
周衍见他虽是这么说着,却远不似顾钟鸣那般愁眉苦脸,倒是隐隐有争胜之意,不禁若有所思。
今日士子们清谈的话题是“君子何仕”,虽说问的是君子,但谁都知道问的就是在座的各位同期。
几位寒门士子侃侃而谈,但具是出不了“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窠臼。
也难怪如此,当今大观重武轻文,王佐之才都出在马背上,让这些最多负笈游学几个州的书生纸上谈兵,却是为难了。
再说治世方略,在座的又有几位,真正接触过那些官场汲营?退一步说,都知道要屯田蓄粮,可那不沾阳春水,只牵书中仙的十指,可曾碰过田中百姓的农具?拂过几株麦穗?
况且还未登科,心中即便有别的想法,也不好和盘托出,所以轮到周衍,也只是说了几句经世济民的不痛不痒道理。
只有出身江南寒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顾钟鸣直截了当的承认来此应试就是为了光宗耀祖,一朝及第,非要鲜衣怒马,看遍这京都盛景不可。
最好还要让哪个朝中勋贵的女儿看中,从此青云直上,官场扶摇,引来了诸位士子一阵似真似假的哄笑。
吕经益用手肘偷偷杵了杵周衍,低声说道:“周兄刚才所说并非心中所想吧。”
周衍倒也不羞不恼,反问道:“吕兄所说的内圣外王难道就是发自肺腑?”
吕经益摇头笑道:“我前几年四处游学,侥幸在家中运作下辗转数个县衙做那刀笔小吏,这才知道书上那些道理虽然不假,但落到实处时,便有些不够用了。”
“我朝永昌以前,经国安邦的重心皆放诸‘与民休息’这四字,轻徭役而薄赋税,寓兵戈于田亩,终于博得了泱泱数百年的太平景象,可永昌之后,旱涝频繁,更有外敌来犯,幸亏我大观能臣良将辈出,才撑住了这巍巍河山。”
“到了今朝圣上,不仅攘外安内,守住了这偌大的基业,更是留有余力征伐外敌,这几百年的历史,说来不过几句话,藏着的却是多少人的尸骨,所以这治世之策,真正落到我们的肩头,可就不是‘内圣外王’这几个字能概括的了。”
他顿了顿,一双狭长眸子眯起,却不给人阴晦之感,轻轻说道:“君子何仕?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都可放到一边,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才是重中之重,只要我吕经益在朝一天,就要为我大观百姓谋一个自由。”
这个不知为何突然吐露心迹的年轻书生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光顾着我在这里口若悬河,还不知道周兄是何种想法?”
周衍挠了挠脑袋笑道:“说出来不怕吕兄笑话,先前读书,是因为家里老人总是说自己吃了不认字,没学问的亏,一家二人都是在乡野里摸爬滚打的泥腿子,多不像话,总得出个读书人不是?”
少年搓了搓手,宛如田间老农。
“以前我总觉得读书和当官没什么关系,不过后来读着读着也就想通了,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出仕之后,便相当于靠上了大观王朝这棵苍天巨树,也只有如此,我自己才能成为另一棵树,为百姓遮风雨,为他人谋阴凉。”
“说来说去,还是求个平安,求我自己的平安,也求百姓们的平安。”
方才还沉浸在春风得意马蹄声中的顾钟鸣,听了这两人的对话,一脸古怪:“两位一位要做庙堂股肱,一位要做地方父母,再说下去,可就要把我这个追名逐利的俗人臊死了,不行,你们回头一定得请我喝两杯酒压压惊不可。”
周衍重重拍了拍这个江南士子的肩膀,一时间没控制好力度,拍出了一阵咳嗽。
吕经益却是一脸温醇笑意。
平安好啊,人间最好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