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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枕着月光入睡 多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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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好说,人之律。但女人以为该说的才好说——不让说都不行,会憋出病来——但女人以为不该说的,你就别去枉费心思。

    女人是秘密的制造者,也是秘密的守护者;秘密是女人不可触碰的财富,女人都会守命般地守着。如果你不识趣地去触碰,没涵养的会叫你碰得一鼻子灰,有涵养的则几乎采用同样态度:不搭理。然而效果相当,都能把不识趣儿的人,弄得没面子。还好,咱这儿没有旁人,她的脸又扭向了窗外,所以我吃到的不搭理,消化起来要比被旁人偷笑的那种顺溜一些。

    沉默中,讨了没趣的我,开始反思:你当大山里开火车哪,兜兜绕绕的,一个铁路工人,不好好使用直肠子玩啥花活儿,人家反感就对了。小聪明真不能往大聪明上装,比试智力跟比试拳击没啥两样,都得有量级的限定。量级不等,可不能同台开擂,否则非惨不忍睹不可。得嘞,放下你的好奇心吧,清除你的非分之想吧,人家也就一走一过,云雾不留痕。至于从哪儿来,往哪儿去,纯属人家自己的私事,关得着你四六。你就把停停脚,歇歇气的人家,合理地招待好就可以了,多余的枝杈请收起。——这大概也是人家的想法。

    眼下的僵局由我弄成,打破僵局,自然得落到我肩上。可我这抡大锤、扛枕木、卸火车皮等力气活儿干得傻好的糙人,干这活儿,无疑赶鸭子上架。我实在太缺乏这方面的能力。她要能承接过去得多好。我一准认为,她那血色包满的嘴唇,稍动一动,便可春风化雨,冰雪消融……可她仍侧身向着窗外,嘴唇紧紧闭着,坐直的腰板儿挺得硬朗,不知是腰板儿在为嘴唇助力,还是嘴唇提起了腰板儿。我看来,这是有意难为我,好叫我认真琢磨琢磨,啥叫解铃还须系铃人,用心品味品味,自作自受是啥滋味。——可能我小心眼儿了。

    无力可借,无势可顺,只能自己挥竿赶自己上架。不就是开口说话么,又不是开口吃毒蘑菇,还能死了你!那就开口说,没话可以找话,哪儿那么多没用的纠结。她正看着窗外,找话说不难,就把话往她眼睛看到的上靠拢。

    “你瞧这里多清静。站里站外全方位的清静。没旅客的小站,最大的优点就是清静。清静对人的健康有好处。”

    决意开口的我,这样说。她扬扬脸,但没我料想的那样转过来,仍向着窗外。不过看得出,她不讨厌我开口。我接着:

    四个人的小站时,基本也是清静。只是那时的清静中,还参和些稀稀落落的杂音。三个老前辈都走后,就清静成你现在瞧见的样子了。其实小站的清静,始于蒸汽机时代结束的后几年。近年来,高速公路的增多和铁路的不停改线,这里原本就不多的嘈杂,也被新时代的大潮吸走。等成了我一个人的小站后,清静进入了彻底化。但小站这彻底化的清静,还能延续多久,说不好。因为小站的存在价值,一天小于一天,指不定哪天,一个通知下来就得彻底遗弃。跟着而来的,就该是死静。清静被死静埋葬。

    “哦,就因为这条铁路没有了运输价值?”她转回脸来问。我肯定地点点头。

    “没有运输价值,还有旅游观光价值啊!”她说,口径变大的眼睛盯着我,略作停顿。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不由地也睁大了眼睛。她对我似有领悟的反应,显得很高兴,起身离座兴致勃勃地说:

    “欧美一些国家的老旧铁路,被开发成旅游线的多了去了,都配备豪华旅游专列,内设各种档次的包厢,还有专为富豪们准备的超大的豪华包厢。餐车是全景式的,坐在里面,沿途的湖光山色,挡都挡不住地往里涌,真叫一个人画中游!那些有历史感的小站,乡土气息浓郁的乡间道口,都是游客们喜欢的景点,叫人流连忘返。

    “现在,国内有格调的游客到欧美旅游时,都要乘上这样的列车,在流动的豪华空间里,来一次域外山水画中游,领略异域美景。其他国家的游客,更是趋之若鹜。笨理想,有这么多的人捧场,收益能不大么。历史性的东西,如果利用得好,就不存在没有价值一说。历史的本身就是价值。

    “你们是要守着聚宝盆当丐帮,把自己往穷上过。为什么不借鉴欧美这些成功的经验呢?我们国人确实缺乏创新力,可不乏模仿力,照着学总能成吧!放心,至少我没听说老外,把这个申请成了专利,所以不存在知识产权保护问题,你们尽可以原样照搬,为我所用。退一步说,我们国人在有利可图时,在意过专利、知识产权之类的东西吗?那不就是一张白纸上,几个机打的铅字嘛!作为我们领土上的追逐利益者,不适当地侵侵权,见面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她哧哧地笑,笑得妩媚;我也跟着笑了,笑得应该很糙。

    “开玩笑,开玩笑,我可没有教唆你们去犯法的义务。”她说。“可你们真得学会用你们的脑袋,思考发展,谋求生存之道。现在,国内不是全民旅游么,大家都舍得在旅游方面掏腰包、甩币子,愁只愁没有新鲜玩意儿、新鲜品种,带有梦幻色彩、新颖意境的就更少。所谓旅游,还停留在拍张纪念照,吃吃风味饭的水平。可以说,谁先抓到这个商机,谁就能发大财。中国有多少人?中国有钱的人数得过来吗?你们要是能以旅游线路来经营,配上豪华旅游专列,里面搞些情侣间总裁房什么的,这条冷线要不热得着火,周围的大山都得委屈成平原。到时,收益可不是单搞运输能比的。”

    她生机勃勃的眼睛,又看向窗外,侧过身子用伸出的手指,把窗外的站场横着划过。

    “你看小站这环境,真想不出怎样的文字,才能合得上这里的秀美,这里的幽静。那条备用线,可供专列在这里停歇过夜,旁边儿的空场可以搞夜烧烤,烤好咧,烤好咧,砰砰开啤酒。等到夜静得连星星的喘息都能听见时,枕着透过车窗的月光入睡,得是何等的美妙,哪个地方找得来这般的享受呢?

    “你这小站里也可供参观啊!你要不想免费就收门票,顺便还可以卖些你的小站山泉,那人民币还不流水似地往你的兜里流!我敢说,还能流进些美元英镑法郎马克,卢布倒无所谓。可你得看准了,别是假的!”

    说完,她调回头冲我笑。我感到脸上有些热。真的,我当真从这笑里,看出了一个见多识广的高等人,对一个孤陋寡闻的山民的嘲弄——我又小心眼儿了。然而真不是有意贬低自己,时下在她面前,我脸热的理由越来越多,不可自控。就拿她提到的那些外币来说吧,——如果真有这一天,我恐怕要辜负她的期望:咋看准哪,压根儿就不认识,还啥辨别真假。

    你可真行,魅力女人,一不小心把我给抬高了。

    收了笑,她抱起胳膊又转向窗外,轻声说:“我想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以为自己进入到了童话世界。我幸运地先来了一步,读到了实景的安徒生。”

    她说到安徒生时,从两座山间投过来的夕照,把窗外覆盖到的地方,都镀了层金:路基碎石,像散摞在一起的金块;站台上百年老树的叶了,金光闪闪;最高的建筑——水塔,像一位披着纯金战袍的魁梧将军,凝视着对面的群山。没被夕照覆盖的地方,则一片静谧的幽蓝,如同深深的洋底,隐藏着不可探知的神秘。

    童话,滋养了无数灵魂的童话,眼中这些景色,都是组织你那方世界的材料吧?你那方世界的触角,究竟向这个世界伸展过来多少只?你那方世界,究竟与这方世界发生了多少联系?我们目能所见的这方世界里,究竟还有多少童话未被企及?能不能给出一个实际的测算依据,以及量化标准?

    以前,小站也给过我类似童话的感觉。我站在对面的山顶上向下看小站时,似乎也看见了童话。但平心而论,那都是渺薄的,并没明确地确定下来。今天,经她这么一说,小站的童话感,才真清晰明朗起来——我的感知系统,好似投入到显影液中的感了光的胶片,隐藏于中的内容,被快速显映了出形。是啊,这里早就布满了童话,早就成为了童话世界的一部分,尤其列车越过越少,剩下我一人之后。只是我没有她的这种感受力,我还是太糙。

    确实如此,剩下我一个人后,小站的宁静便与大山的宁静,结为一体,不再情愿被外来的嘈杂分割开。这里的宁静,已经没有远近的差别。就我认知上的偏好来说,宁静才是组成童话世界的首要条件。也深以为,只有具备了宁静这个条件,童话世界的底色才能打成,那些描绘童话世界的诸多色彩,也只有在这个底色上,方能鲜明地凸现出来。

    她的言谈和感慨,也明显倾向于我的这个偏好——宁静。

    但是,童话世界的宁静,不是死滞的宁静,而是动态的宁静。小站动态的宁静,俯拾皆是:挥洒下来的或长或短的星光、或浓或淡的月色,私语般流淌的山溪,山林深处的鸟鸣,还有阳光照耀着的白云,路过小站上空时,在车场、在路基、在站台、在屋顶,随画随抹的素描,多么完整的宁静,多么不可弃绝的童话世界啊!我,原本是工作生活在童话世界中的人,可我的迟钝,又让我浪费了多少令人艳羡的光阴。如果没有她今天的到来,我还不知要身在其中浑然多久呢。

    魅力女人,你到底有怎样深不可测的魅力?倘若你愿意,你魅力的光芒,是不是便可无形不透、无昧不开?你不是常人,至少不是常女人。常女人有身背大包,踽踽独行在这空寂荒莽、野气森森的大山里的吗?可若非如此,你又怎会一路走来,走进这清寂的小站,献出你的发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