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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说谎有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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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里的人总是和和气气的。

    不和气也不行,若是经常发火,会被扣上狂妄失仪的帽子。

    难得出来一两个暴脾气的,人缘总是不太好。

    “你别在这给我添乱,教坏了我们才人我收拾你!”富春姑姑更是难得发脾气,今夜揪着小鬼就把它丢了出去。

    “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嘛!”小鬼坐在地上,摔了个人仰马翻,气呼呼地吼了回去。

    它是宁远殿的常驻鬼口,跟富春姑姑相识已有几年。前年富春姑姑调到尚衣局当差,临走前还拜托它给院子里的铃兰浇浇水。

    不久前,富春姑姑又调了回来,小鬼还颇为欢喜。

    好歹也是七八年的交情,居然为了个刚认识的才人小主发这么大火。小鬼有些气恼,尤其是它身上摔得疼极了。

    刚要出言再多抗议几句,放放别的狠话,却听见屋里富春姑姑仓皇失措的声音:“才人!才人您上哪去了啊!才人不见了啊啊啊啊啊啊!”

    小鬼心里好奇,凑过去一看,只见空荡荡的东偏殿里,只有富春姑姑一个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来回回找蕴才人。刚刚还在屋里的蕴才人,这会儿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

    今夜霞丹在角房里照顾白苏,白苏的胳膊换了药,仍旧吊在胸前,缠着厚厚的布条,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佩芝倒是恢复得快一些,只因仍旧病着,这些天不曾干活。

    现在已是深夜,想必这几位全都睡沉了,是以富春姑姑惊慌的声音没能引起多大响动。

    一旁看热闹的小鬼纳闷,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就不见了。正犹疑着,不经意间回了下头,吓得叫了一声。

    “哎哟我的天,我太难了,大姐你是咋出来的啊?你吓死鬼了!发啥愣啊,没听见你家姑姑叫你啊!”

    小鬼身后,蕴才人站在院里一脸茫然无措。

    她刚刚想把书本藏在枕头底下,等富春姑姑走了以后,再熬夜偷着看。

    刚把手伸到枕头底下,下一秒,人就已经站在了院子里,意识浑浑噩噩地,像是半梦半醒间脑海里闪过了无数念头。

    战火纷飞,尸骸遍野。

    从天而降一个美丽的女孩,在荒野间不省人事。

    她的身上穿着异域服饰,那身衣服奇怪极了,像是男子的骑服一样,衣裤贴身,裤子上还破着窟窿,不知是不是逃难的时候弄的。衣服上也有大大小小的破洞,还印着奇异的骷髅图案,让人看了瘆得慌。

    女孩双眼紧闭,手上紧紧握着一块四四方方的腰牌,上面拴着圆滚滚的粉色毛球,仔细看才发现,是一个小小的兔子形状,拴着手掌长的绑带。绑带上写着的也是异域的文字,让人看不明白。

    她手上的腰牌薄如铜镜,亮如琉璃,乌黑一片,像平静的水面一样光滑,可以清清楚楚地照见面孔。

    场景变换,女孩醒转过来,面容熟悉,正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蕴才人恍惚了一下,心想这不是惠贵妃嘛。

    小鬼喊了她好几声,她这才醒过神来。寒冷的夜晚又回来了,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四周寒气逼人。天上的乌云慢慢散开,露出一轮皎洁的明月。

    “才人你在哪啊!”富春姑姑在屋里急得团团转,来回寻找蕴才人的踪迹,结果这一边,蕴才人趴在窗户上冲着她大声喊“富春姑姑我在这里啊啊啊”,却发现富春姑姑似乎根本听不见。

    “阿婆,你家才人就在院子里啊!”小鬼看不下去了,也跟着一起喊,富春姑姑起先还觉得它实在恶作剧,自己找了好几趟都无果,这才过去搭理它。

    “哪呢?”富春姑姑一身冷汗,喘着粗气看过去。

    “这儿啊,这么大一个人,你看不见啊?”小鬼指着身旁的空气,一脸的理所应当。

    “你别捣乱!”富春姑姑这回没心情跟它玩儿,冲它吼道。

    小鬼委屈地拉了一下蕴才人的袖子,却发现它的手从蕴才人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大姐你离魂啦?”

    “你喊谁大姐我才十四岁,没有离魂吧……”蕴才人的声音有点沙哑,刚刚她一直在大声对着富春姑姑喊,现在嗓子喊得非常疼。蕴才人无力地想,既然疼的这么真切,那自己应该还是个人。

    而且看这意思,还是个相当悲催的状态,喊得唇焦口燥却没法儿喝水。

    “小鬼别给老子捣乱,帮老子找人!”富春姑姑已经进入了无能狂怒的状态,拿起外衣准备出门喊人帮忙。

    “你刚刚干啥了啊,咋整的嘛!”小鬼被富春姑姑骂了,还暂时无法自证清白,整个鬼都有点烦躁,转头去问蕴才人。

    “我也不知道嘛,就是刚刚想把书塞到枕头下面,结果……”说实话,蕴才人现在挺慌的。

    “阿婆,你看一下枕头下面有什么,我看得到你家才人,真的就在我旁边,你相信我一下啊!”

    屋里的富春姑姑已经准备出去求助,无奈走了几步,想起自己实在不太知道,到底应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正坐在桌边发愁。

    听见小鬼的话,富春姑姑疲惫地点点头,死马当做活马医地站起来,走向蕴才人的床。

    她抬起枕头,下边的床单被褥平平无奇。不死心地用手摸了一把,富春姑姑摸到,床单下面压着一个东西。硬邦邦的,四四方方的。

    蕴才人就站在她身边。她的身体现在触碰不了任何东西,刚刚穿墙而过,体会了一把做鬼魂的感受。

    只见富春姑姑往床单下摸了一把,摸出了一个腰牌。

    薄如铜镜,亮如琉璃,乌黑透亮,像平静的水面一样光滑,可以清清楚楚地照见面孔。

    “这是哪里的腰牌啊?”蕴才人下意识问了一句,才想起现在富春姑姑什么都听不到。

    “阿婆,你家才人问你,这是哪里的腰牌。”小鬼不知什么时候跳了进来,好心地帮蕴才人传了句话。

    富春姑姑看了一眼小鬼,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再把它扔出去。

    小鬼太熟悉她了,立马看穿了她的想法,灵巧地蹦远了,嘴上辩解着:“她真的就站在这,这会我都触碰不到她。刚才她从墙里穿过来的,虽然没有飘起来,不过看这意思,各方面都跟鬼魂差不多了。大姐,要不你飘一下试试?”

    富春姑姑顺着它的目光,什么都看不到。

    蕴才人试了一下,嗯,飘得很高,一直穿过屋顶,看到了漆黑的天空上,挂着一轮银白巨大的圆月。

    我不会是……一命呜呼了吧。

    蕴才人使劲甩了甩头,不会的,尸体都没有,应该还是建在的。

    她废了些力气,这才找到了重新飘下来的方法。

    “才人,能听见吗?”富春姑姑顺着小鬼指给她的方向看过去,茫然的目光看向蕴才人的身边,蕴才人默默挪了挪,让富春姑姑的目光正好对着她。

    “差不多吧,大概就是这个位置了。”小鬼在一旁帮忙。

    “你帮我问问这个腰牌是什么情况嘛,别打岔了啊。”蕴才人怂恿小鬼干点正事,她想起自己刚刚神思恍惚,似乎看见惠贵妃手上拿着它。小鬼应下了,见她神情不对,便安慰似的想拍拍她的肩膀。

    枯瘦的小手不出意外的拍了个寂寞。

    它叹了口气,原模原样地将话转达给富春姑姑。

    “这是洛婕妤曾用过的镜子,按理说早应该清理了,怎么还留在这……才人莫要介意,明日老奴便叫人来换了床单被褥。”

    蕴才人试着往床边坐下,结果身体穿过床,直接坐在了地上。这也不用换被褥了,她都睡不到床上。

    此时此刻,万物皆抛弃了她,只有大地仍旧愿意承载,不离不弃。

    “她说没事她不介意,这床睡得挺舒服的她很满意。”小鬼见蕴才人没吭声,自作主张地说了一句。

    富春姑姑点了点头,小鬼只需看一眼便明白……这便是没相信它的话。

    蕴才人在地上呆坐了一会,看着床穿过她的身体,和她和谐地融为一体。小鬼有点同情她,想着跟她开解开解,说宫里的鬼魂刚开始都不太适应,但是习惯了就好了这都不是事儿。

    “你跟富春姑姑说,我正好借这个机会去一趟天牢,看看那个梅卯冰。”没等小鬼说话,蕴才人觉得有些无聊了,便主动打破沉默,“反正待着也是待着,我现在连床都睡不成。”

    小鬼点了点头,如实对富春姑姑说了。

    “那……万一走到半路上恢复了咋办啊?”富春姑姑正要应允,忽然又想起这个问题,连忙问道。

    “她说这种情况,很可能要等太阳出来了才能恢复。”小鬼看了一眼身边的空气,侧耳听了一阵之后,略微点头,然后一五一十地跟富春姑姑转达。

    “那你跟着她啊!”犹豫了片刻,富春姑姑想不到解决的办法,只能无奈答应。小鬼嗯了一下,便已经来到了窗外。

    天牢里,梅卯冰已经哭了很久。

    这段时间里,也没人搭理他,按时送些饭菜过来,也不见他动。

    因为这里不见天日,也没有滴漏刻钟,实在不知道此刻应该是什么时辰。现在他哭累了,干脆蜷缩在床上。

    不哭了之后,他终于开始好好看看周围。

    眼睛完全适应了幽暗的光线之后,梅卯冰越发看明白了,这是一片空地,他的大铁笼子就在正当中。四周每隔几步就把守着侍卫,身姿挺拔地围成一个圈,一言不发。

    一群大小伙子就这么围观梅卯冰,看他坐在地上涕泗横流,哭得昏天黑地。

    梅卯冰在看清楚这一切之后,立刻不想哭了。

    他看了看四周的大哥,一圈全副武装的大哥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看习惯了。

    也没好意思搭句话问问,是不是前头关进来的,也像他一样哭得如此没出息。

    就在他准备调整心态睡一会儿的时候,听见了熟悉的尖尖细细的小声音:“梅卯冰,我们来看你啦!”

    没等梅卯冰反应过来,一圈守卫大哥立刻呼啦啦围了上来,整齐划一地按着剑,警惕地四下里环顾着。

    “我乃皇后娘娘特使,专程过来替娘娘问你,事发那天早上,你都去过哪,见过什么人,你老老实实地说出来,皇后娘娘自会一一排查。”

    在梅卯冰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地方,蕴才人被小鬼逗笑了。

    天地良心,她就是说了一下具体要问的内容,实在没有想到这小鬼机灵得很,知道要打上皇后娘娘的旗号行事。

    “哎哎好嘞……”梅卯冰听见这话,立刻从床上翻身下来,跪在地上。也不知道特使现在在哪,随便挑一个方向先跪着吧。

    “事发那日,臣一大早起来,在家门口吃了一碗汤饼。而后便进了太医院……”梅卯冰毕恭毕敬地说了这许多话,听见自己的声音瓮声瓮气的。

    想来自己十分沉不住气,八字还没一撇,只是被关了这么久,便哭得要死要活。

    想到这些,梅卯冰心里十分懊悔,心里觉得自己沉稳大方的人设算是崩塌了。

    “因张太医前一日告假,臣便接替他去给郑妃娘娘请脉。进了翠微宫,见到的就是郑妃娘娘,还有一应宫女太监。之后就径直去了宁远殿,路上惠贵妃娘娘经过,问了臣几句话。”

    汤饼铺子的老板客人、太医院的一堆人、郑妃宫里的人、还有前些天过来刺杀未遂的惠贵妃……

    蕴才人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觉得应该是惠贵妃干的。她前些天还过来打算闷死自己,一定是她。

    “问问惠贵妃的事。“蕴才人立即说道。说完才想起了富春姑姑讲给她的那些话,便又冲着小鬼加了一句,“还有郑妃。”

    “惠贵妃都和你说了什么,你如实说来。”小鬼在蕴才人的指导下,继续装腔作势地说。

    “惠贵妃就是问臣,郑妃娘娘的病现下如何,臣说不妨事,只要心情愉悦,不再郁结于心,那就无大碍了。“

    “惠贵妃回答什么?“

    “臣记得当时惠贵妃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便走开了。”梅卯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正要再详细说说自己进了宁远殿之后的细节,话音刚落,只听“扑通”一声。

    他循着声音回过头,就看见一个宫妃模样的女子跌坐在地上,十四五岁的模样,眉眼清秀端正。只是这女子像是摔得狠了,正呲牙咧嘴地喊着疼。

    守卫呼啦啦全都围了上来,利剑出鞘,直指着女子。

    梅卯冰定眼一看,这不是自己前几日刺杀未遂的才人小主吗?

    “小主您没事啦?”梅卯冰看清是蕴才人之后,立刻大喜过望,想着自己没整出人命来,这下又能判的轻些了。

    “啊,挺健康的了……”蕴才人伸手摸了一把栏杆,手结结实实地抓了上去。

    这是相当健康了。

    她看了看守卫的剑,是把挺不错的剑,剑尖都快要凑到她的鼻子尖上去了。利器煞者,天生是凶杀之物,鬼魂敬而远之。小鬼远远地飘着,实在不愿意靠近。

    这几把剑是杀过人的,蕴才人下意识地嗅了嗅,心里默默数了一下,顿时咯噔一声。

    了不得,这几位大哥有点本事,其中一把剑上沾了十几条人命了,煞气极其刺鼻。

    眼下这该咋变……皇后娘娘特使的名号也不知道还管不管用。反正小鬼已经吓坏了,这回也躲得远远的,一个劲问咋办。

    蕴才人正要扯谎,就听见了不远处的声音:

    “皇后娘娘特使到,奉命来问罪臣梅卯冰事发当日的细节。”

    一个高高瘦瘦的太监走上前来,捧着皇后娘娘的懿旨,见牢房前围了一圈守卫,便高声问道:“各位大哥这是干啥呢,哎哟这地上咋还坐着一位,快些起来吧,怎么能往地上坐呢,多凉啊!”

    蕴才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孩子,你是哪儿派来的,天牢可是不允许探监的啊,好在是遇上咱家,快些回去吧咱家就当啥都没看见,记住了啊不许再探监了。”

    蕴才人又摸了摸鼻子。不知道为什么,每回准备说谎,鼻尖都有些发痒。

    “大人,她刚刚好像说,她也是皇后娘娘的特使……”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侍卫小声说。

    瘦高个的太监听完这话,浮夸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转过头来瞧着蕴才人,半晌没说话。

    “那个,你听我狡辩一下啊,我是……我本来……我就是打算,其实我就是……”完了,没事先想好要编的胡话,这会儿有些慌张。

    “拿下!!!”瘦高个的太监眯着眼睛看了几眼,见她言辞闪烁,便立刻相信了侍卫的话。

    太监兴奋地看着这位,想她一定是过来作奸犯科的贼人,又转念一想,这位姑娘胆子也忒大了,竟然敢大大咧咧跑进天牢里,还打着皇后娘娘的名号,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将她拿下!竟敢冒充娘娘特使!我家娘娘派的特使能是你这样的吗!那得是老奴这等人物才配得上被派出来走一趟!”

    刚刚那声“拿下”颇有气势,很是有些指点江山的意蕴,要是没有后边的絮叨,也不至于有守卫忍不住笑了一下。

    “都严肃点!快些拿下这贼人啊!”太监有些气恼,又指挥了一句,见侍卫一动不动,等着其中一个发了一句令,这才收了笑开始行动起来。

    一圈侍卫虎视眈眈地围着蕴才人,听见队长一声令下,训练有素地上前拿人。

    蕴才人正在犹豫要不要拼命一搏,就听见又一声清亮的声音,在人群之后响起。

    “住手!”

    她循着声从人缝里往外看,却见来得人身量也不太够,正被高大强壮的守卫堵得严严实实,真人不露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