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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天子刘协自从初平元年被董卓劫到长安,到如今已有五年。
董卓死后,其旧部李傕、郭汜、张济、樊稠等人赶走吕布,杀死司徒王允,坐索官职爵位。这其中又以李傕、郭汜势力最大。二人联手杀死了樊稠后,张济为求自保,率部避居弘农,离开了长安。自此,李傕、郭汜二人假借天子名义把持朝政,占据长安作威作福,视皇帝于无物,将百官做马牛,更挟持皇帝同文武百官,将之拿来做了二人之间争权夺利的人质,整日里交战不休,作恶还在董卓之上。
幸有太尉杨彪、大司农朱隽献上离间之策,趁着李郭二人内讧,皇帝同一众文武这才寻得脱身时机,更诏令天下各路兵马前来勤王救驾。
消息传到兖州时已是十月金秋,曹军自攻打豫州以来,诛杀张闿,平定黄巾,连战连捷,早已挽回失去东武阳的损失,不久前又刚刚攻下许县,正欲趁胜追击。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孟小满当即一面令夏侯渊、张辽领兵继续攻打颍阴,一面匆匆返回许县,召集一干文武商议此事。
“五月时还接到圣旨,不想如今又有了这番变故。”为免师出无名,除诛杀张闿外,孟小满每次平黄巾,莫不上表朝廷。于是五月间,朝廷颁下圣旨,令孟小满承曹嵩费亭侯爵位,加封建德将军,以为勉励。“不知诸君有何良策与我?”
“而今天子东归,乃天赐良机,主公不可错过。”功曹毛玠最先开口。他从最初来投孟小满时,就提出主张要“修耕植以蓄军资,奉天子以讨不臣”。孟小满虽然知道他主张有理,可当时西凉军势大,她想奉天子东归也是有心无力,毛玠只好将此事暂且搁置。如今听说皇帝即将返回洛阳,他的心思又活泛起来。“李傕、郭汜之流名为汉臣,实系国贼,挟持天子已久,扰得天下战乱不休。主公此时若奉天子至兖州,则天下皆知主公有勤王之义,主公师出有名,则天下可期也。”
毛玠抢着开口还有另一个缘故。他虽然颇有见识才干,为人又耿直清廉,可运气却着实有些差劲。起初因其族人毛晖勾结黄巾,害鲍信送命,连累了毛玠的前程。后来好不容易被好友毕谌举荐成为孟小满的僚属,毕谌又在兖州之乱中因父母家人被挟持而叛入张邈军中。虽然孟小满表明体谅毕谌苦衷既往不咎,但官场中事,升降褒贬自有一番玄机,岂是嘴上一句既往不咎便能掀得过去的。毛玠虽然自恃立身甚正,心里也有些怔忡难安,不免就有些急于表现。
在场众人多半都知道毛玠的心事,又知道他是个性情耿直之人,倒也无人怪他。孟小满亦笑着点点头道:“孝先所言,甚是有理。”
“还望主公三思。”万潜却不同意,道:“天子尊贵,便是东归,也必回三辅之地、洛阳京师,岂肯到兖州栖身?何况主公方定兖州,正欲大举屯田安民,若将那一班皇亲国戚惹来,岂非又要横生许多枝节,主公施政时,必定处处掣肘,更遑论为父报仇。何况要奉天子,需得先修筑宫殿城池,既要耗费钱粮,又要抽调百姓服徭役。以我兖州情况看,此事不可不虑。”
万潜这话一出口,便有不少人随声附和。虽说万潜话说得已经十分婉转,但在场的人又有哪个蠢得听不出来他话中之意?
一来,皇帝未必看得起兖州,没的主动上前自讨没趣。二来,若真是把皇帝请到了兖州,和那朝中文武百官相比,孟小满这区区兖州刺史又算得了什么,哪里还有如今山高皇帝远,自己关上门做土皇帝的日子舒服自在呢?更何况万潜还特意指出,兖州现在仍是民困粮乏的时候,孟小满正要推行新法,更不宜叫旁人有机会干涉兖州事务。
原来今年年初,程昱举荐了东阿令枣祗给孟小满。因兖州缺粮,枣祗献一屯田之策,即将无主荒地租给无田无地的百姓,将各户编组,又将缴获到的农具、耕牛以几乎等于白送一般的低价田租价格租给农民,务使百姓有田可耕,有地可种,较之过去粗略纯以各县人口总数安置流民的办法要好上许多。若有战事时,还可依据屯民之数抽调青壮补充病源,实在是一条妙计。孟小满令枣祗在定陶、雍丘等县试行此法,果然金秋丰收,得粮草百万斛之多,正想将屯田之策推行到兖州全境。
本来这屯田的办法也不是枣祗首创,可一旦牵涉兵制,就难免在朝中惹人非议。孟小满虽然知道万潜身为兖州本地世族,必然也有自己的私心,可还是无法否认他这些话倒也是为自己着想,也很有道理。众人一时间各怀心思,倒叫本来早已拿定主意的孟小满不好开口了。
荀彧见状,以为孟小满有些动摇,忙劝道:“昔日晋文公纳周襄王,得诸侯服从;高祖为义帝发丧,而天下归心,今天下大乱,主公素怀大志,有救天下百姓于水火,挽社稷于危亡之宏愿。奉天子以从众望,正合此时。主公当速决断,不可错失良机。”
听了荀彧的话,万潜等人顿时不敢再驳,心里个个腹诽不已:平日看着这荀文若也是个赤诚君子,想不到说起话来句句意有所指,十分诛心。荀彧这话里话外,都把主公同文公高祖相比了,谁还敢再拦着主公不把天子请来?
郭嘉眼睛一眯,视线扫过万潜等人,见他们脸色难看,差点笑出声来。兖州所剩这些官员,虽说也算忠心,但终究私心太重,眼界也未免太窄。他不知这些人腹诽荀彧说话诛心,反倒还觉得文若说得也忒柔和客气了些。
“文若不愧王佐之才,真乃吾之子房!吾早有奉天子东归之意。”听荀彧几句话弹压众人,孟小满心中大喜。她这话再一出口,万潜更觉悔之不迭。早知主公早有此意,自己又何必多嘴呢?
孟小满却不理会,续道:“只是此时出兵,恐怕还不是时机。”
“天子车驾声势浩大,又有宫中內侍宫娥、文武百官相随,行速缓慢,不比寻常行军。”荀彧深以为然。他曾任职朝中,对诸多冗杂礼仪和仆从排场最清楚不过,“从长安到洛阳有百里之距,一路上跋山涉水,陛下如今怕也还未到洛阳,动手太早确实太过惹人注意。只是夜长梦多,主公也需防有人抢先行事。”
“这倒是不怕,”郭嘉对荀彧的担忧并不在意,“放眼四方,荆州刘景升为人过慎则怯,坐定荆襄便心满意足,轻易不会行动。冀州袁本初谋多而不断,又正盯着幽州公孙伯圭,听说天子东归,他多半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至于河内太守张稚叔更是向来心无大志,又同主公交好,也不足为虑。”
听郭嘉这般分析,众人均觉放心不小。
“然,嘉唯一所虑者,却是李傕、郭汜等人。”但郭嘉脸上的神色却难得的郑重,并未因此露出轻松模样:“此二人无甚谋略,却残暴善变,只怕陛下东归,路上不会太过顺利……”
“不错,此事十分蹊跷,”程昱手拈长髯,一脸不解道:“自董卓死后,李傕、郭汜把持朝政已有数载,如何突然肯答应天子重回洛阳?”
程昱嘴上说着,眼睛却不住的偷偷打量上首的孟小满。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家主公对于天子东归这么惊人的消息,似乎从一开始便没有多少惊讶之意。细论起来,简直……简直就像是早在预料之中一样。想到孟小满刚刚还说早有此意,程昱不禁暗暗怀疑,难道这事的背后还有主公的手笔?
程昱越想越觉合理,又思及孟小满曾表刘备为徐州牧,必是同朝廷关系密切。可他前思后想,却偏偏盘算不出孟小满能在何时布下这么一手,更想不出文武皆在,孟小满又能派谁去做这样的大事。
“陛下东归,想来有人从中筹划。早听说李、郭二人不合,想来是趁乱找了个脱身的机会。可若这二人回过神来,恐怕不会善罢甘休,陛下东归路上的风险不小。”程昱皱眉不语,荀彧却早已接过话来。
“不若我领兵前去接应天子?”夏侯惇一向性急,比起谋定,他更喜欢先动起来再说。“反正如今主公平定兖州,可从陈留直奔洛阳,再不用先去同那张杨打通关系。”
平定兖州后,孟小满调任夏侯惇为陈留太守,若以距离论,确以夏侯惇所部距离洛阳最近。
“云亦愿同往!”出人意料的是,一贯沉稳的赵云此番竟也主动请战,不由得叫孟小满多看了他一眼,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不……”孟小满刚想否决了这一提案,她看了一眼跃跃欲试的夏侯惇,还是改口吩咐道:“不过,元让可暂领一支兵马,屯军酸枣,待有消息,再行论处。”
“是!”
赵云听说只派了夏侯惇,心中颇有些失落之意。却不料待议事已毕,众皆散去,孟小满却把赵云、典韦、高顺同郭嘉、荀彧、程昱一起留了下来。
“主公还要瞒我等到何时?”孟小满还没开口,郭嘉却突然笑道,“迎奉天子之事,只怕主公早已成竹在胸,有了安排吧?”
旁人也还罢了,高顺却是头一次见到郭嘉私下里同孟小满这般相处,不禁皱起了眉头。当初高顺被吕布出卖,绝望之际一心求死,是孟小满亲自为其解去绳索,好言抚慰,还将亲信兵马交与他演练。高顺感激孟小满信重,对之忠心耿耿,敬重有加,恭敬恐怕还在典韦之上,怎能容郭嘉这般无礼。
荀彧也责备的看了一眼郭嘉,心里为他捏了把汗,琢磨着什么时候找机会提醒郭嘉一二才是。这话虽然明显是调侃,可为人属下者,说这种话也已太过逾矩了。虽说孟小满对郭嘉的宠信非同一般,可她身为一州刺史,就真有些不为人知的安排也是常事,哪有上司反倒要事事先向下属交代明白的?
出乎高顺和荀彧预料的是,孟小满竟全不责备郭嘉这般无礼,反倒笑眯眯的反问了一句:“郭奉孝一向自诩聪明过人,此番就不妨猜一猜,吾能有何安排?”
“主公这次可难倒嘉了。”郭嘉笑着摇了摇头。他这次倒真不是玩笑,而是确实一无所知。这种感觉令他非常的不快,他虽然脸带笑意,心底却仿佛总有一个声音在叫嚣抗议孟小满竟会连他也蒙在鼓里。若是放在从前,他断然不会在众人面前同孟小满这般没规矩的玩笑,但自从察觉自己的心意之后,郭嘉反倒不再收敛了。比起从前,他如今的举动更像是某种试探——试探孟小满的底线。
只可惜,郭奉孝这番心思,孟小满根本毫无所觉。郭嘉这样回答,孟小满也只当他示弱。她太习惯于郭嘉事事总能料中,全没想到他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吾已计议妥当,欲叫响昭、子龙、子循,各领精兵一千,同我先往箕关迎接圣驾,奉孝、仲德暂留许县,支应妙才、文远攻打颍阴,若洛阳有情况,便安排兵马自颍川方向接应。文若暂回昌邑,一应事务,皆可代我便宜行事。”
孟小满说时,众人就一脸惊异,等她话音一落,高顺第一个反对:“主公不可!”
“这怎么行?”典韦大吃一惊。他本来早已料到孟小满的安排之中,必定少不了自己这份,可也没想过孟小满还要亲身涉险。
“吾不肯叫元让等人知道,便是怕他们劝阻……”孟小满无奈道:“勤王救驾何等大事,我怎可畏惧不前?”
“话虽如此,主公怎可亲临险境?”赵云对这话虽无意见,可对孟小满的行为却不赞成,“纵是要救天子脱险,也自有我等奋勇向前。况且局势不明……”
“若说局势,其实倒也明朗,否则吾岂非领着你们送死么……此事说来话长,”见到赵云反应,孟小满不觉松一口气,取出最后一次见到陈宫时他交给自己的那封被团做纸团的书信来,“当日公台来取吕奉先家小时,曾将此信交到我手中,信中备述了他前去长安所见之人及公台的筹谋盘算。”
陈宫在这信里,用小字密密麻麻把李傕、郭汜、樊稠、张济及朝中一干人等的性情、矛盾等等,一五一十写了个清清楚楚。孟小满虽未把信拿给众人细看,也能看得出陈宫这封信是费了大心思写成的。
“昔日公台前往长安时,曾被张杨阻拦,多亏董昭董公仁为之在张杨面前疏通,私下更暗中联络公台,欲结好于我。公台于是便代我与董公仁结交,自此,公仁便常为我打探消息,与长安李傕、郭汜之流亦常往来。”
程昱一直疑惑不解,此时听了孟小满所说的话,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她事事不以为奇,原来是早得了消息。
“想不到竟是董公仁!”听了孟小满的话,郭嘉和荀彧则不约而同露出一个微妙的神情来。
“文若和奉孝认识此人?”孟小满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生恐曹操本来认得此人,忙看向郭嘉,盼他能帮自己圆话。
哪知郭嘉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根本没有注意到孟小满的眼色。
幸好荀彧并未放在心上,答道:“这董公仁本是袁绍的参军,只因其弟在张邈帐下效力,袁绍便不能容,公仁故而托辞离去,不料却被张杨留住。”
一听说董昭是弃袁绍而去,孟小满对他的印象顿时好了起来。“原来如此,难怪公台在信中叮嘱我留心董访。”
听到董访的名字,荀彧终于有了印象。孟小满平定兖州之后,并未追究张邈所部一干人等,只是不复启用罢了,其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就是董访。“董访如今何在?”
“已回家乡定陶。”
方才孟小满本想问问郭嘉、荀彧,看董昭这人是否可信,但此时话说出口,她却又变了主意。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董昭在张杨麾下,却代自己写信疏通关系已经多时,她曾几次留意,知道现在自己这个费亭侯的头衔恐怕都有赖董昭代为向李郭二人疏通,若自己现在生疑,也未免辜负了对方一片好心。何况有董访在兖州,董昭举动也有所顾忌。
“公台往长安这一趟,竟为主公安排如斯。”荀彧闻言,这才稍稍安心,语气十分感慨。陈宫个性争强好胜,纵是荀彧这般好性儿,也难同他交好。何况陈宫又做下背主之事,声名大坏,谁知竟同董昭一起,为孟小满做了这番筹谋呢?倘若陈宫平安返回兖州,助孟小满奉迎天子,单凭这一项功劳,日后地位也难撼动。“既已立下如此功劳,又何必同吕奉先之流……唉!”
“公台性情高傲,若他胜了我,或许会为全恩义饶我一命,可若他败了,那是断然不肯再回头的了。”听到荀彧这般感慨,孟小满苦笑道,“前些日子吾听说公台已随吕布到了徐州,那刘备容吕布此人性情凉薄,又有野心,在徐州早晚必定生出事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迟早与我军还有一战。吾当初虽曾恨公台弃我而去,然他此番立下偌大的功劳,却也不能不领他的情。若真再战,吾当设法保公台并其家小性命才是。”
“也多亏主公有容人之量,放还陈公台的家小,否则陈公台又岂会把这封信交出来?”程昱暗暗在心里赞了一声孟小满的仁义,嘴上却一针见血的指明了事情的真相。
孟小满笑而不语。她在一众亲信面前表露出自己待属下的态度已经足够,程昱的话她又如何不知。若是当日自己没有因着一念之仁放过陈宫家小,只怕陈宫也不肯把这封信交给自己。倘若真是错杀了董访,那董昭当初就是再心向自己,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替自己把事情一五一十打探清楚。
斥候传来的消息远没有董昭写给孟小满的信中讲得明白。自从董卓纵火烧毁洛阳之后,洛阳早从昔年繁华帝都变作一片砖石瓦砾,如今皇帝纵然返回洛阳,也必然无处容身。更何况身后还有李傕、郭汜所部紧追不舍,而跟在皇帝身边的杨奉、韩暹之流,本是李傕旧部,只因不得封赏才转投天子,为人也未见得比李郭二人可靠。
孟小满心里盘算许久,突觉郭嘉自始至终都没开口阻拦,又想到他方才一脸心不在焉,突觉不快,忍不住问道:“奉孝以为,吾计如何?”
郭嘉闻言,微微一笑,口中称颂,语气中却殊乏赞意:“主公妙计,嘉祝主公马到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