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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叶问我:“莉莉姐,去哪儿?”
我想一想:“去镇澜亭吧。”
镇澜亭是古迹,或者准确一点说,是建国后重新修复的古迹,外地人来安江旅游的话,这算是景点之一。
不过我指的是镇澜亭脚下的艺品日光廊。
玻璃屋顶下,两排齐整的小店铺,卖的都是小饰品或者小工艺品。
我四处张望,信步走进其中一家。看店的小姑娘笑着招呼我:“随便看看。”
柜台里摆的墙壁上挂的都是耳环手链项链,用各种形状不同颜色的彩色石头串成,趣致可爱。
我问:“这附近好像本来有几家十字绣店,都搬了?”
“倒了,或者是改做别的了。”小姑娘笑着回答我:“十字绣这两年落伍了。”
我虚心求教:“那这现在流行什么?”
“喏。”小姑娘用下巴指指:“DIY自己风格的首饰。”
我这才看见,她身下的柜台里摆着无数只格子,格子里是大大小小形状各异颜色斑斓的珠子。
这倒好,我本来想买十字绣打发无聊时光,说不定还能陶冶身心,十字绣我在家里挂十副八副也无所谓。可是DIY十几二十串这种手链脚链,我要是只蜈蚣倒也……靠,最近怎么跟蜈蚣扯不清楚了。
我转向下一条长廊。这条长廊全是卖画的,才走两步,突然看到一家店前面悬着“脂砚斋”的牌子,我愣了愣,忍不住就走进去了。
这是一家景泰蓝工艺画廊,墙上密密匝匝挂了十几副景泰蓝画,太多的蓝色弄得我有点眼晕。看有客人进来,本来在一张大桌子前埋头制作的女子停了手,站起来望着我,但并不急于向我推销,任由我慢慢看。
我转了一圈,没看出什么来,待看到她桌前那副正在点蓝的半成品,这才惊艳了。
那是一副半裸的少女图,我说不上少女在干什么,她整个人向上拔,指尖尽力的往空中伸去,像是极力想要触摸空中的什么东西,姿态并不曼妙,但张力十足。才只上了深蓝和橙红两种颜色,然而两种颜色绚美的纠缠在一起,绕着少女尽力向上伸展的指尖,效果出乎意料的惊心动魄。
我看了半天,只懂得苍白的赞美一句:“好美。”
店主微微笑了。
“画的什么?”我问。
店主低头,和我一起端详这那副画,半天才说:“要我说,我觉得是一个少女,在争取她遥不可及的一样东西。”
一点没错,不过,我疑惑:“这不是你的画?”
店主摇摇头:“底稿不是我画的。”
我围着那副画,恋恋不舍,一抬头,突然看见墙上贴着一张“招收学员”的纸条。
“谁都能学吗?”我指着纸条问。
“当然。”她有点奇怪我的问题。
“我是说,什么人都能学会吗?”
她看看我:“你看我像艺术家吗?”
我打量她,她穿着宽大的白T恤和牛仔裤,扎着马尾辫,可是精明俐落的气质掩不住,她像是一个白领女。
“我们教你的不是画技,是工艺。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个手艺活儿。”她指指墙上的纸条:“三千二,包学会。材料包在学费里,制作出来的画要是想拿走,按尺寸给钱。”
“你是说,”我怀疑的问:“我在你这儿学习制作出来的画,我想要的话,得跟你们买?”
“那当然。”她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我们店里的材料我们店里的学员,做出来的画当然属于店里。”
我笑了,我喜欢这店主的逻辑和语气。
交了钱,她说:“你随时可以来学,周一到周五我不在,小妹可以教你。”
出门前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店名为什么叫脂砚斋?”跟景泰蓝一点关系都没有。
店主一本正经的说:“哦,本来想卖文具的,所以起名叫纸砚斋,笔墨纸砚的纸砚,工商登记的人没学问,写了错别字,胭脂砚台?不通不通。”
我诧异的看着她,她微微笑。
走出店门我再回头,看见她唇角弯弯,挂着的分明是一缕挪揄。靠,她当然是读过红楼的,这样耍我。
回家路上,前面一辆车几次别住我们的车道。小叶向左他向左,小叶向右他向右,几次想超车超不过去,小叶怒了:“X,开保时捷卡宴了不起呀,一个人占两条道?”
终于路口红灯,那辆卡宴靠左停了下来,小叶开过去和他并排停住,侧头去看卡宴的车主。
“X,”他一边骂着一边转过头来,声音不自觉的放低:“是小谢。”
砍了阿龙两只手指的小谢,我忍不住转头去看那是何方神圣。
两辆车停的极近,隔着车窗,我大吃一惊。
是那张面孔的英俊叫我吃惊,板寸头,浓得化不开的两道眉,眉骨上斜斜一道伤疤,明亮耀眼的五官。他像是男性版的卡门,一样的美丽,一样的野性难驯。他穿着黑背心,上臂有一条盘着的龙的纹身,青春挡都挡不住,从鼓鼓的肌肉中迸出来。
他也在盯着我看,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
我掉开目光。
红灯终于转绿,卡宴箭一样射出去,一下子就远远把我们抛在后面。
“他干嘛一直盯着我看?”我问小叶。
小叶简单的说:“他好奇。”
“为什么?”
“其实不止是小谢,很多人都对你好奇。白先生在花半里的别墅是从来不给他在外边的女人住的,那套别墅……”他偏头想想该如何描述:“装修都是他亲自设计的。”
嗯,那样的装修,那么简单那么冰冷,他爱的风格。
可是,我想着那厌恶鄙夷的眼光,是因为我是从老北市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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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再去脂砚斋,店主果然不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招呼我,她看着我的收据说:“哦,景慧姐交代过的。你今天跟我学吧,我叫小妹。”
周一上午,店里几乎没什么人来。只有我和小妹静静对坐着。
玻璃板上已打好底稿,我只需从掐丝开始。学起来简单,做起来可真难。那是一副月下少女汲水图,线条简单流畅,一看就知道是特意给我这种初学者准备的。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手脚这么笨过,细细的铜丝在我手上的镊子里,就是不能规规矩矩的按照画稿上的线条走,一个多小时下来,我已经满头大汗,腰酸背疼,隔十分钟站起来溜达一圈。
小妹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我笑了:“蔷姐,你是学来玩儿的吧?”
“嗯。”我抬头看着她,当然是学来玩儿的,不然学来做什么,难道还指望成为艺术大师?我有自知之明。
小妹说:“大部分人是为了学一门技术,学成了,做出来的画景慧姐会按照质量和尺寸收。”
原来这也是一门营生。风水轮流转,居然轮到我差点说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
“收来的画摆在店里卖?”我问。
小妹笑了:“在店里才能卖几幅画,景慧姐有批发渠道,听说景泰蓝画在欧美卖的很火。”
我就说景慧姐看着像一个精明能干的白领。
小妹劝我:“既然你只是学着玩儿的,累了就回家休息吧,又不急着出师,干嘛把自己弄的这么辛苦。”
我就坡下驴,告辞出店。
离我叫小叶来接我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日光廊的门口正好是一家网吧,我犹豫一下,走了进去。
这时分,网吧里的人不多,我找台机子,登录那个我和薇薇安一起用的□□号。
不久就看见熟悉的头像闪动,黑白之心发来消息:“小蔷,好久没见你上线。”
我们的□□名叫“蔷花红莲”,是一部韩国恐怖片的片名,用它做□□名只是贪它她好听,片子内容是早已不记得了。
那阵子我们刚买了DVD机,卖盗版的阿洪说:“想看什么只管拿,只要别把包装拆坏了就行。”结果薇薇安抱了几十张恐怖片回来。好一阵子,我和薇薇安除了在街上等客就是在家里看碟,白日黑夜,见的都是魑魅魍魉。
晚上我怕的不敢睡觉,央求薇薇安说:“薇薇安,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薇薇安笑一声:“这倒新鲜,不过是我给你钱还是你付我钱呢?”
玩笑管玩笑,还是允了我开灯睡觉,直开了半年。
黑白之心再问一遍:“小蔷,是你吧,怎么这么久不见你?”
我回复他:“对不起,蔷花红莲已经死了,我是她的朋友。”
那边沉默良久,然后发来一个难过的表情:“真的吗?那太叫人难过了。”
真的,那太叫人难过了。
他是薇薇安死的这些天以来,除了老北市的姐妹之外,第一个打听薇薇安的人,第一个为薇薇安的死难过的人。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问:“你是另外一个吗?”
“什么另外一个?”
“你们不是两个人共用一个ID?”
我诧异:“她告诉你了?”
“不,我是一个心理医生,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
哦,原来他是心理医生,难怪我和薇薇安都喜欢和他说话。
“你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吧?”他问。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朋友?我和薇薇安之间从来没提过这个词。
朋友、恋人、亲人,对我们来说是遥远奢侈的名词。我们什么也没有,只有我们自己,然后两个相同的人遇见了,互相照顾,就像另外一个自己在照顾自己。就是这样而已。
黑白之心见我不说话,继续打字:“你一定非常非常难过吧?”
我没回答,默默下了线。
删掉聊天记录,我付钱走人。
冲出日光廊,我完全没理会自己走到哪条路上,脑海里是一直盘旋不去的一句话:“你一定非常非常难过吧?”
没留心间我撞到别人身上,那人很结实,我一个趔趄,脚腕崴住,一下子坐在地上,脚踝处钻心的疼。
那路人还不依不饶:“你这个女人怎么走路不长眼睛呀?”
我痛哭失声。
坐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我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