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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惜别魂梦与君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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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回:惜别魂梦与君逢

    行至半途,离新平镇尚余一天脚程,一行十人在途径的小村客栈下榻,决定休憩一夜再上路。绿珠为庾蕴和槿娆分别安排了两间客房,庾蕴放下行囊,正准备出门寻槿娆,方推开门,但见着绿珠迎面进来。

    “庾公子,绿珠正要找您呢,方才槿少爷在村口遇着了熟人,此刻已往村西口去了,您要不也赶紧过去看看。“

    在这茫茫晋国,又怎么可能会有槿娆的故知,难不成……姑臧黑雨之夜和颍阴的雾霾爬上她的心头,令庾蕴隐隐担忧起来。

    “那,那我也赶紧过去瞧一眼。“庾蕴竟莫名打起磕巴。

    绿珠笑眯眯道,“我得安顿晚膳呢,让底下的丫鬟领着您去吧。”

    临出门前,绿珠忽地朝庾蕴一欠身,卸掉笑容,诚心道,“庾公子,请受绿珠一拜,如若不是您出手相助,兴许绿珠免不了受沈掌柜一顿责罚了。”

    庾蕴忙扶住绿珠,“绿珠姑娘何出此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谢我!”

    冲绿珠朗然一笑,便匆匆离去。

    绿珠望着庾蕴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声气,便往槿娆的屋子走去。

    槿娆站在屋子中央,抱着锟铻刃,环顾四周,窗户敞开的弧度,床沿的高度,门外长廊离走道的距离,八仙桌上的茶具,每个角落,都尽在眼中,正寻思着让绿珠把她俩安排在同一间客房,但见绿珠敲门而入。

    “槿少爷,庾公子听掌柜说村东口的一户人家里,有一套祖上传下来的茶具,据说是稀世珍品呢,他听着一溜烟地就跑过去了,您要不也跟过去瞧一瞧?”绿珠笑语盈盈地说道。

    槿娆禁不住扶额,冷言道,“这孩子总是这么冒冒失失。”

    “我得留下来安顿晚膳呢,我差遣两位丫鬟领您过去吧。“

    出了村西口,却不见槿娆身影,两个丫鬟领着庾蕴一路向西,走出村外,行至村外绿林中。

    庾蕴纳闷,停下脚步,正欲发问,疑惑卡在喉咙,却被领路丫鬟的尖叫声,活生生地吓得硬吞了回去。

    五名蒙面黑衣客从绿林四面流窜而出,手持明晃大刀,两名丫鬟吓得尖叫逃窜,黑衣客未顾及追捕,任由其去,反将庾蕴团团包围。

    领头蒙面黑衣人并未说话,一顿贼笑,听得庾蕴鸡皮疙瘩四起。

    庾蕴咽了咽口水,佯装镇定,大喝道,“大胆毛贼,我乃朝廷官商,建康谢府派遣我到新平采买茶器,如若我有半毛子不测,府邸老爷子必会把你们贼窝掀得底朝天!“

    “哈哈哈,“领头黑贼仰天大笑,笑得庾蕴一阵寒毛林立。

    “这乱世之下,商人不过是草芥之物,谁会在乎你呀?官商更好,少不了银两傍身啊!兄弟们,上!“

    庾蕴只觉得后脑勺一阵嗖嗖寒风,利刀划过,居然劈下她的青色纶巾,盘亘束发如黑色瀑布倾流而下。

    众人惊呼,“他”竟是女儿之身。

    又一刀横晃,庾蕴只觉得后背一阵热乎乎,紧跟着火辣辣的刺疼。

    划开的青衫,露出她肤若凝脂的细白皮肤,黑衣刺客将她越围越紧,如野兽擒获小鹿般,阵阵□□盘旋在林子上空。

    “毛贼!你给我听好了,如若谢府丢失银两,你们可知这是何等重罪!竟敢与谢府作对,你们是吃了皇天豹子胆了么?!“庾蕴屏气怒喝,心中却难抑狂跳。

    “哼,谢府?!看你不仅假扮男装,居然还假扮谢府官商?你不过是沈惜婆的爪牙,哈哈哈,沈惜婆我们还是对付得了的!“

    庾蕴只看到一只脏兮兮的男人的大手冲她眼前而来,就似一张网如潮水般遮住她的视线,扼住她的喉咙,她从未如此刻般绝望……哥哥、槿娆、父亲、母亲的脸,如浮游之画在她眼前一一闪现……

    一道赤焰如流星划过,伴随着领头黑衣人呱噪的尖叫,赤箭擦过他的粗糙的脏手,冷冷地插入草地中。

    “荒唐!流民刺客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意行窜!“

    远处,三五马匹,领头的马上之人威仪严严,震慑怒喝投掷而来。

    话音一落,他身后的三名男子俯身策马疾出,朝黑衣刺客冲去,速度之快,犹如猎豹捕猎,将黑衣流民四散冲开,三五回合下来,流民刺客根本不是对手,慌忙求饶,竟一个不落地弃刀落跑。

    游走在绝望与活命的一线之间,庾蕴回过神,方觉得背部刺痛难忍,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一双手,横空而出扶住她,长袍覆盖住瘦小的她,男子清朗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

    “姑娘,你没事吧?“

    庾蕴抬起头来,但见男子星朗疏眉,眼神清澈如底,如汪洋上的粼粼波光,又如皓空中的玉盘明月。

    她瞪大眼睛,眼泪失控地自她的眼角滑眶而出,“小曜?!“

    剧痛模糊了庾蕴的视线,在意识失焦之前,耳畔亦隐隐传来一声声“蕴儿“的呼唤,似乎从那遥远的罗浮山顶峰,幽幽地飘荡而来。

    “蕴儿……蕴儿……!”

    偶然相助之人,竟是自己两年来日思夜想的女子,司马曜激动得难以自持,即刻施令道,“上马,回营地。”

    正欲打横抱起昏厥的庾蕴,绿林中旋即又冲出一名身着锦绮素青品色衣的男子,一望便知是谢府北府军的宿卫。见着司马曜一行五人,恭敬作揖唱诺道,“北府军常青,参见太子殿下。”

    司马曜身后一练达肃然的男子,复行至前,问道,“你怎么会在此地?”

    “属下见过谢琰将军。”宿卫拱手向男子揖礼。

    谈及谢玄大将军嘱托他和常卫两人,同时盯梢第一楼的“庾信和小槿子”,今日,一帮丫鬟领着“庾信”独自出楼,未见小槿子身影,两人也只能分头盯人。行至村外遇袭,他亦不知“庾信“居然是个假小子,更不知小槿子那方,此刻是何种状况。

    “如此看来,许是被人捣了调虎离山计,应该是分了两拨人预先埋伏,就等着鱼儿上钩。”听罢,谢琰道。

    “琰儿,”司马曜望向谢琰嘱命道,“你去探探那小槿子为何许人也,莫要领他回营地,直接带他往新平镇,我们在新平会合便可。“

    司马曜心急跨马而上,谢琰禁不住上前一步追问,“太子殿下,臣斗胆多问一句,此女子就是您时常挂在嘴边,两年前在罗浮山您的救命恩人?”

    “正是!“

    “可是……“

    司马曜望向趴伏在马背上的庾蕴,担忧她的背伤,未待谢琰言毕,抬手打断道,“我自有分寸。“似又思索到什么,反又盯向宿卫道,“既然随身盯梢,缘何方才见到她遇袭却束手不救?“

    “我正想冲出林子的,说来也巧,殿下您的赤焰箭骤然而至……“

    说来也巧——究竟是巧合,抑或命运的眷顾?

    回忆的大网在眼前慢慢织开,穿透两年的光阴,司马曜的唇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两年前,罗浮山。

    我不能死,我绝不能死在此地,我绝不能如此不明不白死在乱石野林中……

    “我不能死“——就似一道魔咒,在司马曜的脑海里如缠绕的蟒蛇不停地盘旋,伴随着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腹部涌出的血水,烫红了他的左手,眼前就是锯齿柔毛的仙鹤草,他用仅存的力气扯过一把,塞进嘴里咀嚼,哪怕一丝力气的抽动都令他浑身颤抖,用尽全力将碎渣的仙鹤草吐在右手中,揉碎,涂抹在受伤的左腹……一阵发冷,又交替一阵发热……罗浮山常年潮润,杂草阔叶,藤木成荫,他半倚在粗壮潮湿的树干下,掩映在一堆油绿的乱叶之下,下半身知觉渐失,不具名的黑虫成群地闻腥出动,沿着血迹蠕动。

    隐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踏草而来,神经的弦绷紧到额角,司马曜紧握双拳,强打精神,探眼窥望——但见一清朗女子,肩背弯弓,身骑白马,悠然前行,目光却在四处张望,似是寻觅猎物。

    他死死地深呼吸绷紧下颌,使出最后一道气力,跃出半边身体,本想说救他,唇齿未张,因为身体的动静惹得掩映的杂草晃动,眼睁睁地见着一道利箭自上而下地俯冲飞来,下意识地抬手,赤焰剑一挡,那晃动的玉剑佩似魂灵附体,“哐当“一响,挡下一箭。

    身体重重地瘫倒在潮软的泥地里,昏厥之际,只听见那女孩爽朗地勒声道——“不准动,兔子!

    “这……什么眼神啊……“——意识旋将跌入黑暗,这是回响在他脑海的,最后一句话。

    微苦甘冽的草药气味弥散在空气中,暖绵悠长,令人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一道,由鼻腔渗透至五脏六腑,抚慰过每一处跳动的细胞。

    司马曜缓缓睁开双眼,浅褐色的床梁,硬踏踏的草席床,重重的蓝底细白碎花纹被褥包裹着他,他侧过头,小屋内空无一人,翠竹窗户半撑开着,暮霭微光倾泻入室,映衬着缕缕尘光飘舞,“咚咚咚”的轻微捣桩声,悠悠漂浮在窗沿边。

    “哎呀师傅啊,我真是糊涂死了,以为是野兔之类,草叶一晃动,我这三流水平的箭就嗖地飞出去了,哪知摔出个大老爷儿们来!吓死我了,你说,他是不是玉兔下凡来着?被我一射,变成了个大活人了?”女孩儿声调不高,却足够抑扬顿挫,高低起伏,仿佛那乱箭一发,就发生在眼前。

    年迈老者缓缓的笑声扬起,慢慢道,“蕴儿,他所中的并不是你的箭伤,所幸他反应较快,用玉剑佩挡住你的箭力,你的箭并没有伤到他,他自己中的是剑伤。”

    女孩警觉地问道,“师傅,您说我救的是好人家么?该不会是什么朝廷通缉犯吧?”

    “我看他绛衫,银装两裲裆,那柄佩剑光泽映人,玉剑佩润泽无暇,乃似朝中武将,不是鲁莽之士,他剑伤中带毒,必定是遭遇了狠手。”

    “哦……师傅,您说这地稔根能解他的毒么?”

    “许是可以的,地稔根可入肝、肾、脾、肺四经,兼能清他体热……”

    女孩笑了,“那他可该感谢自己遇到了抱朴子葛洪师傅,不然,这毒性一发作,许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

    老者亦笑言,“那他也该言谢这稀里糊涂,把他当成下凡玉兔的蕴儿,也不知道哪儿使出的蛮劲,左马右鞭,愣是拽着个八尺男儿,一路奔回这老林深处来……”

    “哎哟,因为我是庾游商帮,未来即将走南闯北的少帮主嘛,”旋即,女孩的声音却刻然压低了,“师傅,您说,会不会有人追来……”

    “这里身处伏虎岩,如若不是熟门熟路,怕是还未循迹而来,早已被青蟒走兽之类袭击了吧……”

    庾蕴倚着墙角,捣鼓着黄铜药罐里的地稔根,和师傅葛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老一少都没留神到,司马曜捂着腹伤,扶着墙沿走出屋外。

    “在下昌明,叩谢两位救命之恩。”司马曜正欲弯腰,却腹疼难耐,根本弓不下身体。

    葛洪赶忙起身扶住司马曜,“言重,您快请回屋歇息,这伤口未合,着实不宜走动。”

    司马曜方一抬头,便见庾蕴已跳到眼前,瞪着一双乌溜的大黑眼睛,打量着他,皱皱眉,双手交叉环抱,侧头纳闷道,“你当真不是玉兔?”

    若不留心,不会留神到夏夜的蝉鸣声声,胜似深宫中的管乐重重。

    深呼吸,亦能嗅入一口混杂泥土的天然清气,又夹杂着这深山千年老树的木香,沁入脾肺,一身沉疴之气,似乎都被洗涤而去。

    庾蕴早已睡得四仰八叉,就似摇篮里的小婴儿,从不知人间忧愁为何物。

    司马曜正欲躺下,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但见葛洪踱步入内,曜正欲张口,却见葛洪低头猛然跪拜在他跟前,低声道,“前臣葛洪,拜见太子殿下。”

    “葛公快请起,莫要多礼了!如若不是您的妙手丹药,恐怕本王已经……“

    前臣葛洪,一眼便认出司马曜是当今太子,趁庾蕴安睡之际,方才不动声色地,入门叩拜。

    “葛公,原来您一直在这罗浮山内,研习草药?”曜却话锋一转。

    十年前,朝中术士葛洪的炼丹之术登峰造极,是当今圣上跟前的大红人,在那日夜不息的炼丹房里,眼见那升仙丹丸行将炼就之际,他却以身体染恙为由,执意告老还乡,从此遁入深山老林中,反而苦研起草药医术。

    葛洪重重叹口气,“自从始皇以来,代代帝皇都重视炼丹之术,企图寻找升仙之道,早年我亦沉溺于炼丹之道,以为那熊熊丹炉里,天然之物的调配与炼制,真能改变肉身构造,然,丹毒可怕,恐是误了许多人的性命,世道认知如此,我亦无力改变什么,只能钻入这满是奇瑰丽草的野林中,研习草木药理,期望为后世,留下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罢了。”

    曜不仅忆起幼时,和皇弟司马道子偷偷溜入炼丹重地,看那丹砂和水银之间的自如转换,两人惊叹得难以合口,傻乎乎的景象,似乎还近在昨日。

    “太子殿下,”葛洪望向曜的腹伤,欲言又止。

    曜的唇角浮起一丝苦涩,遵父皇旨意,与谢玄南下探寻五斗米教的动向,行至罗浮山一带,竟遭莫名黑衣人行刺,出手狠毒,能预知他行程的人,朝中又有几人?无非是皇弟司马道子罢了,这太似他的作风,出手狠辣,防不胜防。

    “殿下,不妨我明日快马到镇上,让官驿快信回宫中,以抱平安。”

    “不必。我倒是有兴趣看看,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宫中会闹出何般景象。“

    眼神望向幽暗的窗外,曜竟是叹气一笑,“争,面前是血雨腥风;弃,未必能躲过九死一生啊。“

    那如鲠在喉的心结,都付诸于云淡风轻的一笑中。

    “太子”的身份,被默契地隐瞒了下来。司马曜叮嘱葛洪,待他如普通人即可,不必拘泥于礼节。在这蝉噪鸟鸣的深山渺林中,蜕却身份的牢笼,他却乐在其中。

    司马曜踏踏实实地养伤,待可下床行走后,便跟随着庾蕴喂马劈柴,拾草画鉴,煮茶烹药,日出而行,日落而归。

    夏末之夜,九里香旧木桌上,烛台把盏,就着盈盈微光,葛洪讲述药理习性,曜记录,庾蕴画出草药样本。每一幅药鉴画完,葛洪总要求两人复述一遍,每每至此,庾蕴犹如蒙汗药上身,眼神眯瞪,点头如捣蒜。

    但凡葛洪说休息片刻,庾蕴却似神明上身,两眼发亮,“师傅,这徐徐凉风之夜,不如我们盛几盏青梅淡酒,小酌几杯,顺道提提神吧?”

    “不背下是个药理习性,不准入睡!”葛洪下令,甩手起身。

    庾蕴哀嚎,“师傅,您可曾忍心啊?!”

    见曜亦起身离开,庾蕴哀愁地望向他,“玉兔,你也忍心吗?”

    曜低头往她,表情淡定道,“忍心啊。”

    “左手要绷直,拉弓的时候要用肩膀的力量,而不是腕力,眼神瞄准猎物,感受到人箭合一,你就是箭,箭就是你……”司马曜负手站在庾蕴的身旁,一一叮嘱道。

    庾蕴扭头瞥他,皱起了小弯眉,“你才贱,贱才是你。”

    司马曜不明所以,纳闷道,“不是你让本王……额,让我教你练箭的吗?”

    “你当真是玉兔呢,还自称起本王来。”庾蕴挺直了腰板,目光又落回自己的的箭末上。

    这缺筋短弦的丫头,竟然还敢行走天下?!司马曜倒觉得眼前这女孩,别样有趣。他比她高出半个身头,此时,她的乌发,侧脸,脖弯,都近在眼前,皮肤不算白皙,却有着特别的生机和活力,秀色阳光洒落她的肩膀臂弯,泛着盈盈微光,竟让他有一丝的晃神。

    她尖叫一声,惊得他从太虚观回过神来。

    不远处,一只大鸟应箭落地,这误打误撞的三脚猫箭术,乐得庾蕴喜不自禁。

    木屋院落,三人围坐,篝火升起,一排烤木架子,串着噼啪滴油的大鸟,庾蕴熟稔地翻转着串鸟烤木棍,时不时从随身的小囊里,抓出一小撮白色粉末,拾搓着撒遍烤鸟全身。

    “这是什么?“曜好奇地问。

    庾蕴得意洋洋,“这可是我珍藏的茶卡盐哦。”

    “刚察茶卡盐湖的细沙青盐?”

    “对呀,商帮偶尔会行商到仙海盐湖一代,这可是当地人赠送给老爹和哥哥的,几颗盐巴撒下,食物便即可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也是我庾蕴的妙手回春的厨艺,方能化腐朽为神奇啊!”

    “妙手回春是形容医术的,不是形容厨艺的,好吗?”曜淡然纠正道。

    正说着,一只泛着沁人心脾肉香的鸟腿,已然跃入他眼帘。

    出生于深宫皇家的司马曜,何曾品尝过如此野味,一口入胃,禁不住双眼放大,赞叹道,“果然有妙手回春之味!“

    庾蕴咂嘴道,“妙手回春是形容厨艺的,不是形容味道的,好吗?”

    “别小看这地沟边的绿叉叶,这可是能够消肿止痛、拔脓生肌的蛇地钱呢,可捣烂,或研磨外敷使用。“庾蕴蹲在路边,一边看着师傅葛洪的草药图鉴,一边伸手摘药。这日,两人照旧上山采药,庾蕴药理不熟,图鉴时刻不离手。

    曜东张西望,在她身边蹲下,顺手就摘下一把紫白色的小花,丢到后背的竹筐中。

    “等等,你刚摘的是什么玩意?”庾蕴严谨地翻看图鉴。

    曜脱口而出,“这是延胡索,可入汤,主治瘀血心疼;也可炼蜜为丸,缓解血风劳气,身体疼痛,面色萎黄,四肢无力,口苦舌干,不思饮食;还可熬做玄胡索散,每以水化一丸,灌入病人鼻内,专治偏正头痛不可忍者。”

    庾蕴眨巴着眼睛,一面盯着他,一面对照着图鉴。

    曜得意洋洋地微笑,指指前方山石间隙斜长出的一道道长棱形的绿叶,道,“喏,那便是井口边草,外用取鲜草捣烂敷,治外伤出血、烧烫伤,还可清热利湿,解毒止痢,凉血止血……别翻了,在倒数第二页。”

    庾蕴皱眉,“你是不是趁我熟睡之际,偷偷熬夜用功来着?”

    “用不着熬夜用功,一记便知。”

    她庾蕴苦读一个月也背诵不下的药理知识,眼前这家伙居然过目不忘,随手便指向脚边一簇簇毛茸茸,似小松针的绿草丛,不服气地问道,“那这是什么?”

    “这个特征如此明显,你当真不知道?”反而曜瞪大了眼睛。

    一直有阅字障碍症的庾蕴,冷脸下来。

    曜哈哈大笑,“葛公要伤心死了,你可别砸了葛公的金子招牌啊。”

    庾蕴凝神,好不容易咬牙吐出几个字,“这是……铺地蜈蚣……唔……唔……入肝、脾、肾三经……”

    铭记药理习性跟背出一段诗词一般,能要了庾蕴的小命。

    “能清肝,明目,消炎,解毒,止血。治风火眼痛,鸡盲,鼠咬伤,吐血,衄血,镇咳。噢,还能治风湿麻木。”

    庾蕴“啪”地合上药鉴,严肃道,“你当真不是玉兔?!”

    两人坐在石涧边歇息,满满两箩筐的草药搁放在一旁。

    曜单手枕头,躺望着水洗蔚蓝的晴空,庾蕴盘腿坐着,依旧蹙眉道,“玉兔,你当真不是玉兔?“

    曜侧眼望她——阳光透过树枝的罅隙倾泻而下,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庾蕴身上,把她笼罩在爽朗清气中。

    “你看我可有不凡之象?“曜笑而逗趣她。

    “师傅说你是朝中武将,我看你可能是医倌的儿子吧,不然这么复杂的药理条文,你如何背得?“

    “哈哈哈,早跟你说过啦,我不过是建康谢府的宿卫,这次护主而来,孰料遇到流民刺客,为了引主子脱身,才不幸负伤。“曜随口胡诌。

    “那看来你也是有情有义之人。“

    曜苦笑,倒又歪头望向她,“你一个女孩人家,缘何跑到这荒山野林来学草药之术?“

    “哎哟,还不是我那食古不化的老爹和哥哥,说什么一定要习得一二的草药知识,才能让我跟随商帮闯荡天下。“

    “商帮?一个女孩儿,怎能云游四方?“

    庾蕴敛容认真道,“男儿郎能做的事情,女儿身为何不可呢?“

    洼地积水成溪,麟麟之光,日光大好,晒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空气中都是泥土的清新,鸟鸣花香,蝴蝶成对。

    相处不过月余,曜早已摸得庾蕴的一二脾气,但凡她认定的事理,纵然费上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扭转她的态度。

    曜笑望溪涧,忽而掉转话题,感叹道,“你说这乱世之中,可有禅修之地?只关心砍柴喂马,日升日落。”

    “但凡心静,哪儿都可以是禅修之境,不管是闹市之中,还是佛庙之角,抑或这山泉石涧之间。”

    曜不禁坐起身,俨然严肃地望向她,“蕴儿,我没听错吧,这话当真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当然没听错,不过,这是哥哥说的。”

    曜松了口气,“我就说呢,你怎么可能有此等水准。“

    “我的水准怎么啦?我虽然诗书不通,但是,我的九术可非常地厉害,能骑马射箭,又会烤出人间美味,还会,还会哼哼两首曲子呢。“

    说罢,便自己拍手合着节奏,张口便摇头晃脑地唱道,“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曜听得目瞪口呆,徐徐道,“蕴儿,还真是没有一个调子,在准弦上啊……“

    似乎日子,就可如这潺潺溪流,这般轻快地延续下去。

    傍晚,两人回到家中,却未如往常老远便闻到饭菜之香,反见葛洪脸色沉重,端坐于木桌边,手中拽着一封短小信笺。

    信鸽捎信而来——庾蕴家父病重危急,兄长庾信催她速回颍川,即刻出发,分秒不能耽误。

    庾蕴连夜出发,相逢有时,离别时分却万分猝不及防。

    “蕴儿,这是我随身的玉剑佩,待你家事安顿,莫忘了拿着它,到建康的谢府来找我。“司马曜牵马而出,将温润的玉剑佩,塞在庾蕴冰凉的小手中。

    一晃,已是两年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