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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鹤――
这一年的冬,又属于战争。
短短几年的臣服之后,北国突然发难,燕北铁骑如驰风掣雷,接连踏破闪电、婆娑、参商、迷迭、倏忽五城,幽州尽失,而燕州凉州,亦是岌岌可危。
消息传来,举国震动朝野大哗。北王索真,乃是索脱不花之子,塞戈的堂弟,素来与我朝十分亲近,挥师北上之时还曾做过内应,后又经我朝扶持登上王位,此后若干年间,北国几次支借钱粮,我朝皆鼎力相助从未相拒,而北国亦是年年递表进贡,恭敬得无可挑剔。未成想人心不可测,风云骤然巨变,我朝竟落得养虎为患,反遭毒蛇所噬。
这突如其来的背叛和杀戮,实在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也超出了很多人能承受的限度。当然――皇兄不在此列--
侍卫呈上八百里加急军报的时候,我们正在太央池的画舫之上听着小曲,豆蔻年华的俏丽侍女们,驾着小舟在荷花深处逡巡,如蝴蝶一般翩然来去,而伶人唱起的采莲短调,吴语中你侬我侬传递出的柔情蜜意,似于手中软腻金桔融为了一体。这接天莲碧暗香浮动的绮丽柔靡,与万里之外的天摇地动,全然看不出半点关系。
我瞥见那卷上大红封印,知是紧急军情,心中不由一沉,却只见他打开,目光极快地扫过,便投向池上嬉戏的宫女,半晌回过眼,向我淡淡一笑,“又要打仗了。”
又要打仗了――一场巨大的风浪,又将要席卷万里千山南天北地,而许多人的命运,也会因此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流徙,死亡,别离。
――不无伤悲。不管是因为谁,不管,是为了谁。
小谢挂帅,率我朝三万兵马,北上剿敌。
临行前,皇兄亲在得胜门送行,我也随驾在侧。两杯薄酒由我亲手斟来,皇兄接过,将其中一杯赐予小谢,“爱卿,朕候你得胜佳音,凯旋之日,再与你把酒洗尘!”说罢一抬手,那醇厚液体尽入口中,“当”的一声,是他把银杯甩在了地上,只见他俯瞰着城门下坚固如铁鸦雀无声的三万士兵,向天空举起了右臂,大呼一声,“天佑我朝!”
小谢激动地站起,转身面向城下的军队,也举起右臂,那声音如同铁甲一般坚不可摧,“天佑我朝!吾皇万岁!”
三军黑压压地跪倒,齐刷刷地举起右臂,那黑色铁甲下的红色军衣织成了漫天舞动的火焰,“天佑我朝!吾皇万岁!”雄浑的和声穿过都城这南朝的心脏,震天动地。
一针,又是一针,绵长的线在指间蜿蜒出去,好似谁家女子的相思。长亭短亭,何处征人归程?
已是深秋。
小谢果不负众望,率大军接连夺回闪电、婆娑、参商三城,然而迷迭、倏忽两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北军吃了败仗,只躲在城中窝缩不出,一时间战势成了僵局,我军只得城外安营扎寨,与其对峙。
北国的气候,我是清楚的,一旦进入冬季,狂风暴雪吹得人站立不稳。此种战况,还不知要僵持到何时,必要早早作好御寒的准备。我难免挂心,想自己有闲,索性带了府中侍女,亲手为将士缝制棉衣。未想到皇兄见了竟是大加赞赏,下令宫中嫔妃亦要效法公主,带领各宫宫女赶制军衣,借此鼓舞前线士气。
我把最后一个线头结好,剪断线尾,直起腰端详手中棉衣,棉絮絮得紧实,布也好算粗厚,大概还是能抵风挡雪的。穿它的,也许是个甫成年的小兵――稚气未脱的圆圆脸庞,睡梦中还会叫着娘亲――我蓦地黯然,把棉衣轻轻放到了一旁。
就让这一场战争快些结束吧。天若有情,你可知男人们所承受的饥寒伤病,都会千里万里地回刻在他们的亲人和爱人心中,一般煎熬,一般疼痛。
“公主,”是小篆,“左相前厅求见。”
沈宽?我一时疑惑,他不在皇兄跟前出谋划策,来我府中所为何事?
“请他到偏厅,”我站起,缎衣穿得旧了,光华黯淡几分,却散发着一种心安理得的温暖。自从战事开始,我便不再制新衣华饰。其实这与缝制棉衣一样,未必能有多少帮助,只不过是一点与前线战士同甘共苦的心意。皇兄以为此举可嘉,干脆传旨下去酌减后宫用度,以资我军粮秣。嫔妃们被迫节俭起来,面上不敢有违,背地里也对我颇有微词。然而我并不在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无愧于心罢了。
左相沈宽是先帝年间的状元,从礼部员外郎开始一直做到如今的左相,侍奉两朝天子,也是忠心可表的老臣。
“老臣叩见公主,”他见我,急忙行礼。
“免了,”我示意他落座,“沈大人,可有事?”
“公主――”他欲言又止,面有难色。
“讲,”我不喜人吞吞吐吐,微微蹙眉。
“万岁有意软禁谢家、王家、廖家、甄家一众三百余口,老臣离开御书房时,右相慕容正在拟旨。”
“什么!”我悚然动容,前线僵持,就要软禁后方家眷――怎能如此冷漠多疑?
“公主!”沈宽跪下,“老臣以为此举有失民心,故而苦苦相谏,但万岁――”他叹一口气,“老臣只得来请公主出面。”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心中明净下来,唤了小令,“取朝服来,我要入宫面圣。”
御书房外的小太监见是我,不敢阻拦,只来得及报了一声“公主到!”,我已推门而入。
“鹤儿?”他见是我,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皇兄,”我敛衽行礼,便直起身来,扫一眼他身边的慕容承,“臣妹有事启奏。”
他听得如此,便着慕容承道,“你先退下,立刻去办。”
慕容承听罢便要躬身退出,我看见他手中明黄缎子,一凛,当即喝道,“慢!”指住那圣旨,“敢问皇兄,这又是什么旨意?”
“――”他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笑,“朕已拟旨,软禁谢家、王家、廖家、甄家老小。”
你果然――你竟然――我只觉得失望,深深呼吸,才说出声来,“皇兄,玄鹤知道战事不利前方吃紧,皇兄担忧也是情理之中,但软禁一事,是否有欠妥当?还请皇兄三思。”
“公主!”一旁的慕容承立刻接过话头,“万岁自然是深思熟虑,微臣以为,此举一来可保护家眷的安全,以防他们一旦被敌方奸细掳获,用来要挟我朝,二来也大可激励将领们的士气,为家为国,誓死而战,可谓两全其美之策。”
“真是好笑――”我冷冷看住他,“如今我们兄妹之间说话,也可插嘴了么?”
慕容承被我一震,立时没了气焰,噤声不语,却又偷眼看着皇兄。
皇兄看我一眼,轻轻摇了摇手,慕容承会意,蹑手蹑脚想要离开,却被我拦住,“拿来。”
慕容承明白我要的是圣旨,一愣,手立刻缩了回去,“万岁――”
“――”皇兄淡淡说,“给她,”便拿起一卷奏折低头看起来。
慕容承极不情愿地把圣旨递给我,这才退下去了。
我将圣旨捏在手中,并没有打开,轻轻走上前去。桌上砚台半开,墨迹已经干涸,我挽起袖子,取了墨锭,放入砚中加水,站在他身边慢慢研磨。
沉默,良久的沉默,似乎我研磨的不是墨,而是时光的骨骼。
“你――”他终于开口,视线却仍挂住手中的奏折,“――为何?”
“皇兄又是为何?”我停下手来,“这些将士的忠诚,您还不相信吗?他们出生入死抛家舍命,为的不过是我朝的胜利和太平。谢、王、廖,甄,每人指挥的大小战事不下百次,任凭敌方以财色相诱,谁又曾为所动?”
“你人在深宫,怎会知晓?莫非他们亲口告诉过你,自己是如何的刚节忠烈么?”他回过头来,目光炯然,口吻森森,“朕知你与军中诸将素来亲厚,却也不必为他们一力担保,若是哪个真的投敌叛国,难道逼朕治你一个包庇之罪?”
我一口气当时噎住,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不语,却又推过自己的茶盏,“你身子不好,何必要费心理这些琐事。”
“是我自己愿意费心?”我气得反倒苦笑了,“若我不是公主,不是你的妹妹,南朝的成败你的得失,又与我何干!父皇曾说过,天下之本,在于民心。若寒了臣子的心,谁又来为你卖命?寒了天下百姓的心,谁又会听你号令?什么用人策略,什么为君之道,我都不懂得,也不想懂得,我知道的,不过是将心比心!皇兄,倘若今日易位而处,你是在前线厮杀的将领,家人被禁,你会更加感激圣上的苦心吗?更加忠于睿智的君主吗?”我停下来,稳一稳,缓和了语气,“皇兄,你的担心,玄鹤如何不明。如今两军对峙,眼看又到隆冬,拖延下去对我朝很是不利,自然是越早取胜越好,否则粮秣后继不足,叫北军觑了空,便尽失先机定成败势。况且此次上阵之军,乃是我国最精华的兵力,而领军之人,更是皇兄最器重的将领。若因预测不到的变故,果真有人倒戈,南朝便要陷入有史以来最大的劫难。然则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事既如此,不如索性赌一赌诸将对圣上的忠心。再退一步说,若他们能胜,不以家眷为质,也定能得胜,若他们果有异心,便以家眷为质,也无济于事,我说得可对,皇兄?”
他沉默了。
“玄鹤代他们谢过皇兄恩典!”我见他不语,知道有了转机,忙趁热打铁跪下去,起身极快地掀开一旁盘踞的庞大香炉,将圣旨丢了进去,书房里慢慢升腾起一股奇特的令人窒息的香气。
“你回去吧――”他按住额头,“再晚――便要起风了。”
“是,”我轻声答道,将砚台收拾好,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开口,“皇兄,慕容承此人――”
他手一晃,止住我的话头,“朕心中有数。”
我不敢多言,无声地退了出去。
刚出便门,还未上轿,一阵狂风平地而起,裹着枯叶扑面而来。我不禁一晃,裹紧了披风。
风起风止,不过是须臾之间,正如人生的起伏,只可承受,无法预期。
我停住脚,就这样暴露在疾风之中,每个毛孔都感觉得到凉意――今冬,必是极冷的。
小谢――你一定要胜!
我一夜无眠。翌日早早起身,入宫觐见皇兄。
才进殿门,还未转过屏风,就听得“当”的一记,是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皇兄的咆哮透了几层屏障,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滚!”
太监侍女们仓皇而出,见我才要行礼,我一挥手,他们忙退出去了。
冷冷的石面,然后是厚厚的花毯,脚底先是刺骨的凉,又立刻陷进软软的暖,殿内的火炉笼着,腾腾地散发着热气,间杂着一股龙脑的辛辣香。
他坐着,右臂架在书桌上,手指撑着额头,双目微阖,象是倦了,那撂在膝上的左手,还在缓缓地一张一合,用力久了,骨节便现出青白之色。
“皇兄,”我轻轻唤道。
他睁开双眼,茫然地看向我,顿了一顿,似乎才认出来,“你――来了。”
那一瞬间的迷茫,只叫我心痛,那个沉着果断意气风发的年轻天子,竟也被这前所未有的失败消去锐气耗尽心力了吗?倘若你都被击倒,南朝又如何屹立?
“皇兄,”我低下身去,单膝着地跪在他面前,伸出手盖住他左手之上,“――会好的――会的――”
他的手指动了一动,却仍是静静无语,忽地抽出手来,拿起桌上一卷文书丢给了我。
我拾起,直身展开一看,登时色变,反手将文书掷到地上,怒不可遏。
竟是北国的求亲文书!
“......贵朝倾国公主,仪容绝代,德才卓世,于我国几度春秋,奉上抚下,不舒不暴,事隔多年,吾王仍不敢或忘,今乞再以公主相妻,就此消弭战祸,重修于好,以为姻亲......”字里行间的那份轻慢放肆,是对我,更是对我朝的蔑视与侮辱――索真,你如此相逼,真是欺人太甚!我紧握双手,胸膛起伏不止。
“你以为――”他的手指叩着桌沿,垂眼出声,“――如何?”
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我希望我是听错了话,或者,会错了意,我盯住他,“皇兄?”
“朕――”他却不看我,视线只脚下凝在那腾龙转凤的花毯上,“――也不想――”
你竟然决定了?你竟然又这样决定?再一次把我送出去,再一次换得喘息休整的时间,卷土重来的机会?
我是什么?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什么?!
我上前一步,逼他抬起眼来,直看到他的眼睛里去,一字一句,“绝――无――可――能!”
“......”他回视我,彼此的目光在空中激起火花,“别无选择!”
“南朝的公主,莫非是天生的礼物么?一次和番不够,还可有二次,三次?皇兄,你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若是就这般轻易答应,莫说北人,就连拂林大食这些,也会以为我们软弱可欺,天底下最最崇尚礼数的南朝,还何谈什么教化气节!”
“你以为朕便愿屈服么?对着北国递书的使节,朕也找出种种理由推搪,说你体弱多病,又说你立誓守贞,可否另择宗室之女相嫁,可那使节死不松口,活脱是得了索真的旨意,定要逼婚于你。他明知你对于朕对于南朝的份量,却提出这个要求,分明就是要将朕一局,倘若朕不应允,他便会借口我们没有诚意,好为自己的扩张埋下伏笔!”
“好,就算我再嫁,又会如何?他所图的真是我吗?他只不过想借此羞辱南朝,使得南朝民众失了信心,目的达到之后,他一样还是会贼心不死,一定会再次寻衅挑起战火。我们委曲求全,又有何意义?”
“那你说如何?”他挑起眉毛,面上已有薄怒。
“何妨再战!”我昂起头,大声喝道。
“再战?以何再战?何人再战?”
“此次虽然损失惨重,但若从附近州郡抽调兵力,再加上京城的部分禁卫,聚起数万人也并非难事,皇兄更可赦免谢王廖甄四位将军的死罪,命他们戴罪立功,此番战败,相信他们也颇得了些教训,再次出征,应会加倍努力扭转局势。”
“不可!”他断然驳回,“从京城抽调守卫,必会使城中虚空,如有人趁机祸乱逆上,宫禁岂不危哉?朕不妨与你明说,朕闻听得此次失利,乃是军中有了奸细,他们四个都难脱嫌疑,数万大军,怎能交到信不得的人的手上?未到真相大白,绝不可放虎归山,眼下,便就是朕调配出兵力,也再无人可统军挂帅!”
“我来!”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你?”他惊异地看着我,斥道,“鹤儿,莫要胡说!”
“并非胡说,我随小谢研习兵法许久,心得颇丰,虽说有纸上谈兵之嫌,但若皇兄派良将辅佐,玄鹤也敢一试!”我豪气顿生。
“糊涂!”他一拍桌子,“公主挂帅,这不是笑话么?”
“公主再嫁,难道就不是笑话吗?”我反驳,更加坚决,看见地上青瓷碎片,俯身拾起一片,唰地,手指上便划开一道,滴出血来,“若您赦免四将,准许他们随我出征,玄鹤就此立下血誓:不胜,便是死!如若不能凯旋,我情愿血溅沙场战死异乡,也胜似作那一嫁二嫁的番邦王妃苟活于世!”
“......”他凝视我,“你要朕赦免他们?你对他们,就这么深信不疑?”
“若他们便是奸细,明知会有杀身之险,又何必长途跋涉地返回?我与四将虽不是深交,但我相信自己的眼力,”我的口气坚定,“再退一步,即便四人中有人心怀不轨,还尚有三人忠心耿耿,稍有风吹草动,便可就地制服,不令其为祸军中。”
“数万大军的存亡,都取决于主帅一人。此去之后,南朝可战之兵力几乎倾巢出动,如有闪失,一并消亡的,就是吾家百年基业,”他揪起眉头,目光炯炯,“鹤儿,你如何担当得起!”
“只当我死了――”我已怀破釜沉舟之心,再不可动摇,“我若死了,此战定不可免,既是如此,何妨由我一次!”
“......”他慢慢合上双眼,片刻,忽地睁开,低喝一声,“赵玄鹤听旨!”
“臣在!”我翻身跪倒。
“今封你为卫国元帅,统领南军北上御敌,此印可调动三军,见印如朕亲临,”他从腰间解下一枚印玺,丢到我怀中,“一应军情,皆可相机变宜,”看了我,又低声加了一句,“你――好自为之。”
“臣领旨,”我重重叩下头去,握着印玺,“容臣告退,”起身便要退下。
“等等!”他出声唤住,待我回头,却又背转身去,音色低沉,“朕要你――活着回来!”
那声音穿过双耳重击心底,折回来一路直上,强大的力量使我的视线模糊起来,我咬住嘴唇,轻轻答一声,“是!”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索真――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也速哥捂住脸颊,错愕地看着我,凤眼中泪水盈盈,似要哭出声来。
“滚!”我恶狠狠吼道,转过身去再不理会她。
毡帘子“嗒”的一响,夹杂几声低低呜咽,想是她哭着跑出去了。
我慢慢坐下来,陷入身底下那柔软的狍子皮毛里,一时颓然。
南朝公主――率军北上了。
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她会再一次答应和亲的条件,即使有万般的不愿。他们南蛮子,太喜欢讲责任,讲礼教,讲忠孝节烈,讲父子君臣,太喜欢用堂而皇之的理由去让人牺牲,而牺牲的人,还要心甘情愿地笑着,来成全这种貌似高尚的谎言,成全仁义礼智信的名声。
前一场交战之后,因了我国内应里外挑拨,离间南朝,我所畏惧的四名良将均已下狱,南朝再无人可挂帅出征,未料想,竟传来了倾国公主亲上战场的消息。
在我的记忆中,她是那样高雅,然而柔弱的女子,宛如南朝的瓷器,无比美丽的光滑细致,只一记轻轻碰撞,就可碎作一地白雪,而我们北国的女子――她们,是拙朴厚重的陶器,或许失之粗糙,却一个个都有着敢说敢做的性子,都有着一颗经得起风浪的心,好比――也速哥。
“我王,你也被迷惑了心窍?也中了那个南蛮子公主的蛊了吗?”她愤怒的面孔似乎还在我眼前摇晃,“你忘了塞戈安图是怎么死的?他是我国的第一勇士啊,不就是因为迷上了那个奸细,那个狐狸精,才会死的?你也要和他一样,亡了国才甘心吗?”
第一勇士――我的嘴角浮起一丝锋利的微笑――我才是北国的第一勇士,最最英明的北王!塞戈安图,你永远比不上我!你得到的,我都已得到,都会得到,即使是――你的小仙鹤,你最爱的女人――
南朝的洛使曾跟我讲过,这世间,有一种奇特的定数,总会叫男人和女人相逢,那种相逢永不可逆转,无论是天涯海角翻山越岭,无论是怎样用泪水和鲜血浸泡的苦痛,他们都会死心塌地,相许死生。
他说,那叫做缘,有时候,也叫做劫,或者叫孽。
赔上国家,赔上王位,赔上性命,塞戈安图,你这一场情,该称作是冤孽吧?可是,为什么在死去的时候,你的脸上仍可以留着微笑,仿佛自己就要与天地,与珍贵的记忆一同永生?而在你的墓前,那个蛮女的面上,为什么也会出现同样的笑容,似乎你们之间已经结下了一个恒久的约定?
也许,对于你们两人,那就是命中最值得感谢的注定?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南蛮人这样说过――那到底是怎样一种默契的感觉?是怎样一种坚定的力量?我想知道。
因为――你拥有过的,我一定会得到,一定要得到。
一个也速哥不明白,两个,三个,也都不会懂得――没有人懂得。
这些浅薄的人,他们都不会懂得,他们只以为我要公主和亲,是被公主的美貌所惑,就连我最智慧最信任的臣子,也只猜想我是为了羞辱南朝,为了向天下昭示我北国的威势与不可抵挡。
谁都不知道,我只是想战胜你,塞戈安图――我一直以来的对手。
从小到大,你一直是我的对手,一直样样出色,样样都比我出色。不管我怎样努力,怎样付出,我都只能淹没在你的光辉里。
你的勇敢、你的宽容、你的自信、你令人折服的心胸与志向,使得你成为北国人人敬仰的勇士,即使后来我父登上王位,仍不能动摇你在子民心中的地位,无法改变他们对你的崇拜和信任,就如同无法改变花朵向着太阳。
我永远无法忘记,索脱不花,我的父亲,在远调你离京的前夜,曾发出这样的感叹,“有儿如此,一生何求?然有敌如此,不可断忧!”
他一定更希望你是他的儿子吧?看,连我的父亲,都认为你远超于我。塞戈安图,人们口中“草原上飞得最高最远的雄鹰”,我一定要打败你!我一定会打败你!
我父渐老渐衰,再不复当年峥嵘,整日沉湎声色犬马,不思进取。看到你锐利的眼神,我预感得到,你登基称王的日子不远了。
我等着你!等待,是最强大的力量,它可以使我父衰老,可以使你懈怠,也可以使我羽翼丰满。
果然,时机来了,竟然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南朝成全了我。
他们算计了你,我出卖了你,而公主,是欺骗你还是爱上你?
我曾以为她是太会演戏的女人,自己亲哥哥这样滴水不漏的安排,她会一点儿不知情?分明是早就心领神会,瞒的,只是你这个被甜蜜冲昏了头的“丈夫”。
然而,当看到你们双骑并行,十指相扣相顾而笑,当看到你赴死之前与她诀别的拥抱,当在你的墓前,染着血迹的白狐皮裘在火中燃烧,我看到她眼中的光芒象是也随之熄掉,我终于开始动摇,开始怀疑,开始相信。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超越名利、家国、恩怨和生死的情感,那一刻,我竟是那样的嫉妒和向往。
我伸出手,缓缓按在心口――只是为了战胜你吗?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英雄吗?脑中一丝混乱,刹那时,我也无法肯定,自己是否也想从那个女子身上,得到同样的眼神与微笑?
王者孤独――塞戈,虽然你死去了,可是你曾活得如此丰盈满足,从未有过高处不胜寒的寂寥。假使,假使她陪在我身边,那朵南国的解语花,是不是也能为我带来生命里一个又一个永不褪色的春季?
或许只有你,才早就发现她那温婉的外表下,有着如水一般冷静而坚韧的魂灵,所以你才放心独自离去,因为,她承受得住生的漫长,承受得住失去和挫败,也承受得住考验和挑战。
只是你也不会想到,到最后,她竟然也站上了历来属于男人的沙场,更不会想到,她竟然指挥南军,突破了我设下的三道防线,进入了北国的领地。
我国上次取胜,虽说也是骁兵厉马,毕竟内有接应,上有老天作美,如若公平而战,却未知鹿死谁手。然而她一弱质女流,何以指挥若定纵横驰骋?我宁愿相信,这是你在冥冥之中传递给她的力量,既然我们之间来不及得见高低,那么,就借她之手,让我与你一决胜负!
玄鹤――
离开北国时,我曾以为,此生再不会回到这里,更不会想到,竟是以这样的身份回到了这里。
塞戈,你会怪我吗?我要攻打的,是你的故土,要降服的,是你的子民啊――那曾经对我致以最诚恳的礼节和心意的子民,那把我当作他们最敬爱的王妃的子民。
那时,手中握着玺印,我也曾有一丝恍惚,一丝犹豫。挂帅领军,可是出于一时的冲动?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家娇女,真的担当得起这样的重任?上万的性命,两国的前程,那一刻,沉甸甸从空中压下来,好似老天也在拷问我是否承担得起。
也许,应该再次牺牲自己?若那能换来万家安泰战乱不起?
然而,你那带着爽朗笑意的面孔从眼前倏忽闪过,刹那时我坚定地相信――我可以。
因为,我不能再嫁,不能在这个与你留下太多回忆的地方,再度与人牵手――
做不到,真的,我做不到。
情,之于一些人,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可以疯狂地燎原,而熄灭也便是一瞬之间。可世间还有着一种小小的火苗,起于微末,你甚至无法称它为焰,而它却会一直顽强地燃下去,那慢而持久的灼热,摧肝断肠,蚀心化骨。
我从不曾以为爱着你,当我拥有你的时候。也许是因为没有勇气去面对,去承认,去相信,无法想象如何可以投入一场必将终结的爱情。所以,要淡漠,要克制,要蒙上双眼,欺骗自己。
而在失去你之后,我才明白,此生,芳心已寂。无可托付旁人,因为,它已随你一同埋葬在这北国的冰天雪地。那些甘甜如饴的片段,非是插曲,而是伴我夜夜残梦的回忆。
我思君时君已去,庭院深深深几许。
多么残忍,多么凄楚――那用余生咀嚼回味的温度。
然而,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你曾爱我,而我,永不忘记。
永志不忘,这是你给我的力量,是以,我能够镇定、果敢、面对强劲对手无可畏惧。
你就如生前一般信任着我,相信我不会让这里的土地和人民遭受到无辜的荼毒,相信这一场浩劫,会在我的手中雨收云消,终唤出一轮旭日普照大地。
――我不会让你失望,再也不会。
我军本是雄狮,奈何战不逢时,如今公主挂帅激励斗志,将士重又抖擞。北上以来,一鼓作气突破三重防线,长驱直入,眼下已逼近北国都城,于城外十里处安营扎寨。这一路胜利并非是我的功劳,我虽为主帅,但行军布阵调兵遣将,都是我与四将商议而定,往往商议之中,又能激发灵感再出奇谋,所以,南军频传捷报,实在是全军上下同心同德的智慧和威力。
可北都――初抵城外时我马上遥望,便已知道,这一次,我们遇到了最关键,也是最棘手的难题。
北都的位置,说来有些古怪。我朝都城是建在四通八达开阔之地,正如蛛网中的那只蜘蛛昂然盘踞,无论哪一路的风吹草动,都可了然于胸,若是稍有异动,调兵遣将也是十分便宜,同时,作为水路陆路的交通枢纽,更是操纵控制着南北西东的往来贸易。然而北都依山傍水而建,背后便是高山险仞人鸟两绝之地,东西则是两座半环状辅城,紧紧将主城环抱其中。主城只有南门可以出入,又有三重河水拦住去路,辅城外是一重,以铁索吊桥相连,辅城与主城之间又是一重,内中两条长桥横贯东西,最里一重则将王宫与外界隔开,是“城中之城”。想当年我在北都时,防守还未曾如此精密,想是这几年索真也很警惕,大概防内阻外兼而有之。
我们束手无策。强攻不可,而智取也无可以下手的漏洞余地,只得按兵不动,彼此消磨耐心,北军不出我军不入,没有更好的计策之前,也不过是看谁耗得过谁。故而粮食分外重要,毕竟是北国领土,我们不占天时地利,务必要保证军中无饥寒之虞,才能精神饱满地坚守下去。
这次粮食分两批北上,前日传来消息,西南运来的一批,因大雪封山,尚不知何时能到,军中所剩不多,只盼望东南一批能早日抵达,解我燃眉之急。
“公主!”是小谢急促的声音,正来得及时,我收回目光,“粮食走得如何了?”
“......”他摇摇头,面色煞白,“刚刚收到消息,押送粮食的车辆行至龙巫山,被草寇所劫,押送人员未余活口,粮食也尽入匪寇之手。”
“什么!”我一震,手脚冰凉,没有了粮食,没有了粮食我们怎么办?“西南那批呢?”
“还在路上,据说这几日仍是风雪交加,也无法估计何日能到,”小谢的脸上写满焦灼。
怎会如此?眼见胜利在望,我们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时间,可最后,竟连这一点点缓和的时间也拿不到了吗?老天,难道你要再次戏弄我吗?
眼前一阵眩晕,我忙抓住桌沿,滑坐到椅上。镇定,要镇定――玄鹤,大家都在看着你这个主帅,你万万不可乱了阵脚。心中平静下来,脑筋似乎又能转动,稍稍一想,便觉疑点重重。
抢劫军粮是必死之罪,何方草寇敢如此嚣张?运送路线也是机密,他们又如何得知?这些年来,南朝还算太平,南北之间不断运送贡品粮食货物,从没有过重大闪失,为何在这等紧要关头,反倒来了这草莽之徒,痛下杀手劫走救命的军粮?一个个疑问如电光般飞快闪过,我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有人,要我们输。
是谁?手上传来疼痛,低头一看,原来是右手抓得太紧,左腕见了淤红。
我松开手,看向小谢,“你怎么看?”
“有内奸,”短短三个字,他无奈而愤怒地说出了我的猜测.
“你猜是何人?”
“猜不出――”他摇摇头,“但末将可以担保,决非王廖甄三位。”
我微微颌首,非但不是他们四个,这内奸也不该在军中,试想若他混在我们中间,我军怎能一路得胜?怕早就中了埋伏遭了算计。如此说来,莫非是万里之外的朝中――当修书一封告知皇兄,请他严加防范,想法子揪出这个祸害,但――当务之急是粮食,朝夕之间,何处能为这上万人觅得裹腹之粮?
右边太阳穴像有线牵着,一跳一跳地生疼,我用手指按住,垂下眼慢慢揉着,忽地眼角一闪,引得我抬起头来,却是小谢正在踱步,他腰间别着的短刀,鞘上碧绿猫儿眼熠熠生光,令人不敢正视。
那是皇兄的赏赐,小谢极其珍惜,片刻不肯离身,说来还是高昌贡来的宝物――
高昌!
我脑中灵光一现,高昌与北国比邻,多年来,为了对抗北国的威胁,高昌王朝一直与南朝交好亲睦,贸易方面也多有倚仗。如今在位的是一位女王,名字唤作蒂丽阿热?,她登基三年来,两国商旅来往更是蒸蒸日上,为高昌带回来无数财富,绝不会甘心就此断了这条财路。况且若南朝受了重挫,而北国日益强大,便会对周边诸国课以重税大行欺压,对高昌也是大大的不利。倘若我开口向高昌求助,于情于利,蒂丽阿热女王都不该坐视不理。
我将想法粗粗一说,小谢便连声称好。稍加考虑,我当即修书一封,寥寥几句表明用意,又加盖上皇兄玺印,小谢嘱了自己的亲卫,以腰刀为信,秘密前往高昌送信求助。
翌日便有回音,金灿灿的帛书打开来,八个大字龙飞凤舞,“明晚子时,菩萨泉边。”字末一只炫彩蝴蝶,想必是蒂丽阿热的徽记。
我这才召来王廖甄将军,细细布置好。菩萨泉离北国边界不远,快马加鞭一夜便能往返。小谢陪我前往,而其余三位将军则镇守军中,封锁消息稳定军心,莫叫北人看出异样。
清风抚面,白露为霜,远远见了月亮底下一片银色涌动,便是菩萨泉。
下了马,有黑衣银铃蒙着面纱的少女钻出来,躬身作一个请的手势,便牵了马悄悄退下。
我按着她指的方向走过去――银白闪亮的底色中,一抹彩虹当风而立,背影纤长婀娜。
“女王,”我知道这便是蒂丽阿热。
那女子缓缓回身,还未等站好,便嫣然一笑。
娘亲从小便教我,着装以庄重雅致为上,最忌讳五颜六色一股脑地堆在身上。然而蒂丽阿热,却让我完全打破了这种信仰――金银铜朱紫橙蓝绿青青,晃花人眼的金碧辉煌珠光宝气,却如何也夺不过那一张脸庞的光彩去,皓肌雪肤,浓眉下一双俏丽眼睛,活脱脱就是宝刀上的猫儿眼,碧的通彻,碧得明媚,碧得狡黠。
我看着她的时候,她也打量着我,忽然开口,“公主,你的褐色眼睛呢?”她的汉话虽还带着异族的腔调,却已比我想象好得太多。
我未料到她竟问的是这个,一愣,不禁笑了,“上天的恩赐,它自然也就能随时收回,对吗,女王?”
“对,”她也笑了,“天命,你们中土人最喜欢讲这个。”
“看来女王对南朝很熟悉,您的汉话也讲得很流利,”我的称赞发自内心。
“我曾在中土游历过,”她碧绿眼眸一眨,似湖底泛出一波涟漪,“还以为高昌女子最美丽,原来是没有见到公主。”
“女王过奖了,”我自从军以来脂粉不施,长发束起整齐挽在脑后,钗环裙襦一应卸去,全换作箭袖长靴的戎装,因了骑马,手上用白色布条缠裹,日子久了,便生出一层老茧。黑衣乌发,素面净颜,站在孔雀一般的蒂丽阿热身旁,若她是瑰丽多彩的四季锦,我就是黑白单调的山水画――想这个又做什么呢,还是谈正经事要紧,“女王,此次我前来,是想请贵国助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公主想借什么呢?借人,借钱,借粮?”她看着我,笑容妩媚似狐,“借人多余,借钱又用不上,依我看,一定是借粮了。”
厉害!我暗赞一声,“既然女王已经猜到,还约我前来,可是有相借的打算了?”
“公主真是聪明,”她拨弄着腕上的银镯子,笑得好不迷人,“我们两国如此要好,借几万石粮食又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我有个条件。”
果不出我所料,我微微笑了,“请讲。”
她一抬手,张开手掌,腕上数只银镯相撞,发出铮翁之音,寂静月色中低低回响,被她决然的声音盖过去,“五年,我要南朝免去我高昌五年关税。”
五年关税?以目前的流量粗略而计,这个数字可达几十万贯,蒂丽阿热,你这利息好不苛刻,称得上是趁火打劫了。我摇摇头,故意用了调侃的语气,“女王,若是玄鹤应了你,只怕皇兄就要心疼得把我赶出来,女王忍心见我流离失所?要么您收留我如何?”
“......”她自然懂得我的意思,指着我点一点,一转手换成三根手指,“三年,不可再少了。”
已是让步――“好!”我不容她反悔。
“那就请公主签下这份文书,”同样黑衣银铃的侍女上来,手上捧着一式两份文书,我拿起细看,内容简短清楚,只须把“三”字填上,便是正式文书。
将字填好,我与蒂丽阿热各自签名加印,我用的是皇兄交下的玺印,她则是颈间一只五彩蝴蝶的坠子,然后一人一份仔细收好。
“公主,”她拢一拢长发,“三日之内,会有人将第一批三千石运到边境,请公主派人在玉斗谷接应。”
“多谢女王,”我深深一礼。
她并未离去,看着我身后的小谢,反倒走近他面前,伸手将那柄镶着猫儿眼的腰刀交给他,潇洒一笑,“小谢将军,代我向令叔问好,就说故人邀他前来高昌一游,也略尽地主之谊。”
小谢摸不着头脑,下意识把腰刀接过来,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公主保重,”她翻身上马,风飘袂起,彩袖翻飞,“后会有期!”一抖缰绳,策马急去,两名黑衣侍女拨马紧随其后,风中一路银铃叮当,好似播下无数花种。
小谢牵过我们的马来,月光下我们并辔而行,他仍是不得其解,不禁苦了脸问我,“公主,那女王倒是何意?我怎生听不明白?”
令叔――我忍不住微笑了,轻声吟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谢氏号称“一门珠玉”,小谢有七位叔伯,各个风度翩翩才华横溢,想来蒂里阿热游历我朝之际,也游历了某人的心――
小谢这才恍然大悟,却又挠起头来,“可,又是哪个叔叔呢?”
我不再多言,一甩马鞭往那来程而去,将喃喃自语的小谢丢在了身后。
――天长地久有时尽,世间多少痴儿女!
三千石粮食顺利抵达,我总算放下心来,然何日能攻下北都?若不能,便就有再多的粮食,也只是填不了的无底洞。
“公主,”小谢见我愁眉紧锁,“不如我带一队精兵趁夜潜入辅城,或可得手。”
“不可,”我摇头,“以寡敌众,深入虎穴,胜算微乎其微,你身为主将,更不可贸然涉险,何况这城中防守数重,即便攻下辅城,也只怕会被隔在外围不得其门而入。”
“难道就这样僵持下去?”
我没有回答,双手却不由自主地紧握――塞戈,我在心底无声地问――若是你,你又会怎么做呢?却又不由得苦笑了――我真傻,若他还在,如何有今天这个局面?
我会胜的,我们――会胜的。
又是一场冬雪,高昌的第二批粮食又要到了。
这一个月来仍是毫无进展,好在诸将御下得力,每日练兵不怠,我也定时巡查军营,故而军中尚无流言骚动。
这一日正对着沙盘苦苦思索,从城后翻山而下?或者由水底潜入城中?火药、云梯、风筝,千奇百怪的法子我都想过,却又都被自己一一否定。
“公主!”帐外有人高声禀报。
我眉头一耸,这批军粮又是小谢亲到玉斗关接手,算算时辰也该差不多了,遂示意小令把帘子掀开,“谢将军回来了吗?”
那小卒踉跄跑进,见我倒头便跪,“公主!”
我认出他是小谢的侍卫虎头,心中一紧,“快说!”
“谢将军,谢将军他受伤了!”虎头一张脸冻得通红,哭了出来。
“什么!”我一惊,“怎么会?!粮食呢?”
“粮食正在路上,就到了,虎头是来给公主报信的,”虎头用棉衣袖子抹去眼泪,“童锁他们照料着将军,该到营外了。”
我闻言立刻急急走出帐外,果见两骑飞奔而来,于营门前停住,我定睛一看,前头的正是小谢的亲卫童锁,背上还负着一人――银甲红缨--是小谢!
我忙迎上前去,见小谢双目紧闭面白如纸,“叫军医!”我喝道,指挥童锁虎头,“把将军抬到我帐里去!”
军医前来诊治,我才从童锁口中得知了小谢受伤的来龙去脉。雪天路滑,车队行至山坡处,有一辆车轮打滑倾斜,眼看满车粮食就要滚下山去,多亏小谢眼疾手快,当即一把拉住车舷才将车子扳回,可用力时腰刀却落了下来,掉在路旁雪丛中。那腰刀小谢十分珍惜,如何也不能遗落丢弃,眼看雪堆只不过三四尺远,他便扯了路旁树木俯身拾拣,不料脚下一滑,树枝折断,整个人都滚下山坡去,昏迷不醒。
“禀公主,”军医从屏风后绕出,“谢将军脑后受硬石撞击,故而才会昏迷,其余不过是皮肉伤,老臣已经包扎过了。”
“他何时能醒?”
“这个――”他顿一顿,“老臣开个活血化淤的方子,至于何时能醒,就要看将军的造化了。”
我无语,挥挥手,所有人都默默地退了下去。
小谢――我轻轻坐到床边――他清俊面庞上一派安静平和,全然不似往日里的明朗跳脱。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竟会平地失足而一睡不起,若你出窍的神魂看着自己静静躺卧的躯体,怕是要急得跳脚,脸都羞红了吧?
那么,就快点醒过来吧――我把他的手收进被子里,轻声说――象是告诉他,又象是安慰着自己。
三天过去了,小谢还是没有醒。军医开的方子吃了几付,仍是不见起色。有时我凝视他安详的面容,倾听他细微的呼吸,真错以为他只是疲倦地睡了。
夜深了。
小令转了进来,手里端着热汤,“公主,您喝了汤就去睡吧,奴婢在这里守着。”
我摇摇头,“放着吧,我一会就喝。”
小令无奈,又向炉中加了炭火,将我的手笼裹紧些,才退下了。
你为何还是不醒?小谢,大家都在等着你,我也在等着你啊。
这些年来,你的情意,我又岂会不知?只是――求而不得,与无能为力,同是悲哀。
此生无期,而来世,我也不能许给你,因为,我欠着塞戈,我的下一世,都是要还给他的。
那柄腰刀就摆在床头,灯光底下宝石明晃晃地刺眼,我不禁拿起,抽出刀鞘,寒锋逼人――削金断玉,可是真的么?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将手探入怀中,摸出一把短匕来。
这柄叫做“游鱼匕”,因它匕身成弧形,状似鱼身,本来匕柄该是鱼尾,如今却雕刻着一只鹰,鹰目上也镶着宝石。这是塞戈留给我的,那时我还取笑他游鱼匕上怎能雕鹰,他却说,“那只鹰就是我,它在你身边,我就在你身边,”顿了一顿,又道,“小心保管,总有一天会用得着的。”
是的――若是我们败了,就用得上它了。
“唔”的微弱一声,我心中一动,抬起头来,却见小谢眼皮跳了一跳,忙扑过去轻声叫唤,“小谢!小谢!”
他的眼皮又是一跳,慢慢地睁了开来。
“醒了,你醒了!”我欣喜地抓住他的手,“小谢,你认得我吗?小谢?”
他想笑,却没有力气,虚弱地吐出两个字来,“公主――”
小谢果然没事了,看他喝罢新药沉沉睡下,我放下心头大石,却睡意全无,索性坐在灯下看沙盘。
看得久了,眼睛有些昏花,一抬手,听得“当”的一声。低头一看,原来适才忘了把游鱼匕放回去,不小心扫到了地上。
我拾起来,随手用匕柄叩击桌沿,“当、当、当”――等等,这声音怎有些异样,好像,是空的?
我不禁讶然,凑近灯下仔细端详,眼睛几乎盯得痛了,这才发现那鹰眼有些古怪,不禁伸出手去,又是旋转,又是摩挲,“噔”的一声,匕柄竟弹了出来。
咦?我把里面的物事抽出来,象是一张薄纸,待得展开,我呆住了。
是秘道图,一条连接王宫和城外的秘道图,也可以说,是指引我们往胜利而去的路线图。
怪不得他要我小心保管,怪不得他说会用得着――看着这张地图,我不知是悲是喜――塞戈,原来在那时,你就有预感,原来在那时,你就想到了如何保护我。
这张地图,本是为不测时让我逃出王宫而准备的吧,如今,我却要用它来攻打北都了。
塞戈,原谅我――我握紧图纸,扬声唤道,“来人!召王廖甄三位将军!”
小谢――
水流潺潺,一触到肌肤,冰也似的寒。
密道入口是一所荒屋旁的一眼破败老井,顺着井壁攀下来,钻进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摸索着爬出一条昏暗曲折的甬道,这条幽深河流便豁然出现眼前。
“公主,您还是在这里等着吧,”前方无路,只能潜水前进,我实在不愿她下水,这些艰难困苦,本就不该是她那孱弱肩膀所要担当的。
然而她却摇头,脚已趟入水中。我知道她的决定不可动摇,只得伸出手接她,便觉得她身子一颤,想必已是寒彻骨髓。
我一直没有松手,希望能稍稍给她一点暖意。前面有士兵开路,眼看水越来越深,渐可及胸,我不由得为难,向她瞧了一眼,我们这些大男人可以游过去,她又如何是好呢?
她会意,只向我一笑,忽地向下一潜,竟挣脱我的手游了出去。
我连忙也潜进水中紧紧跟住她,这一支先锋队伍黑夜中鱼贯而行,而勇敢坚强的她,就是我们的心脏和魂灵。
一口气也不知游出多远,感觉她停住,我也跃出水面,打眼是一面方整石壁,我知道,这石壁背后便是一条窄窄甬道,而那甬道,直通到北王寝宫的衣柜。
她抹一抹脸庞上的水珠,站到石壁前,向士兵们做个手势,低声道,“按计划来,务必小心。”我们带了五十人的精锐先锋,意在趁夜占领王宫,软禁索真,而王廖甄三位正带兵守在城外,只等焰火信号一起,便里应外合冲入城来。
索真尚在睡梦之中,我的腰刀已横上了他的脖颈。等他看清面前是谁,看清我们是如何进入,竟毫不惊慌,反倒看着她笑了,“是塞戈安图告诉你的?公主果然厉害,害了自己丈夫的性命,却还让他死得心甘情愿――”
我瞥见她面色大变,忙一把将索真推开丢给士兵,不许他再胡言乱语。
她背对着我,纤弱身影似乎还在微微颤动。我知道,塞戈的死,是她迟迟解脱不得的噩梦,而索真这恶毒小人,却故意戳中她的痛处。我走过去,“公主――”
她慢慢转过身来,面上已不见波澜,冷静而果断地开了口,“放信号。传令下去,不得残害百姓,降将莫辱,降兵不杀!”
天佑我朝,天佑公主。一切都如计划般顺利,我们以极低的死伤,换来了整座北都,不,不只,北国余下三城,得知都城已陷索真被俘,主动投诚归顺。南北再次交锋,终以我朝的全面胜利告终。
她又来到了这里――断崖,埋葬着塞戈安图的断崖。
说来也怪,大势得定,好像老天都松了一口气,连绵数日的大雪竟停歇了,太阳,也出来了。
太阳底下,她曼妙容颜与满地雪色交相辉映,光华万重。
我曾担心她会触景生情伤心落泪,然而她却没有,只立在墓前,动也不动。
雪一样的静默,铺天盖地。
别后悠悠君莫问,南来飞鹤北归鸿,朱颜憔悴绿鬓改,落花流水各西东,旧欢如梦总是空,伤心几重画不成,相会岂知再何处,此情尽在不言中?――
刹那时,我一直不懂得的,忽然懂了,全都懂了。
这个我深爱的女子,她的命运,不该止于此,她应该得到更好的,最好的。
“公主,”我决心已定,单膝跪倒。
“你――”她回过头,十分不解。
“请公主留下――”这是我深思熟虑后最好的安排,“――我们都会留下,王廖甄,所有南军将士,都发誓效忠公主,拥戴公主为王!”
震动,惊讶,迷茫,了然,最后,却只凝成一个字,“不。”
“公主,经历这些之后,你还要别人来决定自己的一生吗?”我苦苦劝说,“你已经付出的太多了,太累了,应该自由自在地飞翔和栖息了。莫说我南军万余名将士,便就是北国的百姓,对公主都深怀着敬爱之心,都深深相信若您能成为北王,一定会给这片土地带来永远的安宁。”
她静默无语,半晌,摇了摇头,“我――谢谢你,但是,非不可为,乃不能为也。”
“为何不能?如何不能呢?”我站起来,指住墓碑,“便就是塞戈安图――他也会希望您这样做的!公主,难道您是害怕圣上吗?”
“......”她凝视那写着塞戈名讳的墓碑,缓缓开口,“不是因他,是我自己迈不过这道线去。他始终是我的同胞兄长,纵天下人皆可负他,我也不能负他,纵他绝情负我,我也不忍负他――何况――”
她就这样转身离去,风中低语如细不可闻的叹息,而我却听得如此清晰,“――人已不在,留又何益?”
竹一般柔韧而高洁的女子,水一般温柔而绵长的深情――我注视她离去的身影,钦佩、感动、失落,那感觉复杂到无以言说。
塞戈,我们都没有爱错。就让我在你的墓前,立下一个男人之间的誓言――今生今世,我对她,便如她对你,无论沧海桑田,永不言悔,永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