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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燕秋尔正襟危坐于腾远堂,头一次在一家子人面前摆出了一副冷脸,脸上不仅没有他招牌式的笑容,连点儿冷笑都没有,这样严肃的表情让不明就里的燕元和燕新堂如坐针毡。
他们两人奔走在外,经常会错过府中后院的大事小情,然后悲催地被牵连其中,不过往日好歹还有燕秋尔的眼色当参考,尚能分辨出事情的轻重缓急,然而今日的燕秋尔却是从踏进腾远堂开始就谁都不看,还摆出一副生人莫近勿要与其搭话的表情,这样的异常之态让燕元和燕新堂心中惴惴。今日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当燕老夫人在孙兰的搀扶下进入腾远堂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向燕秋尔,乍一看见燕秋尔那副模样,燕老夫人立刻就想起了年少时的燕生,那怒极生寒的气势简直一模一样,这还不等人责备就先闹起脾气的样子也与燕生如出一辙。
燕老夫人心中的不悦便被燕秋尔的这番模样卸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气燕秋尔不给她这个祖母颜面。是她暗示孙兰要在这燕府里多露露脸,在仆婢面前留下个印象,虽没想到孙兰会这般蠢笨地想要威慑燕府的仆婢,可燕秋尔也不该不顾她的颜面而去斥责孙兰,使得孙兰到她面前哭诉,闹得她不得安宁。
待燕老夫人坐下之后,燕秋尔与燕元、燕新堂一起向燕老夫人问了安,可却没了平日的热络乖巧,就连问安的声音都冷硬得让人听着就不舒服。
燕老夫人自然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生气,思索片刻之后,才慈祥地开口问道:“秋尔啊,老身听说上午那会儿腾远堂有仆婢犯了错?”
“犯错?”燕秋尔嗤笑一声,冷声问梁成道,“梁管事,今儿上午腾远堂有仆婢犯错吗?”
梁成一俯身,恭敬地答道:“回五郎君的话,并没有。”
“祖母,梁管事说没有。”燕秋尔面无表情声音冷硬地对燕老夫人说道。
燕元和燕新堂心里一惊,暗道燕秋尔今日怎么不插科打诨了?他这般正经地与燕老夫人呛声岂不是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
燕秋尔的这般态度让燕老夫人心生不悦,脸色也微微转冷,可再瞧瞧梁成以及其他郎君娘子的表情,燕老夫人强压着心中的不悦,再一次声音温柔地说道:“可老身听你表姑母说……”
“怎么?我们自个儿府里的事情,我们自个儿反倒不如一个外人了解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燕秋尔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燕老夫人的话。
燕老夫人的脸色瞬间变成了猪肝色,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燕秋尔。她一直觉得燕秋尔是个识大体、知进退的孩子,今儿竟一点儿脸面都不给她留?
“秋尔,你这是用什么口气在与老身说话?”
燕秋尔分毫不惧,转头与燕老夫人对视,眼神冷冽地说道:“祖母是如何待我燕府,我便是如何待祖母。祖母要住常安燕府,孙儿欢迎至极,阿爹临走时也特地嘱咐孙儿好生照顾祖母,祖母想找亲近的人来聊天解闷,孙儿也觉得这是情理之中,可孙儿前几日便当着祖母的面儿与这位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表姑母说过,咱们府里有咱们的规矩,仆婢要做什么、该做什么、当如何做自有梁管事吩咐,就连阿爹自个儿想要差遣哪个仆婢也得先问过梁管事,今儿有人要使唤府里的仆婢,可与梁管事知会过?”
燕秋尔的话句句在理,燕老夫人只能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孙兰,沉声问道:“兰儿,秋尔问你话呢。”
孙兰顿时一脸委屈地看着燕老夫人,回答道:“姑母,兰儿不过是想让那贱婢将这腾远堂的桌案移个地方,这等小事,兰儿怎敢拿去烦扰梁管事?可那贱婢竟瞧不起兰儿,连句答话都没有!堂堂燕府,便是这般管教仆婢的?兰儿是自己人,倒是无妨,可若是这般对待来客,燕府的脸面可往哪儿搁啊!”
“连话都不答,这女婢的礼仪是该重新教导了。”燕老夫人复又看向燕秋尔。
燕秋尔脸色一冷,死瞪着胡说八道的孙兰,沉声对梁成吩咐道:“梁管事,去将这位不懂礼仪的贱婢拖进来,本郎君倒是要问一问,是谁教得她如此不识礼数!”
“是,属下这就去。”
梁成自然知道燕秋尔不是听信了孙兰的话,只是想要找人来当堂对质,于是梁成毫不犹豫地走出腾远堂,传话让人将孙兰口中不识礼数的女婢叫来,待人来了,梁成便将那女婢领进了腾远堂。
“跪下!”
那女婢才刚被带到众人面前,燕秋尔就猛地拍着食案怒喝一声,这一声威慑力十足的威吓不仅吓得那女婢“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也吓得包括燕老夫人在内的其他人猛地一抖。
燕老夫人偷偷瞄了燕秋尔一眼,只见燕秋尔坐得腰板笔直,沉着脸冷眼看着那女婢,颇有几分家主威严,只可惜他不姓燕,那这气势在燕老夫人看来便是一种忌讳。
燕秋尔没注意到燕老夫人的神色,只冷眼看着那女婢,冷声问道:“上午那会儿,我表姑母可是找的你帮忙?”
“回五郎君的话,是婢子。”那女婢定了定神,如实回答道,“孙娘子突然要婢子将腾远堂里的一方桌案移位,婢子问她为何,孙娘子答说她瞧着碍事儿,婢子又问她是否已告知梁管事,她便破口大骂起来。请老夫人与郎君们明鉴。”
燕秋尔眉梢微挑,再次将视线放在孙兰身上,冷笑道:“表姑母,她说的可对?”
孙兰心中一紧,偏头瞧见燕老夫人狐疑的神色,再看一眼那女婢脸上的坦然,孙兰在自己的舌头上咬了一下,然后红着眼圈委屈地看着燕老夫人道:“姑母,她说谎!兰儿与她说话的时候,她并没有答话,更不曾问过兰儿什么问题!”
听到孙兰如此大胆的谎言,那女婢愣住了,呆呆地看了看孙兰,而后就将茫然的视线转移到了燕秋尔的身上。五郎君相信她吗?她该怎么做?
燕秋尔的眼中厉色一闪,问话的声音又冷了两分:“表姑母的意思是说她撒谎?”
“对!就是她撒谎!姑母,燕府的仆婢这样欺负兰儿,祖母您可要替兰儿做主啊!”
“嗯。”燕老夫人点了点头,而后转向燕秋尔,问道,“秋尔啊,女婢撒谎,你说该怎么办?”
从小到大经历过那么多的风浪,燕老夫人怎会看不出孙兰的那些小把戏?只是教训孙兰是之后的事情,人前她还是不想孙兰失了脸面,至于这女婢……虽心忧愧疚,可也只能委屈她了,何况她都将处置的权利交给燕秋尔了,想必燕秋尔也不会重责吧。
然而燕秋尔又怎会看不出燕老夫人的意思?
燕秋尔暗暗咬牙。这死老太婆,她以为她将处置权交给他就算是卖他个人情吗?这人情他还不想领呢!
燕秋尔冷眼盯着燕老夫人,一字一句地说道:“阿爹平生最见不得说谎的人,故而言有不实欺瞒家主在我常安燕府的家法中是重罪,无论是谁,若犯此罪,当杖五杖,逐出燕府!”
一听这话,腾远堂里的人全都愣住了。
燕老夫人缓了缓神,才干笑着对燕秋尔说道:“嗯,无规矩不成方圆。可念在她是初犯,只打她五杖罢了。”这女婢终究是没有做错什么,燕老夫人也不忍心就这样将人撵出府去。
“那怎么行?”燕秋尔立刻否决了燕老夫人的提议,“我常安燕府人多,之所以井井有条靠得就是赏罚分明,我今儿要是在这儿纵容了这女婢开了先例,日后阿爹还如何治家?何况……说谎的人也未必是这女婢,究竟是谁该受这杖责还不一定,祖母以为呢?”
坐在燕秋尔前边的燕新堂见燕秋尔一直不依不饶的,便偷偷扯了燕秋尔的袖子,给燕秋尔使了个眼色。
跟祖母这样对着干,对五郎有什么好处吗?明明以往都会兜着圈子得过且过,今儿那表姑母到底是做了什么?这是真的惹恼了五郎啊!糟糕,祖母也恼了!
“燕秋尔!”“啪”的一声,燕老夫人抬手狠狠地在身前的食案上拍了一下。
燕秋尔斜眼睨了燕老夫人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祖母不必这般失态地大喊,孙儿听得见。”
“你!”燕秋尔这不冷不热的态度可是气坏了燕老夫人,“你……你这白眼狼!别以为阿生宠你你就能在燕府为所欲为!等、等阿生回来,老身定要他将你赶出燕府!”
“姑母别气!”见燕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孙兰赶紧凑过去轻拍燕老夫人的背,顺便得意地睨了燕秋尔一眼。
这几天她就觉得这位似乎能管燕府大小诸事的五郎君有几分碍眼,明明是个郎君,却觉得他可以与燕家主平起平坐了,这哪儿能行?能与家主并肩的自然只有主母,他一个做儿子的,乖乖听话不就得了?
得意?燕秋尔真是连嘲笑都懒得嘲笑了。然而燕老夫人脱口而出的下一句话却是完全出乎燕秋尔的意料。
“就算姓了燕,你也不是燕家的种,燕家的事儿何时轮到你来管了?!”燕老夫人是给气糊涂了才口不择言,这话一出口,连燕老夫人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没想过要将这件事情告之常安燕府西苑的人,先不说阿生会不会生气,这些个郎君若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对燕家起了异心可如何是好?
燕秋尔懵了,燕元和燕新堂懵了,连梁成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燕浮生更是吓傻了一样愣愣地看着燕秋尔。
燕新堂咽了口口水,勉强笑着对燕老夫人说道:“祖母,您气糊涂了不成?五郎怎么能不是燕家的种呢?他可是阿爹的孩子,是我弟弟呢。”
燕老夫人犹豫了一下,而后秉承着反正都已经说漏嘴不如和盘托出的想法,冷哼一声,对燕新堂说道:“你当真相信只有二十七八的阿生会有这么些个儿女?齐儿如今都多大了?这常安燕府里,没有一个是……”
“祖母!”燕秋尔怒喝一声打断燕老夫人的话,“梁管事,让人送祖母回房!午饭给祖母送到房里去!”
一听这话燕老夫人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看着燕秋尔:“燕秋尔,你敢!”
“梁成!”
“是,五郎君。”梁成叹一口气,而后转向燕老夫人,先行了个礼,而后说道,“老夫人,请吧。”
燕老夫人气得脸色涨红,伸手颤抖着指着梁成,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这里是燕府!你们要是敢碰老身一下,老身就……就……”
“祖母年岁已大,腿脚不灵便了,挑两个护院送祖母回房!”
“是。”瞥见西苑的郎君与娘子们的神色都不太好,梁成也不敢耽搁,赶紧把这罪魁祸首给强行带走,而后命人严加看守,也算是变相软禁了燕老夫人。
这燕老夫人,明明是燕生的亲娘,怎的就非要与他们常安燕府过不去呢?还是她真以为事到如今西苑的人对燕家来说无足轻重吗?
没了燕老夫人的腾远堂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燕秋尔左思右想,始终拿不定主意。燕府没有傻子,燕老夫人的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他的反应又如此激烈,其他人想必也心里有数了,差的就是哪个知情人的一句准话,燕秋尔知道这事儿由他说出口最为恰当,可他说不出口,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件事情所带来的打击。
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燕新堂转头看着燕秋尔,颤抖着声音说道:“五郎,你若还当我是哥哥,便与哥哥说句实话,祖母……燕老夫人方才所说,可是真的?可千万别蒙骗哥哥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燕秋尔叹一口气,转头,苦笑道:“我知道。这常安燕府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阿爹亲生的,东苑的兄弟姐妹是从姑母或者其他燕家人那里抱来的,而西苑……”
“你说。”燕新堂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燕秋尔从那颤抖的声音中听出一丝哭腔。
燕秋尔撇开头,不敢看燕新堂的表情:“西苑所有人都是阿爹捡回来养的弃婴,虽姓燕却没有燕家血缘。”
燕秋尔听见燕新堂吸气的声音,而后是燕新堂破碎不堪的声音:“你……早知道?”
燕秋尔有些艰难地点点头。
“你也知道?”燕新堂转而看向燕元。
燕元也是垂着头,不忍心看燕新堂的表情,点了点头,道:“东苑束了发的郎君和及笄的娘子该是都知道的。”
燕新堂自嘲一笑,又转向燕浮生,问道:“你也知道?”
燕浮生睨了燕新堂一眼,又飞速地垂下头,轻轻摇了摇头。
可纵使她之前并不知晓,乍一听到这个事实时,她也不似燕新堂这般反应剧烈,因为在此之前,她既没有为燕家做过什么,也没想过要全心依靠燕家,所以此时她虽惊讶,却并没有多少伤心。然而燕新堂却不同,他付出太多,信任太多,这个事实对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哈!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啊。”燕新堂意义不明地轻笑一声,突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转身,向腾远堂的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嘟囔着,“原来不只我一人……不只我一人……”
“三哥!”燕秋尔心里一惊,赶忙起身追上去,然而一脚踏出门口,却与从天而降的燕生撞到一起去了。
“秋尔?做什么呢?”
燕生是上午收到了梁成的信息,登时被那句“出去住”吓了一跳,原本就想着这两天要回来一趟,收到消息之后燕生索性将事情全部交代过肖何,一路用轻功飞了回来。谁知道母亲不知从哪里挖出来的表妹会不会惹恼了秋尔,若真把秋尔给气跑了怎么办?不过他这才刚到,秋尔要去哪儿?
“燕生?”燕秋尔抬头,一脸惊讶地看着燕生。梁成的消息不是才送出去吗?燕生怎么就回来了?不过燕生回来的刚好。燕秋尔方才还提在嗓子眼的心瞬间落回了原位,“府里的事情交给你了,我去追三哥。”说完,燕秋尔就一溜烟儿地跑没了。
三郎?三郎怎么了?秋尔这小子,连句话都不好好跟他说就去追三郎?三郎比他重要?
燕生不悦地蹙眉,一扭头就踏进了腾远堂,可进门之后抬头一看,燕生愣住了。
怎么东西两苑的人都在?连不满六岁的六娘子都在,而且怎么都是一副死了阿爹似的表情?这事发生了什么?他已经尽快赶回来了,莫非还是晚了?
“怎么回事?”燕生整理一下心情与表情,大步流星地行至暂别几日的主位,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
还是家里坐着舒服,要是秋尔在就更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