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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节
沈清坐在面馆里,双肘撑在桌子上,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缠着头发,堂前的风毫不客气地吹进屋内。冉叔端着牛肉面放在沈清面前,腾腾的热气顺着风就吹至眼前,沈清的眼睛一下便认出这时隔多年的老味道。
冉叔顾自坐在她对面,沈清一瞧,这才过了几年啊,头发都快白完了,早些时候还曾经有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师姐动心想嫁他呢。沈清笑着打趣,“冉老板你这还不嫁人,待字闺中得到什么时候啊,头发全白了才肯找个老板娘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头发白得快,我也不愿染。”
沈清一看他避开这话茬,便低下头来认认真真地挑碗里的香菜。
“在国外待久了香菜都不吃了啊?”
“好久没吃了,闻到这味道有些不习惯。”
冉叔摇头笑笑,沈清伸出左手将额前的刘海别在耳后,抬眼看他沟壑起伏的眼角竟然有些湿润的亮光。沈清又一笑,“我开吃了啊。”冉叔起身,“行,你先吃着,我招呼别的客人去。”
就在他移步敞开视线时,沈清看到了宋辞。依然是一头黑色长发,还是那样单薄。没想到刚回重庆就遇到了熟人,她以为自己在这里只认识冉叔了。
宋辞好像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侧一下头捋开胸前的长发便看见了她。
“好久不见,快来吃面。”
好久不见。现实生活中的“好久不见”堪比电影小说里一句“很多年后”,一句话就把这中间许多年的时光概括殆尽。
宋辞就这样在傍晚人间烟火最是喧哗时款款走进冉叔的面馆,坐在了沈清的对面。好像昨天才一起从酉阳回来,饥肠辘辘地跑来吃面。
沈清先吃完,于是放下筷子欣赏宋辞吃面。
面馆的桌子深褐色倒是没变,可累经岁月到底也被油烟浸染得光滑圆润,一团团褐色都软得像在酱油缸子里泡过很久,没有边缘没有棱角的亮法,映得宋辞的头发更加柔顺。沈清想起那年夏天她们一起去酉阳秀山做扶贫调研,在大山里住着,连着几天没法洗头,沈清天热极也戴一顶帽子,宋辞则是把披肩长发扎成马尾又挽成髻,二人互相嘲笑,没心没肺。
沈清笑起来眼角是向下的,她不笑的时候看着又冷又远,可一笑脸颊就嘟起来,看着和气又温暖。宋辞看见她这样的笑容,心上好像又可以开花一般,喝完最后一口牛肉汤,心满意足,好像要把心里那朵只是含苞的花浇灌绽放。
“你,是在念博士后吗?”沈清见她喝完汤便开口问道。
“哪儿能啊,我留校了,在行政法。”宋辞用纸巾擦干净嘴,又反问道,“那你呢,怎么回来了?该不会是因为冉叔吧,我就说当年不止那个什么宋师姐想嫁给他,你心里肯定也有他。”
沈清垂下头围好围巾,将堆在围巾里的头发拿出来,随意散在肩膀上。“我倒是看上了他,可冉叔,你又不是不知道,要等他老婆,我心都伤碎了只好远走他乡了。”沈清放下钱,冲着厨房喊了一声,“冉叔,我们走了啊”。
沈清站起身,低头看着宋辞,微微笑道,“要不,陪我去逛逛母校?”
第二节
X大是全国著名政法院校之一,偏居西南一隅,奈何至今未入211之列,X大学子为此神伤不已。沈清当年报考X大是铁了心要读法,大学一毕业就进律所,希望饱经生活□□,成长为一名光荣的律政俏佳人,无奈命运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X大倒是进了,不过专业被调剂到政治学,虽然同属法学学科,但前途路向终究是千差万别。沈清在国外忙到忘记吃饭的日子里却总是会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想,如果当年自己如愿以偿读了法学,那么现在的她在做什么。那句话原来确实是对的,高考是阴差阳错的,沈清轻轻一笑,何止是高考,人生中的每一步都是阴差阳错。
宋辞想不起上一次跟沈清这样走在校园里是什么时候,好像还是在几年前她去P大看她,彼时的沈清瘦了很多,带着宋辞走在P大著名的湖畔,笑着说现在打开手机自带电筒,不知道能照出多少电光火石的木石前盟。二人向来爱开玩笑,旁人在时彼此眉目所动,交接只有对方能懂的恶趣。
从X大北门走进来,香樟树依旧长得茂盛,饶是在现下寒冬依旧不依不饶地在人行道上垂下浓密的影子。沈清挑着树影的空隙走,宋辞失笑。
“快过年了,怎么想起回来了?”
沈清微微仰起头,暖黄色的路灯光缓缓落在她的脸上,看起来好像还是个孩子,虽然她从来都爱穿长款大衣,冬天爱围围巾穿短靴,但宋辞看得见这么多年了,她把自己心里那个孩子照看得很好,旁人看来清清冷冷,其实只要遇到有趣的事,就开心到不行,脸上便开出一朵花。
沈清嘴角抿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手上的工作忙完了想给自己放一个假,正巧看到回国机票便宜就直接飞回来了。”她顿了顿,又说道,“夜景还是那么好看。”
宋辞听见这句话竟然恍了恍神,沈清的手挽住她,觉到一阵冰凉方才缓过神来。
沈清在这一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把头轻轻靠在宋辞的肩上。
“这样挽着走,不介意吧。”这句话好像是在询问,但其实是在陈述。她知道时隔多久,不管二人有无联系,再见面时依然可以这样挽着彼此,靠着彼此。
宋辞突然很想哭,但她忍了下来。
从身后走上两个高高大大的男生笑着招呼“宋老师”,手里的篮球拍得极好。靠在她身上的那个人直起身偏过头看着她笑,“宋老师好呀。不会有人怀疑我是你女朋友吧。”
“求之不得啊,哈哈。”
二人目光碰到一起,灯光树影,人声鼎沸还是入夜安宁,她们在一瞬间都变得年轻,回到了十年前,那时还没有宋老师,也没有打飞的回来看夜景的沈清。她们还很陌生,只是一条条若隐若现的脉络将二人连在一起,十年后回头把把脉,才恍然惊觉从那时起,手心里就长出了缠绵孤绝的线,那条线上打了许多结,疙疙瘩瘩颇为硌手,不晓得十四年的时光是否已将手心打磨光洁。
第三节
沈清大一伊始就开始做兼职,忙得昏天黑地,白天没课就在家教中心做接线员负责家教咨询和意见反馈,晚上没课就去学生家里做家教,周末在超市下班后就站在天桥下发传单。大二课业繁忙,好在室友肖笑推荐她到学校图书馆打工,沈清也就辞了超市的活儿,一方面固定做两个学生的家教,一方面在图书馆上班,周末则到学校附近的一家书店帮忙。这样算起来,其实比大一累死累活赚的钱还多些,最关键的是在图书馆把书整理完后她还可以坐下来上上自习,看看自己喜欢的书。她向来爱看书,爱到骨子里。在书店打工也有这样的好处。她把图书馆藏书摸得门儿清,尤其是她负责的二楼文学类书籍,她也对市面上的流行了若指掌,书店销售动向她最是熟悉。沈清在书店或是图书馆看书的时候常常自嘲,这是中饱私囊,行职务之便。然而所有的故事恰恰正好要从这两个地方说起。
沈清上完下午最后一节课便赶到图书馆敲论文。她向来就嫌时间不够用,因此总是比别人抓得紧一些。这次要搞定文献综述,必须借助图书馆得天独厚的知网资源。她一边咽面包,一边下文献,一篇轮着一篇地看、写笔记做摘要。等到八点的时候,图书馆工作人员就要开始清理这一天的书,归放到原位。沈清把电脑放进书包,理了理围巾,把困在里边儿的头发解救出来,散在肩膀上。她站起身习惯性地迈出步子时,却突然敏锐地感觉到身下姨妈驾到沈清稍稍握紧了拳头,在脑子里骂“敏锐你个鬼,怎么偏偏这时候来。”沈清打算收完书赶紧回宿舍,可是小腹却一阵一阵地传来痛感。她只能庆幸刚来这天量不算多,于是便忍着痛苦大仇深地推着书车穿梭于书架之中。
章珣就是在沈清2013年11月姨妈来访的这一天出现的。
他从来都是在图书馆四楼法学专区正襟危坐或者抓耳挠腮地敲论文默文献,可是法学翘楚的他在这一天鬼使神差地去了图书馆二楼,鬼使神差地打算借一本小说。可他置身图书馆二楼文学的园地却怎么也找不到室友于漱要的那本书,他在心里问候了于漱全家和图书馆全家以后准备转身潇洒离去时,正好瞥见一个图书管理员踮着脚在放书。
“同学,你需要帮忙吗?”章珣良心发现般开口问了问眼前这个目测只有160公分的小同学。
“谢谢,不用。”沈清转过头来笑着说。可是章珣知道她的眼睛一分一秒都未曾正眼瞧过他。
“那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沈清听到这句话波澜不惊地转过头来,眼睛看着他,呆愣地问道,“什么忙?”
“啊,是这样的,我想借一本什么什么夫人,对,帮我室友借,听说里面有很多精彩描写。”
沈清垂眼,“我知道了,我帮你找吧。”
“行,你帮我找书,我帮你放书。”
“不用了,我能放到。”
章珣心里翻了个白眼,眼前这个姑娘过了半晌便递给他一本书。
“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是这本吧。”
章珣接过来粗略扫了一眼,“对对对,反正就是什么夫人之类。”
沈清“嗯”了一声,转身接着整理。
第四节
沈清刚刚转身就听见身后人叫住她。她感到莫名的厌烦,很想扒开他的脑袋冲着他吼一句你知不知道姨妈期的女人不要烦啊。
可是章珣只是想提醒姨妈期的沈清注意一下身后而已。
“同学,你的裤子。”
沈清背对着他深呼吸,咽下一句骂娘的脏话,转身木然地重复一遍“我的裤子?”三秒后,她终于反应过来,并迅速红脸。你奶奶的。她不能骂他多管闲事,要不是他可能自己还会穿着浸红的裤子来来回回。
章珣完全没注意到沈清眼神里的尴尬,他只是发现这个高冷的妹子竟然一下子脸红心里有点窃喜。
还好是在书架里,隐秘的小空间,沈清庆幸没有更多的人看到她的窘境,可现在她面前站着这一人就足够让她感到泰山压顶。她控制着深呼吸,然后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那你怎么办?我的外套借给你。”章珣边说边脱,沈清连忙摆手拒绝。可章珣早就把衣服脱下来搭在她的身上。
沈清闻到一股淡淡的肥皂味。看来这孩子衣服没清干净啊。沈清发觉自己走神,连忙回过头来定神。她看见面前这个叫她同学的人脱下衣服后只穿了一件薄衫,想着把衣服脱下来还给他。可是章珣往后连退三步,边退边说,“别还给我,现在穿着。”
沈清有些愧意,但到底没脱下来。
“衣服到时候放在南六宿管那儿就行,我自己去拿。”
“好。谢谢你。”沈清的脸上依旧云淡风轻。
“那我走了啊。拜拜。”章珣仰了仰下巴,算作告别。他手里握着一本《包法利夫人》,心里有丝莫名的甜。
第五节
章珣回到宿舍,把书扔给于漱。于漱在床上蹭地坐起来,把书往章珣位置扔。
“傻叉啊,这是什么玩意儿。”
“你要借的书啊你个傻叉还扔我?”
“我要借的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你他妈给我一个夫人干啥。我要情人,不要夫人!”
章珣一听便想起来好像是要他借这本情人来着,是自己弄错了。他把书从地上捡起来,放在桌子上,看着封面上的女人像,却突然想起那个垫脚放书的人。
李言这时候从外面回来,夏知远端着水杯笑着打趣,“舍得回来了?这个点不是正好小树林来一发吗?”
李言却没搭理他,走到位置上玩手机。夏知远自讨没趣,也没多想,便坐下来打撸。
章珣此刻却完全没办法静下心来开撸,他的脑子里忽闪忽闪亮晶晶,好像天上小星星。
这感觉不对啊。章珣决定洗把冷水脸清醒一下大脑,可是越清醒,他就越看得清她的样子。
浅色牛仔裤,上身外套也是纯色,里面是一件黑色背心。转过头来像失了神一样,聚焦成功以后又高冷得很,提醒她以后偏又红了脸。他以为她清清冷冷,可是哪个气质清冷的人有这样波涛汹涌的。对,没错,他还看到了她的胸形。
章珣抱着《包法利夫人》躺在床上思春的傻样被于漱拍下来发到班级微信群里,然而始终发呆的章珣并不晓得自己的各项姿势在群里引起了一阵膜拜。他如此全心全意地思春然后沉沉睡去。
于漱握着手机狂笑却不敢出声,狰狞的样子让夏知远一阵恶寒。
得,这宿舍几爷子全是些疯子。
夏知远想,我也是个疯子。
李言在宿舍熄灯以后走出宿舍,夏知远在心里静静地翻了一个360度的白眼,然后接着打游戏。
这一天晚上如此平常,平常到沈清只能通过自己姨妈周期来推算她跟章珣的初识究竟是在哪一日。年轻时她是一个仪式感非常重的人,她总是想记住每个重要的日子,可是稍微老上那么一下就足够晓得每一天都很重要,重要到每一天都不必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