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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一节
沈清小学三年级以前都跟父母一起住在永镇,她大部分的童年记忆都在这里。但后来沈清父母也就是沈默杨珏都觉得孩子在永镇接受不到好的教育,于是他们在宁远房价上涨前买到一套房子,让沈清转学到宁远读书,由她的外公代为照顾。沈清从七岁开始就知道什么叫做离别,什么叫做等待。沈默和杨珏每两周去一次宁远,往往睡一晚上第二天又得赶最早的车回永镇——他们工作的地方都在永镇。父母一走,沈清就陷入漫长的等待,等待以后会有昙花一现般的团圆,可是团圆以后的等待又会再一次让她难以入眠。但日子一久,她就习惯了,等待不再是一个动作,而是已经成为了生活中的一种状态。沈清曾经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句话:等待是一条顺其自然的线,相聚只是它偶尔打的结,但它终会解开,我顺着这条线上了船,船外下起了雨,我在雨上,我在河流上,我从来不知道河流将要把我漂到何方。那时候的沈清深受“新概念作文大赛精选文集”的荼毒,她渐渐习惯用一些浮夸但是又的确是她想写的文字来表达自己。那种感觉就好像把所有的情感打包,和着自己一并放到文字里,那里很安全,那里只有她一人,可是只要她想,她就可以给自己制造出很多的伙伴。
但是每个长假期她都要回到永镇。沈墨告诉她,父母在的地方才叫故乡。
那一年沈清14岁,中国南方雪灾。妈妈告诉她今年舅舅舅妈打工回来也在宁远,让她就在宁远外公他们一起过年。沈清说爸爸说你们在的地方才叫故乡,所以她决定从宁远走回永镇跟爸妈一起过年。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足足十二个小时她才走了一半的路。地上结冰实在不好走,她摔了无数次,有一次甚至坐在地上宁愿这样滑下去也不想再摔倒。冬天晚得早,跟她一样走路回家的人都比她走得快,很快路上就只剩几个人了。还好她还带着手机可以跟父母联络,沈墨接到电话心疼得打紧,于是他决定开车上路接自己的宝贝闺女。杨珏不放心,说天晚了沈墨一个人在路上开车不安全。最后杨珏决定把家里炉子火用煤炭瓮住,跟沈墨一起去。
他们就是在那天车祸走的。
沈清手机上亮起“爸爸”两个字的时候,她带着哭腔问爸爸你们什么时候到,她又冷又饿。
但是电话那边不是爸爸的声音,是住在附近的人听到翻车的声音后,找到了沈墨的手机,给通讯录里的“女儿”打的电话。
天真黑啊。从沈清在的地方走到爸爸妈妈开车等她的地方,连滚带摔,她走到手机都没电自动关机了都没有找到。她晕倒在路上。
等她醒过来,只有姑妈沈琴抱着4岁的弟弟林泽看着她。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以为她只是做了一个梦。
她笑着问姑妈,爸爸妈妈车开到哪儿了。
沈琴看着她,眼泪成线地掉,溅在林泽手上,晶莹剔透散得支离破碎。
第二节
她一直在等。等自己醒过来,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只不过做的是噩梦而已。冰天雪地的一片白还有她最后晕倒时的一片黑交错着在她脑子里出现,黑白黑白,她再往前一步以为就能看到别的颜色,可是还是黑,还是白。她看到林泽手臂上戴着的小白花,还有姑妈黑掉的眼圈,她躲在医院里不敢出去。护士说她的摔伤回家疗养疗养就好了,可她用医院白色的被子把自己包起来。
我不出去,我才不出去。
沈琴把她从被子里揪出来,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话。沈清还要往被子里钻,可她听到姑妈的声音,她很想从她的手里挣扎出来。可是她说你的爸妈车祸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必须坚强点。她还说林泽是你的亲弟弟,你要像一个姐姐一样。
沈清眼睛开始有了一点聚焦,她看了一眼林泽,又将目光移向沈琴。
“你爸爸妈妈在事业单位上班不能生二胎,可是五年前你妈妈怀了孩子,怎么都流不掉,到五个月的时候,他们决定把他生下来。你妈妈那年发胖很多,但你没看出来,我后来陪着她到海南生下了你的弟弟,也就是林泽。我跟你姑父一直没有孩子,于是我们就决定把这个孩子当做我生的。为此我们还专门在海南多待了四个月才回来,让人以为还在是我生下来的。”
沈清看着姑妈,她想起的确每年姑妈姑父都会带着小泽到她家来过年,爸妈每次都说姑妈一家人住在山里太辛苦了,就让他们到永镇来。原来一切推回去都是各就各位的。她没有办法质疑,因为她自己都感觉得到她跟小泽之间那种血缘默契。
林泽坐在医院病床旁的小板凳上,呆呆地看着沈清对他伸出手,他穿得很多,走起路来圆圆滚滚地,他走过去牵住姐姐的手。
“哥哥说了,你叫沈清,他就叫沈澈。清澈而干净。”沈琴看着沈清接受了沈澈,想到哥嫂却再也没办法看到这一幕,眼泪淌成了河。
沈清看着沈澈,爸爸妈妈你们一定是怕我一个人很孤独,所以把弟弟还给我了对不对。
你们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他。
第三节
然而当沈清带着沈澈一起回到永镇家里的时候,父母已经落棺。
林炜坐在炉子边看着电视,听见有人回来,耷拉着眼瞧了瞧。沈琴跟沈澈也就是林泽,看到他那一刻,都往后缩了缩,很明显地看出他们的害怕。
沈清招呼一声后,走到沈墨杨珏的房间,却发现里面的东西全换了样,床上到处散着女人的衣裳,大红色的内衣触目惊心。沈清火气上来质问林炜。林炜一边剥开心果一边告诉她,现在这房子是他的。
沈清冷笑。
这时周宁芳从厕所走出来,她一边用浴巾裹紧自己的身体,一边嚷着好冷。
沈清觉得背后生寒,她看见姑妈带着林泽默不作声地给周宁芳让出一条道。
周宁芳下巴很尖,嘴巴也小,说起话来声音又尖又细。
“哎哟,沈清,你终于回来了。你爸妈尸体都凉了吧。”
沈清捏紧了拳头,看着眼前这个大半身子都露在外面的女人。
“伯母,你不冷吗?”
周宁芳坐在炉子边,撒着娇要脱林炜身上的衣服。林炜把她的手轻轻打开,笑骂道,“骚货,穿自己的衣服去。”
沈清看着他们觉得自己遍体生凉。沈琴走过来小声地对她说,“沈清你带着弟弟到你的房间去。”
“我不去。”沈清转向林炜,“我还叫你一声姑父,希望你把话讲清楚。”
林炜突然拿顺手拿起身边的遥控器狠狠一摔,电池摔出来,有一节滚到沈清脚边。沈澈吓得一抖,沈琴大喊,“沈清你带着他快进去!”
“谁都别他妈走!”林炜大吼。
周宁芳撇了撇嘴,走到房间裹了一件大衣出来,叉着腰一脸好笑地看戏。
沈琴护住沈澈,让他一个人到姐姐房间里去。
“我他妈帮你们养了四年的龟儿子,这房子就该留给老子。你不给是吧,老子就把你爸妈生二胎的事告上去,看他们死了都不得清净。老子告诉你,你在医院的时候,老子就找到房产证早就过户了。老子大发慈悲让你在这儿多住一晚。”
沈清死死地盯着他,咬出一句话。
“你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自己生了孩子扔给别人养,沈墨杨珏不是已经遭报应了吗?我可是帮了你们一个大忙啊,没有老子,你爸妈早就丢了饭碗,怎么养活你们这几口子?”
周宁芳抓起一把瓜子,嘴皮迅速地翻动。
“沈清啊,认命吧,已经这样了,早点收拾完了回宁远去,你爸妈不是还给你留了套房子在那儿吗?你外公还有你舅舅舅妈昨天刚走,你明天回去了家里还有人给你煮着饭呢。”
“畜生!”
“你他妈骂谁呢?”林炜冲到沈清面前,沈琴赶紧挡住。
林炜往她身上狠狠一踢。“不串仔的臭婆娘,给老子让开点。”
沈琴紧紧地咬住嘴唇,周宁芳把瓜子壳啐到地上,沈清呆站着发抖。
要过年了啊。
第四节
翁恒远看着眼前瘦瘦小小的小姑娘。她总是低着头,不大爱看人。
这个沈清的小姑娘到事务所找到他,希望他能帮助自己。她说她的姑父在她父母车祸身亡后强行占有了家里的房子,并且还对其姑妈和弟弟有家暴行为。她说那个弟弟是她的亲生弟弟,她想要回弟弟的抚养权,也希望他能够帮忙让姑妈离婚,她的姑父已经放肆到把女人直接带到家里。
翁恒远让章兰给她再泡一杯茶。章兰看见老公向来严肃的脸上竟有几分同情,不禁多看了那个孩子一眼。
“你还有什么亲戚吗?”
“我爷爷奶奶很早就走了,我伯父也走得早。”她顿了顿,犹豫着说道,“林炜带回家的那个女人就是我以前的伯母,叫周宁芳。他们好像在一起很久了,但我从来没听姑妈说过。我也是在家看见了才敢相信这是真的。”
章兰将热茶递给她,这是她去云南旅游时买的,普洱加上茉莉做成茶,很好喝。
“那你母亲这边还有什么亲人吗?”
沈清接过茶道谢。手心触碰到的温暖让她觉得安定了许多。这么多天来,她一直处于惊惧不安的状态中,在很短的时间里,她不得不接受很多比小说情节还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情。其实她一直不肯承认父母不在了,她的脑海里是不存在给父母送丧的情景的,她也没见到他们的车祸现场,所有的一切她都当做是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开了一个恶作剧。可是当她看到沈澈的时候,她又清醒地意识到这世上只有自己的弟弟了,他们流着共同的血脉。他们在永镇的房子被林炜占了,这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她的伯母勾搭在了一起。她历来知道自己这个早年丧夫的伯母不是什么好人,她看不惯她那张妖气横生的脸,可她也万万没想到一个人没脸没皮能到这种地步。沈琴总是叫她嫂子,可她也敢这样大张旗鼓地跟林炜住在一起。沈清以往总能听到周宁芳翻动嘴皮子骂哪家哪户的骚货□□,到头来骂得最厉害的那个,反倒是最货真价实的那个。沈清嗅到清香,看见茶叶在水里舒展,那般的自在让她心生羡慕。
“我外公还在,我在宁远读书一直都是他照看我。本来我舅舅舅妈都在浙江打工,今年他们回来了,也都住在我家。他们的女儿也在我家住。”
章兰点了点头,转身出去接电话。
“叔叔阿姨,你们要多少费用我都可以给,我真的很希望你们帮我还有我的姑妈。我姑妈身上都是被林炜打的,我怕我弟弟继续跟林炜住在一起,心理上会留下阴影。”
翁恒远望着沈清,他发现这个小姑娘比她看起来要坚强得多,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掉一颗泪。
“情况很复杂,但是你放心……”
章兰走进来,轻声地打断翁恒远,“昭昭生病了,刚刚心阮打电话过来,说要住院,我得赶紧去一趟。”
翁恒远担心地说,“她怎么啦?昨天不是还带着小迟小景出去玩了吗?”
章兰轻轻握了握他的指尖,“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先走了,明天我跟你一起想想她这该怎么办。”章兰看了看沈清,她正在接电话。
章兰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叫沈清的小姑娘说:
“叔叔阿姨,打扰你们了。我姑妈给我打了电话,我现在得赶紧走。”
翁恒远和章兰两个人都没拦住,穿着蓝色羽绒服的小姑娘便匆忙地跑不见了。
沈清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恒远律师事务所。
谢谢你们。
第五节
章珣坐在屋里,灭掉手上的烟,问道,“后来呢?”
沈清轻叹一口气,笑道,“那两个律师后来到宁远找到我,他们跟我外公商量以后,决定帮忙拿回小澈的监护权。但是外公说不想把我爸妈生二胎的事情公之于众,所以让小澈过继给我舅舅,还改了名字叫杨哲。”
“可这也说不通啊,你姑妈的孩子过继给了你舅舅,是个明白人都看得懂啊。”章珣重新点了一根烟。
“可能老人家就是不想把这件事情直白地说出来吧。”所以宁愿忍受背后的闲言碎语,也不愿在台面上承认。
“你姑妈……?”章珣是想问沈清姑妈最后离婚没,但他想起最后还是林炜办的丧事。
“他们没离。他们住在我家里,就是昨天我们去的那里,准确地说,那里早就不是我的家了。”
“他们为什么没离?”
“那天姑妈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回去。她说小澈被林炜打了一顿关到了黑屋子里。我连忙跑回去,看到姑妈瘫在地上,周宁芳就在旁边看电视。我从煜城赶回永镇用了六个小时,我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她就在地上了,一直都没有人去扶她,周宁芳当真是做得出来。我一想到小澈在黑屋里关了那么久,我就……”
章珣抱住她,“别怕。”
沈清头靠在章珣肩上,好像只要有他,她就觉得自己是被他保护着的,她不怕。
“小澈那天踢了周宁芳的肚子,周宁芳跟林炜告状,我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林炜就把小澈往地上踢,然后还关到黑屋子里。地下室是专门用来放煤炭的,小澈一个人,那时候他才四岁,他一个人在里面待了六个多小时。我姑妈想去把他报出来,可是……”
“姑妈怎么了?别怕别怕,不想说,咱们就别说了。乖。”
沈清心想这些事情她也许这辈子只讲这一次了,只对这一个人讲了。
她继续说道,“你知道林炜跟周宁芳对我姑妈做过什么吗?周宁芳,以前还是我伯母的时候,她就怀不上孩子。林炜也是。我姑妈一直没怀孩子就是因为林炜……后来周宁芳跟林炜勾搭上以后,他们骗我姑妈去做体检,跟医院的医生瞒着她把她子宫……取了……”
章珣将烟头往烟灰缸里狠狠地摁。
“林炜到处告诉别人他们没有孩子是我姑妈的问题,连我爸爸妈妈都是这样以为的。我姑妈什么都不说。那天他们把姑妈打了一顿,她瘫在地上,我把她送到医院,让她离婚,她说她已经认命了。她子宫被摘除的那天,其实她自己清楚得很,自己的身体少了一样东西,何况……对女人来说还是那么重要的东西……他们剥夺了一个女人做母亲的权力。可是我的姑妈告诉我她已经认命了,她说她就算离了婚也没人要,因为她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章珣,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我爸爸还在的时候,这些事情她都一个人忍着什么都不说,可是现在连个可以撑腰的人都没有了,她才说出来。我真的很怕,很怕林炜再伤害她,所以我答应把永镇的房子给他,但是他不能再伤害我姑妈……章珣,我知道我很懦弱,我什么都做不了……”
章珣把她抱紧,一遍遍地抚摸她的头发。
“我喜欢的我爱的全都离我而去,我没有想到才过了几年,姑妈就走了。我连她最后说了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要把她埋了,才打电话通知我。章珣,他们都说我是煞星,克父克母,克身边的所有人。可是,我……我真的不服气,我真的不想认命。”
人各有命。恶,真的会有恶报吗?如果是,那我前生到底做了怎样的孽,才会得此恶报?如果不是,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做一个好人?
章珣也没办法回答。
早就没有了完全的好人完全的坏人,我们又如何能用“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来解释复杂的人性。
我早知人生而自由,却又无往不在枷锁。可是摆布我们的枷锁到底是什么。
我不服气。我不认命。
可是“不服气”“不认命”是否本身也是摆布我们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