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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穿着石青色绣四爪蟒的贝勒常服,脑门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沿着鬓角缓缓的流下来,直顺着脖子流到衣领里,把整个衣领都塌透了。他抬脚进了门,摆摆手免了众人行礼,又把正欲起身的沅筠按回绣墩上,温声道:“爷去更衣,元元坐着便是。”
说是这么说,沅筠却不敢真的坐在这里继续用膳,起身跟着四爷进了内室。往日四爷回府多是在正院或者书房更衣的,不过先前沅筠怀孕时闲来无事,每天戳上几针,倒也做好了几件轻薄的夏衣,还没来得及给四爷。四爷向来苦夏,一到夏天一日要换上几回衣服,回回出汗把背后浸得湿哒哒的。他熟门熟路地打开黄花梨雕兰花衣橱,果然瞧见几件单薄透气的长袍褂子,用三角形的香楠木衣架子撑起来,紧挨着沅筠的侧福晋朝服挂在衣柜内部上方的横梁上。
四爷看着这几件衣裳,只觉得胸中那股燥热的无名火仿佛熄了些,挥退了欲上前伺候更衣的小丫鬟,自己将盘扣一粒粒解开,脱下外头湿透的大衣裳和中衣搭在旁边衣搭上,换上一身素白的干净中衣,外面单披了一件月白色泰西纱常服单袍,大刀金马地往榻上一坐,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爷今日回来的好早。”干净的布巾被纤长的手指用力拧成麻花状,水从指缝里漏下来,滴滴答答的落在面盆里,激起无数个小水花。沅筠将布巾摊开,轻轻抖了抖,转身把布巾覆到四爷的额头上,慢慢地拭去汗珠。
“爷今日并无差事,便回来了。”四爷的声音从温热的布巾下闷闷地传来,他伸出手按在沅筠的手上,连带着布巾一起拉下额头,握在掌心,“回来陪你用早膳。”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着,许是被热水熏了眼睛,一双墨黑的眼眸倒显得水光潋滟。
沅筠被这双水意朦胧的眸子中自己小小的身影看得微微一愣,被四爷握在掌中的右手手心似乎热得出了汗,湿漉漉的,她定了定神,越发觉得这鬼天气真是热得吓人,却不由得轻声笑道:“那可太好了,一个人用膳总觉得没滋没味的。”
此时外间早已天光大盛,四爷换下靴子,趿着青缎素面单鞋,起身出了内室:“元元早膳怎么用得这般晚?”往日四爷留宿隐芳院时,他晨间要上早朝,卯时初即要起身梳洗,沅筠便跟着四爷一起起床用早膳。便是四爷不在隐芳院过夜,也晓得沅筠起身并不晚——起码不会把早膳拖到将近巳时。
弘晖刚才被他乳母接过去抱在怀里,这会儿瞧见他阿玛穿着单袍掀开帘子过来,顿时兴奋地挥舞着胖胳膊,“啪”的一声甩了奶娘一巴掌。四爷见长子如此活泼可爱,忍不住心生欢喜,也不顾满人抱孙不抱子的规矩,忙快步上前,一把掐着弘晖的腋下把胖乎乎的儿子搂了个满怀,喜道:“阿玛的好儿子!”弘晖就冲他咯咯直笑。
丈夫有意与儿女培养感情,沅筠自然高兴,连忙示意小丫鬟再搬一个坐墩过来,好叫四爷坐下。桌上饭菜都是刚做好的,热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凉菜还萦绕着丝丝凉气,一桌之上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味。二人坐定,沅筠便含酸嗔道:“还不是爷,一声不响的纳了海棠姑娘,却叫咱们没个准备。所幸身上带了像样些的首饰,才回了礼,不然竟是要出个大丑。福晋素来喜爱海棠姑娘,少不得多多嘱托几句,如此我便回来晚了些。”
四爷怀里抱着软乎乎的儿子,又看她似嗔似恼,神情可爱,不由得心中酥软,忙笑着讨饶:“这回是爷的错,还望侧福晋原谅则个。”
沅筠叫他哄得“噗嗤”笑出声来,连忙肃了面容假意道:“且饶爷一回。”
沅筠跟四爷相处时自然不喜十几个丫鬟婆子围在一旁碍眼,挥退了几个二等的,只留下玉嬷嬷、几个奶娘及朝夕二人。亲自取了四爷颇为喜爱的珐琅彩梅花牡丹纹碗,盛了大半碗雪菜鸡肉粥放到四爷面前,柔声道:“咱们大阿哥精神着呢,爷不若先用膳,用完再陪他玩。”
四爷依依不舍地蹭了蹭弘晖的小嫩脸,起身将他放到旁边酸枝木嵌大理石的罗汉床上,让他跟睡得正香甜的怀瑾并排躺在一块儿,方才净了手坐回桌旁,道:“三格格晨间可喂过了?”一边挑了一个口深的素白瓷勺,舀了满满一勺浓稠鲜香的米粥。
深绿色的雪菜被丧心病狂地剁成指甲大小的丁,卧在白白胖胖粒粒饱满的大米上。嫩黄色的笋丁不甘寂寞地从米粒之间探出尖尖的脑袋,把鲜嫩可口的鸡肉丁顶在粥面上。白米粥看上去平淡无奇,却是由咕嘟咕嘟被小火熬煮成浓白的大骨浓汤熬制而成,一口下去,骨汤的醇厚、雪菜的酸爽、笋丁的清脆、鸡肉的嫩滑在口腔中成功的交融在一起,简直令以往喝过的其他米粥都黯然失色。
四爷顿时感到人生得到了升华!
正在陶醉,却听沅筠道:“闺女儿早就喂过了,不过这孩子爱困,刚吃饱就睡着了。”
四爷“嗯”了一声,又道:“三格格那个桃红色的肚兜,上面绣团花不大好看,何不绣个活泼有趣些的?”
沅筠道:“那个桃红色的原是嬷嬷绣的。说来不怕爷笑话,我本来也给她做了一个小肚兜,描的咱们百福玩绣球的样子,许是绣的太抽象,嬷嬷瞧了直说‘主子这小猫绣的传神’,可叫我羞得无地自容了!”
玉嬷嬷忙告罪道:“是老奴眼拙了。”
四爷最好捣鼓这些小玩意,便是一块儿手巾也要挑花样好看的带着,于是颔首笑道:“她小孩子家家的,衣裳上的样子不必太过庄重。咱们百福最是可爱,绣上又有何不可?”说着便来了兴致,竟是连吃饭也顾不上,匆匆喝了两碗粥,挑着枣糕和塌糊子吃了一两块儿,便令人撤下碗碟,兴致勃勃地携着沅筠往隐芳院小书房里去了。
小书房不大,最占地方的就是一架黑漆嵌螺钿描金竹节纹书架子,其上摆满各色书籍,从《三字经》到《农政全书》,中文西文一应俱全。四爷有时在这边写字,这会儿自笔筒中抽出一支笔来,在纸上勾勒了一个大概的图样,抬头冲沅筠招手道:“元元过来。”
沅筠就过去了。只见那宣纸上是一件小儿肚兜的样子,中间活灵活现的画了一幅百福作揖的图样,四周又绘上花草,既活泼又有趣。四爷一边调了颜料上色,一边给她讲道:“你瞧这边,画上几只小雏鸡,岂不妙极?爷还给咱们小阿哥小格格取了小名,到时也在边角上绣上乳名。滚上绿边儿······”
“爷也不同我说一声儿,我都想好了,小阿哥就叫安寿,小格格就叫安康,爷觉得如何?”
“健康长寿,元元也是慈母心肠。”四爷感叹道,不由得动情地紧紧握住沅筠的手,“不若就叫元寿、福宜,聊表你我为人父母的心意。”
历史上弘晖早夭,雍正的女儿只有二格格怀恪活到了成年,沅筠不迷信,却也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够平安百岁。四爷取得名字原应是乾隆以及年妃之子的乳名,然而沅筠连儿子叫弘晖这种事情都接受了,已经没什么能够打倒她了_(:з」∠)_
沅筠应了句好,瞧着四爷一边讲解着一边画了三四页,板着脸故作严肃道:“等咱们三格格大了,我定要与她说,她小时候的肚兜是她阿玛给画的呢。”
四爷笔下一顿,一滴墨汁啪嗒掉在纸上晕染成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撇过头,耳根微红,略有些不自在,道:“咳咳,爷这就叫她们去绣出来——晚膳用些什么?”
这话题转的略生硬啊喂!
不过沅筠也没打算逗四爷逗得狠了,便从善如流地顺着道:“爷想用什么便让小厨房里做什么。”
谁知两人正说着,却见一个小太监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进了屋,噗通跪倒在地上。
“奴、奴才禀爷,是福、福晋要生啦!”
“什么?!”四爷顾不得训斥这小太监没有规矩,忽的站直了身子就撩袍大步往外走。
福晋的预产期不是十月初吗?按理说福晋怀的不是双生子,自然状况下几乎不可能早产。既然早产,那么就说明······说不定有谁的手是不干净的了。三伏天热得蒸笼一般,沅筠却突兀地打了个寒战,只觉如坠冰窟。福晋若是出了事,身为侧福晋沅筠自然也脱不了嫌疑,就凭她生了四爷的长子。她拉紧了衣襟,匆匆忙忙地小跑两步,跟上四爷的脚步。玉嬷嬷及朝夕二人侍立在外间,见状忙肃容跟上,夕颜留下看着院子,玉嬷嬷与朝颜二人跟在沅筠身边以备不测。
福晋的正院此时已乱成一团。四爷的奶嬷嬷石氏近日告假回家,府中事务沅筠接管了一部分,而大部分实际上还是握在福晋的心腹林嬷嬷手中。然林嬷嬷本是福晋之母多罗格格的婢女,忠心虽有,却镇不大住场面,平日里马马虎虎倒也罢了,一旦到了这种大事上,立马就麻了爪。
眼见着端着面盆一路小跑的小宫女“砰”的一声直直撞上了一个满院子乱窜的小太监,满满一盆热水哗啦洒了两人一身,而匆匆赶来的产婆却收势不住,叫这两人一拌,哎哟一声摔了个五体投地······四爷重重的捏了捏了鼻梁,一脚踹飞了一个横冲直撞的太监,忍不住吼道:“都乱跑什么?规矩呢!”
沅筠比不得四爷健步如飞,慢他一步进了满地狼藉的正院,见状忙吩咐道:“玉嬷嬷,先去将产婆唤来。林嬷嬷,你备好干净的纱布剪刀和烈酒,”又抬手指向慌乱无措的几个小宫人,“你们去烧热水,动作麻利点!朝颜拿着我的帖子去请太医。”
宫人们马上有了主心骨,忙应道:“是!”便提裙小跑去灶间烧热水了。
福晋生产前,除了宫中德妃赐下的两个产婆,乌喇那拉家也送来了两个可信的产婆,其中之一便是先前那个跌了一跤的。可惜那个婆子崴了脚,便只有三人进了内室接生。
一时间,产婆、太医、宫女纷纷就位。烧好的热水一盆盆被端进屋中,一切都有条不紊。
尖锐而痛苦的□□声断断续续地自屋中逸出,听得人揪心。
正院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别人,宋格格首先进了正院,默默地行了一礼便立在一旁不说话了,清秀的脸上尽是情真意切的焦急。随后来得是海棠,她一见四爷负手而立,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也是行完礼就逃命似的退到一边去了。
沅筠见所有事情都步入正轨,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这才看见四爷笔直地站在门前,双眉紧锁,薄唇紧紧抿着,平日里不笑时也微微上翘的嘴角此时也耷拉了下来,额上汗珠子顺着青筋往下流,却是一言不发,心知这位爷连气带担心,许是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心中又酸又气又好笑,示意朝颜去搬把凳子来,上前柔声劝道:“爷消消气,先坐下歇一歇,怕是还有的等呢。”
一边说着,一边心道:果真青梅竹马的情谊不比其他,纵然福晋有时行事有些不妥,她在四爷心目之中也是明媒正娶的嫡妻,是独一份儿的,是能并肩而立的女人,无论是她瓜尔佳沅筠,还是李氏宋氏,就算宠爱再多,在四爷眼中也算不上什么。
纵然沅筠早就提醒过自己不要奢望什么,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刻,她还是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