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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泪痕满面的张富贵消失在木门之后,宁念安颓然无力地倚靠在椅上,眼神空洞。宁怀瑄自书架上取下纸笔一套,伏在案几上奋笔疾书,龙飞凤舞的字迹在纸上渐渐呈现。情况比他们想象的更为糟糕,有那么一刻,他们感觉自己在狭窄泥泞的山间奔跑,身后是张牙舞抓的猛兽,面前则是万丈深渊。
木梯又一次发出声响,仿佛夜间幽魂的低语。宁怀瑄放下手中的笔,同直起身来的妹妹侧耳细听,身为大楚潜藏于衮城中的暗探,对身旁的风吹草动格外敏锐方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客官,您就在这间房住下,如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说话人有着浓重的衮城口音,那是小牛的声音。悦来客栈中,天字号房只有一间,二层中,除去天字号房,便是地字号房。如此看来,是有人要了一间地字号房。
虽然平日里地字号房鲜有人居,但若仅仅如此,还不足以引起兄妹二人的警觉。刚才从张富贵口中听得了尹沐秋夺得的令牌丢失的消息,兄妹二人便多留了一分心思。张富贵前脚离开,后脚便有人入住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的地字号房,难免心生疑虑。宁怀瑄移步至窗边,小心翼翼地将窗格推开了一条缝隙,道上空空如也。若有不测,他们必须竭尽全力寻求一线生机。
微弱的烛光倏然跳动,如同在与一股无形的力量进行殊死搏斗。“噗”得一声轻响,烛光熄灭,与此同时,破空之声响起,坐在桌旁的宁念安感到渗入骨髓的凉意掠过耳畔,心下大骇,一跃而起,回首看去,身后的窗格上正钉着一只银白色的碟形镖,当时若再偏上一寸,此时自己的耳朵已经被削下。
“敢问是哪位江湖大侠,可否出来说话?”宁怀瑄抑制住内心翻腾而起的恐惧,朗声问道,双手冰凉。对方已然知晓他们在屋中,再躲避也无济于事。
“咚、咚、咚”外面传来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宁家兄妹互看一眼,半只脚已跨出窗外。
“别走,现在夜行者正在衮城中搜索尹沐秋逃脱的同伙,你们在夜半时分出现在街上,若给不出满意的答复,免不得几日牢狱之苦。”不知为何,门外之人说话的语气中带着劝导的意味,显然易见,尽管隔着厚重的木门,外面的人依旧对屋内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小牛,上面好像有什么动静,是不是老鼠又出来活动了。”楼下妇人扯着嗓子吩咐。
木门动了一下,只听得“吧嗒”一声,门从外面打开了,一名人身着夜行衣,闪身入内,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同一瞬,数十枚银针从兄妹二人的手中相继飞出,直奔黑衣人而去。
黑衣人身手敏捷,向后倒去,合上了木门,旋即抽出背上长剑,剑舞如飞,霎那间,数十枚银针皆被打倒在地。忽然,黑衣人感到脖颈一凉,腥臭的气味在鼻间弥漫。余光瞥去,宁怀瑄已悄无声息地来到身后,手中死死地握着一把匕首,匕首刃上散着幽暗的绿光。趁黑衣人分神,宁念安甩出软鞭,缠绕住了黑衣人的双手,劈手夺过那人手中的长剑。
“客官,究竟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又闹老鼠了?”门外小牛的声音响起。
“无事。”宁怀瑄强装镇定:“我们已经把老鼠赶出去了,你早些歇息吧,不过,猫还是要随时备着。”握着匕首的手纹丝不动。
“这位客官,您深夜来访,究竟有何贵干?”宁念安差强人意地模仿着小牛说话的语调,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闻言,黑衣人缓缓张口吐出了三个字:“帮你们。”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神情严肃。
“来路不明,如何可信?”宁怀瑄冷笑两声:“您对夜行者的行踪了如指掌,我猜,您也是他们其中一员吧?”
夜行者,大云皇帝梁运晟手下最为神出鬼没的一批人,相传,一旦被夜行者盯上,上天入地,无路可逃。
宁怀瑄的言语间满是讽刺,黑衣人却不怒反笑,眼底一片荒凉:“年纪小小,聪明过人,远非先前那个呆头呆脑的家伙所能及。三年前,你们三个同我还有一只香包的缘分。你们的大哥在何处?”
不远处,皎洁的月光投下一片银辉,一只香包静静地躺在地上。适才意外陡然发生,宁念安自椅上一跃而起,未能察觉怀中的香包随着自己的动作被甩出。那香包表面以黑面为底,上绣朗月一轮,修竹几竿,叶色鲜嫩欲滴。
“您是?”宁念安的语气不似先前那么凌厉,目光柔和了些许。黑衣人关于“缘分”的那番话,每字每句皆叩击着兄妹二人的心弦,比一名人人谈之色变的大云夜行者提出要为他们提供帮助更难以置信。
三年前,宁慎行、宁怀瑄、宁念安兄妹三人得以死里逃生,并非因为他们拥有精湛娴熟的武艺傍身,而是有人出手相救。
据大楚北宁总督陈文韬所说,当自己的手下在鹤立山间发现他们时,兄妹三人被人点了昏睡穴并排躺在山路上,宁念安的身上还放置着一只香包。而就在他们所躺之处的五丈开外,还有三人,皆已丧命。初秋的鹤立山中,蚊蝇抓住生命最后的时光恣意猖狂,三具尸体表面皆有蚊虫附着,兄妹三人身上却无蚊虫叮咬的肿块,周身环绕着淡淡的药香。
兄妹三人关于那场灾祸的回忆只到一名身材瘦削的黑衣人向他们步步紧逼为止,接下来便是在北宁密宅中悠悠醒转。
那个兄妹三人以为要取他们性命之人,费尽心思救了他们。
宁怀瑄面色有所缓和,一手紧握匕首,另一只手取出浸过特制汤药的帕子,在黑衣人头脸上擦了几下,黑衣人没有反抗,任由宁怀瑄动作。不多时,黑衣人脸上的妆容渐渐消失,宁念安看到,眼前之人有两道浓密的倒八字眉,鼻翼右侧生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痣,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身为一名夜行者,您为何要帮我们?”兄妹二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大云的夜行者,陈文韬总督口中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毒蛇,于情于理,都不会对他们手下留情,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今日。
黑衣人的面上挤出一丝凄凉的笑:“我只不过不想沾染太多同胞的血罢了。三年前,鹤立山中的那场意外,夏绎的武功太高,我没能救得了令尊。程如风从衮城军营中盗走的地图亦不知去向,否则,大楚或许能获得更多机会也未可知。”
宁怀瑄面无表情地盯着黑衣人,似乎在掂量话中的真心实意的分量,宁念安眉头挤成了一个“川”字,大云的夜行者竟将大楚人称为同胞,仔细思量,多多少少有些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意味。何况,就在不久之前,那只掷出的碟形镖若是偏上些许,登时便能取了宁念安的性命。
兄妹二人交换了一个商量的目光,宁怀瑄反手捂起黑衣人的双眼。宁念安丢开长剑,在屋中摸索一番,自床板下取出一只洁白光亮的瓷瓶,瓷瓶中,只剩下了一红一黑两粒药丸。宁念安捏了红丸,掰开黑衣人的嘴,强行逼其咽下。
确认无误后,宁怀瑄放开黑衣人,俯身低语:“你有半个时辰时间,将事情交代清楚,我想,身为‘夜行者’中的一员,您应当对大楚‘散功丸’的作用一清二楚。”
散功丸,为大楚太医院院使秦宜亲手制成,数量稀少,举世罕见。习武之人服下后,立时身体瘫软、四肢无力,半个时辰内得到解药,恢复如初,否则,余生生不如死。
如不是为了生存,谁又愿苦苦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