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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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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背靠裁缝铺的话,自然是吃裁缝铺了。胡家裁缝铺不大,自比不得那日日新衣的大富之家,但每逢节庆换季胡湘湘也能得来漂亮衣裳。今日因着相亲,对象又是中央大员之子,胡家奶奶怕自家失了体面,又让儿媳胡刘氏将早早给胡湘湘置好的秋装拿了出来让她换上。

    湘湘本就生的漂亮,再有那雅致秋装相衬,叫人看了都舍不得挪眼。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啊,那弯弯柳眉琼鼻菱唇啊,人如其名长得可是相当水灵。人儿长的水灵自然招人喜欢,爹亲娘爱那是应该的,邻里街坊的夸赞也是可以理解的,谁让人家还生的有那小甜嘴呢,大婶大伯叫的甚是自然清脆。唉,孩子就是人家的好,不承认不行!

    只是人家的好孩子便百分百好吗?

    老大妈们集体静默了几秒,之后又集体摇头。胡家奶奶便不是那易相与的,这最像她的孙女自然不可能和善如菩萨。若仔细回忆的话,这胡湘湘在她十岁上时,那是骑在她孪生弟弟小满的身上打得他嗷嗷叫唤。这么多年过去了,听胡母说她在学校里可是还学着那强身健体的五禽戏、太极拳呢。现在打人,被打的怕不是嗷嗷叫唤,得直接开口求饶!

    胡家湘湘美则美矣,真要搁自家做儿媳去?唉,娶那样一尊大佛回家,婆婆谱怎么摆,儿子怎么抬的起头,还是算了吧。多数老大妈都这般想。虽拒绝胡湘湘做自家儿媳,但老大妈们心地还是善良的,一边看着抬着新娘子的迎亲队伍走近又走远,一边你一言我一语的对着胡湘湘说话。大致意思就是现在日军进犯时局动荡,不定哪天战火便烧到长沙,赶紧找个老倌嫁了,然后举家搬到安全的大后方去。

    胡湘湘看着迎亲队伍走远,不语。如若从始至终她都不曾上学,想来她也能接受老大妈们的论调,接受父母姐夫的安排,寻个老倌嫁了然后指望着那老倌给她和乐幸福的生活。只是她上过学了,知道男女平等后,知道婚姻自主后,就再也回复不到最初。同时她也不相信在日军的步步强逼下,连国家军队都节节败退保不得百姓安全,一个老倌又不是大罗神仙,如何就能保得她的安全?!既是保不得她安全,家人又何必逼她去相亲去嫁人?长沙若住不得了,她和他们一起搬回湘潭老家避难不就是了?!

    迎亲队伍渐行渐远,老大妈们开始散去,胡湘湘复自顾前行。她没有目的地,只要胡家人看不到她,姐夫找不到她,随便往哪个方向走都无所谓。市政府已下令让市民撤出长沙城,是以大街上有不少面色晦暗须发狼狈的中年男人携家带口急匆匆往城门口赶;也有很多朝气蓬勃的年轻男子高举‘驱逐日寇,还我河山’的横幅群情激昂穿街而行。胡湘湘默然尾随,待听到刺耳的吉普车刹车声,回头瞥到那身着黄不溜秋保安服的姐夫薛君山,忙快走几步将自己隐入游|行队伍之中。

    吉普车没做过多停留,很快开走。但身着黄色保安服的保安们没走,对着游|行队伍又是呼又是喝。胡湘湘赶紧退出队伍,她怕碰上姐夫薛君山,却也不怎么喜欢游|行,自然更不愿旧事重演。当年若没有游|行,她不会有薛君山这样的粗莽姐夫。

    离开游|行队伍,胡湘湘继续走,走得她双腿酸疼,走得她饥肠辘辘,可抬眼看日头,还没过午。再熬会儿吧,熬过正午饭相亲的点儿,她也就可以回家了。理智如此想,却管控不住自己的肚子,胡湘湘走着走着便来到一个小饭馆前。她想进去要两碗米饭,想要六个灌汤包,还想要一盘松子鱼。

    胡湘湘想要的如此之多,她随身包里也有钱,但站在距饭馆三米远的地方,她不再迈步,直直看着不远处挺拔站于军用吉普车旁的灰色军装男子。那男子也在回看她,审视目光如同他那刀削似的完美五官,冷冽又不带一丝温情。当他抬起手臂指向她,薄唇里吐出清冽低沉的‘抓住他’时,胡湘湘的心都停跳了半拍。她想转身跑,脚却像生根一般,挪不得。他是要抓她吗,为什么?长这么大,除却与弟弟小满打闹外,她做的最过份的事也不过是今天逃了相亲而已!这种事,也需要军官抓人、政|府过问吗?!

    士兵们逼近她,却又避开她冲进小饭馆。胡湘湘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复又看一眼那军装男子,他已移开视线,专注看向小饭馆正门。胡湘湘跟着转眼去看,两个士兵押着一个布衣打扮的男人出来,男人撕心裂肺般喊着‘我不是逃兵,我老娘病了,我就是想回家看看’。

    伴着男人凄厉喊叫,胡湘湘刚刚放松的心骤然收紧,转头回看军装男子,那双眼更见冷冽,还杂有难掩的愤怒,他竟一点都不怜悯那逃兵的惜母之情!

    想到这,胡湘湘眼里也现出怒色。只下一刻那怒色便消匿于无形,她撒开腿开始逃跑,因为身后传来句‘抓住他’。同样的三个字,从军装男子口里出来的声音清冽低沉,吓得她不能动弹;而带浓浓长沙味的‘抓住他’,却让胡湘湘健步如飞。

    可不能让身后的人抓住她,若是姐夫派人抓她还好,大不了去相亲;可若不是姐夫呢,要是因为她曾混入游|行队伍,把她当乱党来抓呢?这世道,政府才不管你游|行是为了爱国,才不管你年轻人壮志难酬下的情绪宣泄。碰上好心的官员会劝人散了,碰到姐夫薛君山那样私心大于公权的,哼哼,让你进了监狱脱层皮哪够?!

    跑,跑,跑到气喘如牛,跑到腿似灌铅,跑到耳朵出现幻觉听到弟弟小满喊救命的声音。胡湘湘停下来,站定在巷中,茫然抬头,薛君山的吉普车赫然停在那丁字巷口,他就倚靠在车旁,帽子歪歪地扣在头上,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而弟弟小满双手被铐在方向盘上,还在喊着让她赶紧跑。

    胡湘湘退了两步,她又想起刚刚遇到的军官,衣装整齐笔挺如新,无论衬扣、帽子都乖乖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如若是他抓她,就算是死,也会给她个痛快吧。而落到姐夫薛君山手里,他不会让她死,却会叫她痛不欲生。可跑,她又能跑到哪去,身后保安队的人都追上来了!眼下能做的,也只有对姐夫薛君山笑脸以对。大丈夫都讲究个能屈能伸,她不过一小女子,自当机灵点儿懂得审时度势才对。

    能与中央大员的儿子搭上关系,胡湘湘知道姐夫薛君山是颇费了一番力气的。可在她抬眼看到那大员儿子的第一眼,便明白姐夫的力气是白费了。那顾清明也是深深看了胡湘湘一眼的,对她自说不上全然无感。但也就一眼而已,欣赏过胡湘湘那仍带孩子气儿的美,便淡淡转开头无视薛君山、胡氏姐弟,对徐权提出告辞。

    胡湘湘不想踏上楼梯,姐夫薛君山随口说的她崴脚耽搁了出门时间以致来晚,骗骗他上司徐权还行,如何骗得过顾清明,他亲眼看着她被保安队的人追不是。也许连徐权也骗不过,人家懒得揭穿而已。她逃了相亲在前,顾清明示了无意在后,还相什么亲,大家散了各回各家吧。

    胡湘湘意兴阑珊,站她身侧的小满直直看着那顾清明,却蛮有心情地夸一句‘长得真不错’。胡湘湘听了很是不忿,臭小子没看见那顾清明无视姐夫的笑脸相迎自罚三杯么!红叫鸡咕咕啼,长得不错便能目下无尘不通人情?!

    嘀咕过后,胡湘湘无意抬眼,正对上顾清明视线,她的脸瞬时白了。他盯着她瞧做什么,听见那红叫鸡咕咕啼觉得被冒犯了,要报复她不成?想着,胡湘湘轻移脚步想站小满身后去。

    只下一刻,薛君山便拽了她出来面对顾清明。隔远了能感觉到他的冷漠、不近人情,瞬间靠近亦没感受到丁点温情,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他说他对教养女人没兴趣,让她待在家里修身养性,别出来瞎搅和。

    修身养性,适合三四十岁的人来讲,历经世事之后沉淀感悟之时才能明白修身养性的重要。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说修身养性,她接受不了亦理解不了。再有‘我对教养女人没兴趣、别出来瞎搅和’,胡湘湘愤怒了。她生在民国,上学堂读中学,格物致知,哪一样也不曾落下,何须如那落后腐朽清王朝的女儿们一般圈在家里教养!国父尚且说中华四万万同胞,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女子和男子享有同样的地位。顾清明的思想跟不上时代也就算了,如何能把他的意志凌驾于她之上还让她遵从!

    小嘴噼啪,胡湘湘将自己意思说了个明白。薛君山瞪眼,冲着胡湘湘低吼闭嘴。话说完了,她闭嘴了啊,胡湘湘无辜地看看姐夫薛君山。薛君山是一阵无力。

    顾清明看着胡湘湘,沉吟片刻,才说:“你讲这样的话,还好是跟我。若碰上别的长官,有你好看的。”

    薛君山在旁连连应是。他是粗人,没读过什么书,也理解不了什么民权,但小姨子说国父说的女子和男子享有相同的地位,那便说吧。只是口头口号如何能当真用在生活?就他所见所知女子大多数身娇体弱,上不得战场养不得家,男子若真心待她尚能博个平等;若不是,断了你女子吃喝,到时连活命都是问题,还说什么平等!

    而胡湘湘被娇养着长大,历事不多。除了当初薛君山强娶长姐这事让她接受不了,还未见过温情生活下掩盖的丑陋,自然不明白国父说的、写进文章里的话怎么还需要对特定人说。有她好看的,他这是夸他自己仁慈、大度能容吗?教养?哼,还国外留洋回来的,白长了一副好皮囊,里边全是腥臭的旧思想!这般守旧迂腐,怕是去天官普罗米修斯身边求教也全然无用!

    薛君山急了,这小姑奶奶还上纲上线了,不说话能死啊!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趁顾清明没翻脸前把话题引到吃喝上才好。薛君山错身站到胡湘湘前头,脸上堆笑正要开口,却不妨顾清明伸臂推开他重新面对胡湘湘,半笑不笑开口:“你很有趣,可惜你的教养有问题。”听到这话,薛君山都想哭了,教养教养,能当饭吃么!

    十六岁少女,你可以说她长得不漂亮,你可以说她穿衣不得体,一个是天生爹娘给的无从改变,一个是后天的以后经心就是了。这两样说出来会伤少女的心,但也就一时黯然伤心而已。但要说她教养有问题,这却是少女万万不能容忍的,这不变相说她品性有问题!十六年来自认的温和良善被人质疑,胡湘湘如何忍得!脚踏两级楼梯俯视顾清明,胡湘湘傲然开口:“教养,你便很有教养吗?现今日军入侵,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身为军人,你不去前线抗日打鬼子,倒跑来这长沙城数一数二的馆子吃香喝辣,还想着儿女私情!教养,谁更没有教养!”

    小满在旁就是就是的应喝。顾清明的脸淡下来,待胡湘湘语毕,别有深意地看徐权一眼,再不管徐权、薛君山的出语挽留,转身走了。

    顾清明前脚走,徐权后脚就对薛君山撂下狠话‘我再管你家破事我就不姓徐‘。薛君山无奈,待徐权走后扯掉脸上的温情姐夫面纱,恶狠狠瞪着胡湘湘。

    胡湘湘心虚,一边后退一边强撑着说:“是他不愿意,不关我的事。”

    薛君山不语,只凶悍地继续前行。

    胡湘湘环视四周,全都是人啊!薛君山这是铁了心要在大庭广众下教训她吗?刚刚她还在侃侃而谈,没想到现世报来的这么快,真要有她的好看了!认怂已然无用,那便走为上策。只要到了家,爸妈奶奶还有姐姐不会眼睁睁看着薛君山打她。想定主意,胡湘湘转身便往楼上雅间跑,插上门闩后直接跑到观景阳台,想利落纵身跃到平地上然后跑回家里。胡湘湘打算的挺好,可站到观景阳台向下望的那刻她胆小了,她不敢跳。

    也就这一瞬间的犹豫,薛君山已经撞开门闯了进来,看到站到阳台手握栏杆的胡湘湘,没贸然前行,只恨声喊道:“过来,胡湘湘你给我过来!”

    过去什么啊,她就是想跳下去然后跑回家,让姐夫这样一喊,人们都以为她胡湘湘要跳楼轻生呢!天哪,她的短暂犹豫看在别人眼里就成了以死要挟,标准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妇戏码。已经坐上车的顾清明还回头冲她这方向看了一眼。丢人啊!这一刻,胡湘湘想死的心都有了。

    顾清明的车开走了。薛君山的神情缓和下来,慢悠悠走到距胡湘湘三米远的长凳旁闲适坐下,很是诚恳劝道:“跳,跳,赶紧跳!”说完向下望一眼又满面担忧说:“湘湘,这也不够高啊,跳下去摔胳膊断腿的多难看,到时你可就真嫁不出去了。我只能给你一个破碗一个二胡让你在街上混日子去了!”再瞥眼楼下渐聚的人群和伸臂作势要接胡湘湘的莫小弟,薛君山利落开口:“小弟让开,你哪儿接得住她啊,让开!”语毕转回头对胡湘湘豪迈说:“跳!姐夫有钱,摔断了胳膊腿的,姐夫养你!”

    胡湘湘本就羞愤欲死,被薛君山这样相激,气性上来哪里还计后果,跳便跳,大不了一死。只在她松栏杆的刹那,薛君山一个箭步冲过来揽了她腰就势借力像夹货物似的将胡湘湘夹在臂弯里,一边大踏步往外走

    一边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小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