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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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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长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到什么叫哀鸿遍野。

    岱舆山上,很少有人生病,长鱼活的这十几年里也从来没有见过谁因病离世。她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会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观看别人的生死,而且这场生死剧目是如此的声势浩大,让人措手不及。

    她不是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也切身体会过意识离体之前那种剥床及肤般的痛,但是看着这满城的羸弱病残生离死别,她依然生出几分心惊和恐惧,惶然和悲凉。

    同时,天气变得越发的炎热。

    她摘了一片碧叶捏作信鸽放飞,希望它能将这里的消息捎到忘剑阁,但是她知道这样的希望是渺茫的。因为东海上的那道结界,这只鸽子兴许飞不到岱舆山便会坠落在大海之中,她哀伤的看着空中那只信鸽的身影,还未见飞远,便听见了楼下一片嘈杂之声。

    下了楼,发现紫钥正抱剑站在楼道边,她走过去正待开口就听见阵阵辱骂之声传来,半晌方才了解道,因为对面的医馆已经人满为患,外面烈日实在太过灼人,许多病人不得不挤在一隅屋檐下,剩下的一些无处容身的便被家里人抬着扶着的,硬是挤到了客栈里来。

    桐叶村本就民风淳朴,乡里乡亲的,掌柜也并不能真的狠下心拒绝,真正在一旁驳斥吵闹的其实是一些外乡人。眼见双方僵持不下,抬着病人的其中一个男子突然屈膝‘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望着人群前的掌柜,道:“李伯,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我和芳儿也算是你亲眼看着长大的,她就快死了,你真的就这么狠心么!”他身旁有一个用被子覆住的病人,他伏在那已经被烈日灼得发烫的被子上,望着四周的人们,泣不成声的哀求着:“我求求你们,我们就呆一会儿,就呆一会儿……”

    人群沉默了片刻,有个声音低低道:“万一这真的是疫病,我们岂不是也要跟着你们把命赔进去……”

    人群突然又变得有些嘈杂,两方又争执起来。

    或许是被那句‘疫病’刺激到,这次的争执双方更为激烈。喧闹之中,木板上的被子不知被谁扯了下来,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且不约而同的退后了一步。只见那木板之上的人已经辨不清面目,头发稀疏,苍白的皮肤上满是腐烂流脓的疮口,就连被子上都沾染着褐色的脓水。

    这幅面容看得长鱼胃里一阵翻腾,不由自主得有些犯恶心。她下意识地抓住紫钥的手臂定了定,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甚至从未想象过这样的事情。

    她转身想要迈步上楼逃离这里,却看到了那个站在楼梯上的姑娘。

    那个鹅黄衣衫的姑娘站在那里,不知看了多久,脸上的表情是少见的严肃,眼睛定定得看着楼下的这处闹剧。

    长鱼想要走上前去,正迈上第一步台阶,却见那个姑娘已经提了裙摆很步履稳重地走了下来。她经过长鱼的身边,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带起了一阵清风,空气中弥漫着一阵淡淡的番晴草的味道。

    她转过身,愣愣地看着那个笔直走向患民身边的姑娘,看着她没有丝毫犹疑得将手指搭上他们已经的脉搏,看着她毫不在乎他们身上的脓水腐臭,认真得翻动他们的眼皮,检查着面相。

    周围的人渐渐寂静下来,不知何时,身边的紫钥已经转身走到了掌柜身边,长鱼听见他冷冷的声音,在对掌柜说:“把没有患病的人都集中到离医馆最远的村西去。”默了默,他补充道:“要快。”

    长鱼看过的书里说:五疫之至,皆向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

    书里还说: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这场春末夏初的奇异高温没有褪去,而一场真正的瘟疫,却在此时此刻,爆发了。

    西桑近来也去了对面的和仁堂帮忙,因这医馆是整个桐叶村最大的,当然也因为它是此时唯一愿意接受病人的,官府便以此医官为界将整个桐叶村被分成了两个区域。尚且没有发病特征的人都被县内的官府组织到了城西,而整个城东一夜之间便变成了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原本繁华热闹的闹市再不见喧闹景象,车来马走,不过是送来一批又一批的病人。

    长鱼彼时正在厨房里帮忙煮药,西桑掀了帘子进来她也没有察觉。西桑愁眉苦脸得低叹了一句:“番晴草快要没有了……”走到长鱼身后道:“你去城西的几家药铺看看还有没有。”

    见正在煮药的人依旧木木地扇着扇子,西桑皱了皱眉,半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长鱼猛地回过神来,偏头呆呆得看着她。

    西桑的面色有些疲惫,依旧耐心地将话又重复了一遍,看着长鱼讷讷得站起来就准备走,她叹了口气,叫住她,温柔道:“三天前的事情,你不要再想了。”

    长鱼无神的眼光里一丝惊惶闪过,很快的点点头转身疾步走开。

    三天前,裴九卿依旧没有回来。

    与此同时,因为此事人心惶惶,整个桐叶村陷入了一片混乱。镇民们蜂拥到村东头的竹篱边想要离开这个被快要被病害腐蚀殆尽的地方,却无一不被阻挡在门内,无助的人群挤在东门边,对着竹篱外的高头大马辱骂或祈求,也有人试着趁乱逃出去。

    事情发生得很快,等到医馆得人赶到时,村口的百姓已经散了,只有几具尸体横斜在地,其中一个孩子的母亲抱着儿子的尸体坐在地上泣不成声,任由医馆的人怎么拉也拉不走,另一边,见证了这场屠戮的人躲在角落高喊着:“官府已经不管我们的死活了,他们要杀了我们!”

    长鱼呆呆的看着这一切,身旁那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捂着中了剪的胳膊呆滞的坐在地上,口中模糊的喃喃着什么。蹲下身,只听到‘社稷弃吾,苍天不公’几个字。

    紫钥抱着剑走过来,把刚了解到的情况告诉她:“有村民想要出去,上面那些人不让,就放箭杀了几个人以儆效尤。”

    长鱼难以置信地望向村外的高塔,只看到上面站着一个面色冷然的人正在巡查搭弓的士兵。

    长鱼不由道:“这些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他们怎么能滥杀无辜?”

    紫钥扫视了一眼四周:“看来当时的情况很混乱,要不然这里也不会成这个样子。”

    “不行。”长鱼皱眉:“我得赶紧去把师兄找回来。”

    紫钥目光落在她身上,冷冷道:“你不会御剑,靠马匹回岱舆山求救,最起码就需要七八天,更何况东海之上还有一层你破不了的结界,就算你破了,再等你回来整个桐叶村的人早都死光了。”

    长鱼面色一僵,恼道:“那怎么办,不可能看着他们等死啊。”她咬牙想了想,还是道:“不行,师兄总会有办法的,我还是得想办法从这里出去!”

    紫钥一把拉住她,眼中带着一丝失望:“没有用的!若是屠魔斩妖便罢,可这是瘟疫,裴九卿再厉害也终究只是凡人,他能与鬼怪斗,却不能与天争!”

    长鱼愣愣道:“可是……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死啊,师兄的话说不定就会有法子…….”她说得吞吞吐吐,但却理所当然。

    紫钥看着她,沉默了许久,冷冷一笑:“裴长鱼,世上不应当有人理所当然的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裴九卿没责任,你也没权利。”

    她哑然,想要辩驳却无话可说。

    紫钥斜睨了她一眼,终究没有再难为她,咳了声,道:“裴九卿会回来的,你现在该担心的,是怎么让这些没得病的人也能活下去。”

    长鱼默然,这几日,毒辣的日头在晌午未到时便已经升起,桐叶村的水源已经变得短缺,田地被炙日烤焦,食物也所剩无几,若再不想办法,别说病人,就是这些健全之人也没有办法生存了。

    半夜,窗外风声呼啸,月亮还未从云层中探出头,整个桐叶村都陷入一片黑暗的荒凉。紫钥不太关心霍乱,但是作息非常有规律,此时尚且还没有起床,西桑也已经两日没有合眼,两个时辰前方才回房间打算小憩一下,只有长鱼这几日睡不着,索性便早起在药房为病人煎药。只是她此时托着腮表情呆滞的望着药炉下明灭的火光,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有一炉药罐里的汤药已经快要被煮干。

    “裴长鱼,世上不应当有人理所当然的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脑中回想起紫钥那日所说的话,这句话这几天都在脑子里萦绕不去,让她很心中长出一个小疙瘩,怎么也解不开。

    她正忧伤得叹了口气,却突然听到厨房外西桑扯着嗓子气急败坏的吼叫声:“裴长鱼你耳朵出气儿使得么!”

    她慌忙出了屋子,看到西桑披了件袍子,正在二楼窗户上用惺忪的眼睛怒视着自己,她正疑惑,却突然听见门外传来的婴儿的啼哭声。

    打开门,她看见屋檐下正有一团人影。那缩成一团的人听到推门声艰难得动了动,也不由自主得收紧了怀抱,怀中的婴儿似乎被怀抱得不大舒服,哭得更为大声。

    长鱼推开门看到这一幕,心中突然对自己极为懊恼,桐叶村这几日气候如此炎热,哪里还会刮大风呢,都怪自己方才一直在愣神,错将啼哭声当成烈风,竟然让他们在门外等候了这么许久。

    “你没事吧?”她上前想要将她扶进屋子,那人却突然抬起头来,兜帽从她头上滑下,漏出她的一张脸。

    长鱼伸出去的手滞住,下一秒像是被火焰烧到一般飞快得收回来,下意识得退了一步。

    那张脸……那张脸太过于可怖,甚至与,那根本不是一张完整的脸啊……

    就像被人拿刀从头顶劈开一样,伤痕横隔在眼鼻上,血水汩汩得往外冒,在额头上,只有几丝肉还相连着,长鱼甚至能看到皮肉之下的深深白骨,而她右眼的部位,也只剩下一个血窟窿,眼球……就像是被人深深挖了出来一般!

    长鱼愣在那里,背脊一阵发凉,她看见那人移开手臂,露出她怀中的被破布包裹住的婴儿,然后费力得往前送了送,仅有的一直眼睛里诉说着哀求。

    长鱼不是没有见过更为可怖的妖魔,岱舆半山腰上那些修行为道家便化形的动物其实要更加恐怖得多,但是现在在她面前的是人,不是那些奇奇怪怪的妖魔,是一个原本完完整整,也许前几日还与自己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人!

    她的心中却有着前所未有的震惊,僵硬得站在那里,甚至忘了做出回应的动作。就在此时,她感到肩膀被人轻轻推开,一个人径直走到那妇人面前蹲下,然后轻轻地接过了她手中的孩子。

    当孩子交到西桑手上时,长鱼看到,那原本撑起的身体突然垮了下来,伸出的手臂也重重地砸在地上,血肉模糊的脸上带着一丝放心,那只唯一的眼,也缓缓闭上了。

    西桑站起来,转过身,看了眼长鱼,然后默不作声得抱着孩子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