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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兼程行了数日,饿了便吃些野果,累了便席地而坐,困了便倒头酣睡。
林子里的生命正在枯萎,却拼命想要迸发出一点活力,可惜残灯复明,不过病态之象。
泥淖沼泽的腐臭瘴气向上升起,侵略了每一寸空气。入到鼻腔,是坚果的甜腥,含糊着铁锈的滋味,然后刺辣辣地攻击我的肺脏,接着开始反呕,呕出的气体似乎也带有独特的棕黄色。类似动物新鲜内脏中的湿糜气体充斥了我的呼吸道,它们仿佛还带有体温,混合着生命力一下一下地搏动。任何一种别样的气味此时都让我深觉醍醐灌顶,并从中获得坚持的力量。食物不消多说,方才那枚有着类似人体肌肤触感的金黄色果实依旧让我毛骨悚然――幸然,稀奇古怪的果实吃了那么多,身体竟然毫无不适。
可是,云都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即便他刻意掩饰,依旧遮不住笑意背后的虚容。
“你怎样?我们歇歇吧,我累了。”虽只行了半刻路,但我仍不由分说地拉他坐下。
“我没事,还是尽快赶路的好。”他强自站起。
我也赶忙站起,搜肠刮肚想寻些说辞以便劝他休息。但见他目光一沉,右手拈起一枚小石子,手腕翻动,便将石子向前送去。
我屏住了呼吸。
不过转瞬之间,我见云都松了一口气,忙低头查看:一条死蛇瘫在地上,身旁微有血迹。
我心念一动,忆起当日情形,却已如隔世。
云都促狭道:“怎么,吓傻了不成?”
“张老头子真厉害,居然能走过这里。”
云都笑道:“他一个文弱书生,怎么能穿过这片林子?恐怕除了先祖外,还没有人曾穿过这里。”
我讶然:“你上次不是说张老头子是从这里……”
“他是被河带来的,就是我们来时经过的那条河。”他有意无意地闪避我的视线。
“那条河?怎么带他来的?”
“也算机缘巧合吧。那条河是沟通黄泉与人间江海的通道。它是水域真正的枢纽,无始无终,瞬息万变。虽然流水平凡无奇地在河床里蓄积,却能在弹指间将其中的人送往另一个世界——无论是人间,抑或是地府。不过这河太痴迷于‘经过’,所以不断‘经过’各处,不知下一瞬会出现在哪里。”
“所以你才没有选它作为我们出去的方式?”
“我不想赌。”
我莞尔,怎么听着像是现在不是赌一样?
“不过你从哪里知道这个的?怎么我从未听说过。”
“巫书首篇有记载,那是讲述各类传说的。”
“巫书?”我瞪大了眼睛。
“……哦,我毕竟是老头子的大儿子,巫书还是略略翻过的。你可别小瞧我!”
“原来他本打算让你袭承这个位子的。”我不无感慨地说,心头一热,跟他说:“我这个人最看中礼尚往来了,既然你这么讲义气,那我便讲个故事与你听,权当报答。”
云都一脸“随你便”的表情。
“哦,我脚酸,听我讲故事必须坐着。”
云都满是不情愿。
但我心潮澎湃,一把拉着他坐下。然后略顿了顿,说:“我上次在平宁会上讲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嗯。”
“那个故事,它还有后续。”
“后续?”
我点了点头,在草堆上挪了挪位子,好让自己坐得更舒适,然后开始讲这个所谓的“后续”。
封安三年,君主昏溃,宦臣扰政;兼之西北有外敌丹和犯境,东南有瘟疫洪水之灾,以致民生凋敝,揭竿而起者盛众。德辉王又与宁乐王趁乱起兵谋反,六王爷号称拨乱反正,也兴兵上了阵。鹬蚌相争,不知渔翁为谁?此番混战,当真好一场腥风血雨,直教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小小一个山村,因地方偏僻,乍看似乎未被战火延及。但走近一观,便可发现村中尽是老弱妇孺,连半个少年也无。
小罗是猎户罗大武的女儿,有姓没名,就叫小罗。上半年的时候,这里被六皇子的人马占领了。罗大武因为身强力壮,就被强行拉去充了兵,后来便与他的铁叉一起倒在了沙场上。
没了爹的小罗,成了孤儿。孤儿也得过日子,于是只好自力更生。好在小罗年纪已经不小了,明年便可及笈。爹打猎的活计她是学不来,聪明劲儿都用在掏鸟蛋上了。可那天,小罗一枚鸟蛋也没寻到,她寻到了一个人。
战争年代,当官的视人命为草芥,做百姓的也惟有彼此照顾。要是遇上个把逃兵伤员,村民们能帮的总是会帮一把——但愿自己的亲人遇事也会有贵人相助。
小罗已经没有亲人了,但她还是把那人背回了家。这人的胸口中了一箭,箭身已折,留箭矢在肉里。因为爹打猎,所以家中不缺治伤良药。可正当小罗准备帮他取出胸口的箭矢时,从他的身上掉出一块令牌。令牌上刻着两个字:“爵辉”。
这是德辉王的名字。任何一个发动战争的人都无法引起百姓的好感。
小罗倒吸了口凉气,停下手里的动作,冷冷地问他:“你是德辉王吗?”那人紧闭双眼,毫无反应。“我问你,你是德辉王吗?”那人依旧不回答,他的身子软地跟烂泥一样,已然失去了大半条命。
小罗暗自叹气。心想:总不好见死不救,那我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结果老天要那人活。
几天后,小罗正在外面劈柴,劈劈啪啪,弄得鸡飞狗跳。那人恰好这个时候出来。
“我帮你。”声音温润好听,和想象中的嗜血狂魔完全不一样。
小罗没有给他斧子,冷冷地说:“醒了就滚吧,哪里来的滚哪里去。”
那人对小罗的语气似乎有些诧异。
小罗觉得有必要说清楚,就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
小罗心里烦躁,就替他说:“行了!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德辉王!凭你在外面怎么对人颐指气使,我小罗可不吃这套!我爹就是被六王爷害死的,我跟你们这些王爷都有仇!你再不走我就用斧子劈你了!”
那人依旧有些犹豫,他开口问:“六王爷怎么害死你爹了?”
“他强拉我爹去打仗——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滚不滚,还是想拉我去打仗?”小罗讽刺地大喊。
那人没走,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不是德辉王,我是六王爷爵宾。”
“什么?”小罗愣住了。
“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你要是觉得我害死了你爹,你大可把我的命拿回去。”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却依旧清傲得很,言语之间倒真有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度。
小罗突然想,要是她真拿斧子劈下去,估计他也没有还手之力吧!
可是小罗却说:“杀人偿命,你想害我入地狱么?辛辛苦苦救人一命,再将那人白白杀了这么蠢的事我可不会做。”
爵宾就笑了:“我可以报答你,你随便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都可以满足你。”
小罗觑了他一眼,没理他,从地上拔了一截草,说:“把手伸出来。”
爵宾将手伸出去。小罗将那节草绕到他左手的中指上,草环恰恰扣成,便似有灵性般倏忽钻入他的手指,只在指腹留有一个米粒大小的印记。
小罗不顾他惊讶的神情,问他:“我没有读过书,但常听别人说‘乱世出英雄,盛世产庸吏’。我想舍己为人便是英雄,平庸无为,甚至贪赃枉法便是庸吏,这样看来,似乎乱世反倒要好。可在乱世,百姓大多流离失所,性命难保,这样一想,又似乎是盛世更好。那我问你,你说是乱世好还是盛世好?”
爵宾说不出话来。
小罗道:“什么时候你能回答了,我就什么时候把它取下来。”
爵宾伤口尚未痊愈,外面却又混乱,他肯定不能一个人安全回到营地。于是小罗就暂且把他留了下来,顺便让他做些不重的活儿。
过了两日,小罗又救了一个人。这人像一头负伤的狼,浑身是血,眼神中却满是桀骜不驯。好在他身上没有令牌——别说令牌,除了一身破衣服,他一无所有。
小罗看他可怜,对他照料地尤为细致。这人沉默寡言,待在小罗这儿静心养伤,对小罗的话却从来爱搭不理。
一日夜间,他独自一人坐在屋外。小罗搬了一盘糕点坐到他旁边,说:“晚上吹风对你的伤口不好。”
他看了小罗一眼,没说话,也没挪动身子。小罗混不在意,递了块糕给他。那人接过了。
“你叫什么名字?”小罗问。
“张介。”
“张介?该不会是假名吧?”小罗半开玩笑地说。
“你可以不问。”张介不无讽刺地说。
小罗咂咂舌。
“你也去打仗了?看样子应该是个头目。”小罗随口说道。
“嗯。”
不料自己竟然猜对了,小罗很高兴,问:“那你是哪一方的?”
他的眼神瞬间犀利起来。
小罗慌忙道:“我随口问问,你不想回答就别回答了。”
他站起来,甩下几个字:“六王爷。”
小罗怔怔地看着他走进夜色,不知不觉中身边多了一个人。
“夜深露重,进去吧。”
小罗转过头来,看着爵宾说:“他说谎。”
爵宾笑意加深:“嗯,可惜暴露得太早了。”
次日,张介不辞而别。又过五日,从那个小山村里传来消息:六王爷爵宾薨;原因:中毒。
三年后,乱世初定,天下归一。
现在全天下都在缉拿当年毒杀六王爷的元凶――出逃的小罗。
谄媚的官员在大街小巷敲锣打鼓苦心搜查,小罗却安安静静地呆在皇宫里。
“所以说,你用计让张介成了你的人?”
“不,他只是暂时替我办事。”
“你不相信他?”
眼前是九曲荷塘,荷叶才刚露头,嫩绿嫩绿地浮在水面上。
那人噙着笑,说:“你在我手上缠的是什么?现在可以取下来了吗?”
小罗摇摇头:“我们事先可是说好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绳结自然不能解。你也别小看它,虽然它现在还没有起效,要是发作起来,可是不得了的。
“看来我得小心些,不能被你拿住把柄。”爵宾开玩笑似的说。
“这是自然,你现在做了皇帝,凡事都要留意些才好。”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爵宾笑吟吟地问。
“当然要关心你了!想当初我制造你中毒身亡的假象是何等的不容易,结果好端端一个开国功臣却变成了潜逃的要犯,害得我有家不能回。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谁来放我回乡呢!”
爵宾叹气:“当日我假扮爵辉,前去与淮南柳传交涉,不料此人阴险狡诈,一心想置我于死地。我思虑不周,中他的毒计后牟命逃离,幸而被你救起。好在我深知柳传性情多疑,寻不到我的尸首必定不肯罢休,所以处处留意。不过也亏了他的多疑,令他担心我有残部暗中部署,因而不敢轻举妄动,只暗中派人细细搜查。那日,你带张介回来,我便心中起疑:这人遍身是伤,但伤口甚浅,不在要害,好生古怪。他衣衫褴褛,满是血污,却绝不肯脱下与你浆洗,态度坚决之至,恐怕已出于男女防范之外。偶然想起年少时曾听人说起丹和有奇毒,无色无味,若将其抹于衣物器皿上便能散发毒气,可杀人于无形。这毒不能立时起效,初时仅觉头痛眩晕,目赤疼痛,期间若用蛇毒以毒攻毒便可无碍;若是等到毒气撤去后再寻治疗就已无益,只好再过数日束手待毙。张介每日与我居于一室之内,渐渐的,我中毒的初象便显现出来,他大概预先做了防备,所以无碍。但我假意不知,只道身体不适,却在夜间出去寻觅毒蛇。而后将计就计,终于逃得一命。事后,我派人调查张介,得知此人有旷世逸才,奈不得重用。当时为图霸业,我便以利诱之。及至今日,他手握重兵,兼之野心勃勃,竟成了一大祸患。所以我洞悉当年中毒始末一事绝不可令他知晓,以免他暗生疑窦――否则若是因此旁生枝节,恐怕恶战一促即发,凶多吉少。这些事情,总是无人可以相助,我也只好委屈你了。不过你请放心,三月之内,我定还你清白,到时额外还有一事相告,爵宾必不负你。现在你且放宽心,只安心待在宫中,衣食固然不会少,就是别四处乱走,徒教人担忧。”
让小罗安分些,其难度不亚于拉着太阳防其西沉。小罗吐吐舌头,少不得想个法儿岔开话头道:“这么说,你有了压制张介的法门?”
“张介虽位居南平将军,手握南方四十万重兵,可惜其中至少有二十六万都曾是北方好汉。这些北方人当年随军南征来到南方,战后便戍守南疆,其家中妻小至今仍居于北方者下于一十八万。一旦南北交战,他因顾虑北地家人,兼之乡土情深,势必不肯拼尽全力,由此可作两分胜算;张介于姜堰,何户一带的山洞中操练私自募集的新兵,可谓老谋深算。疏不知每隔两月便会有一笔来自朝廷的俸禄发放到那批新兵手中――其数额远高于张介所能支付的。‘食人俸禄,忠人之事’,这些新兵自然知道应该为谁操练,由此可得一分胜算;张介在帝都四处设下攻城机关,企料机关设计者之一乃我结拜兄长,如此可作半分胜算;张介暗中勾结西面各大部落,结为联盟,意欲借西边地势做掩护,直捣帝都。不过联盟之事莫不以利为先,他今被我识破,也就不足为惧,我方胜算堪堪又添了半分;张介与朝廷重臣结党营私,幸而其内混入了我的心腹,不致政权旁落,再可添得半分胜算。况且,我还有东边和北地的三十万精兵,其数目虽不及张介,胜在军纪严明,武器精良,双方若纯以武力相较,上下不过伯仲之间。这样看来,兵戎相见时,我方倒是握了□□成胜算。”
小罗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那你怎么还放任他?”
“时机。”爵宾答。
仿佛水到渠成,就该如此。
小罗却喃喃自语:“不过还是要打仗。”
要小罗安分守己这是绝对不能。老老实实地待了几日,再熬不牢,于是偷偷换上宫女的衣服,就溜出来闲逛。
可是时运不齐,恰撞着爵宾在御花园中设宴邀群臣――终于被那些“忠心耿耿”的官员逮着机会抓住她了!官员们虽觉小罗出现在这里有些不合时宜,只道这女子痴心不改,为报父仇,竟连命都不要了,以此含糊了事。
爵宾目光如霜,派人把小罗押入天牢。
小罗明知眼下不过权宜之计,却还是不自觉地浑身发冷。
就在此时,张介居然跪下说,愿以将军之职,并手中四十万大军的兵符来换取眼前女子的性命。
小罗傻眼了。
能收回兵权,这等好事,爵宾安能不受!可是他应允时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于是乎,外人盛传张介居功自傲,藐视皇恩,竟敢为罪不容诛之人求情,估计大势已去。
然张介毕竟没有亏待小罗,任其安稳地待在将军府里,倒比当日在皇宫还要自在几分。
小罗问张介,为什么要救自己?
张介不作答,反问:“你在皇宫干什么?”
小罗被问住了,瞪着眼睛呆了半晌,道:“宫女不在宫里会在哪里?宫外满世界地抓我,我难道还由着你们抓!”
张介面无表情地看了小罗一眼,道:“当日之事,没有你我更清楚的,我若不救你,难保你不会说出实情。”
小罗哑然――这些人肚腹中必定是大肠套小肠,且四处打结,八方绕弯,否则哪来那么多心思?
小罗闲来无事,就在将军府里学认字。那天恰巧张介不在府中,教书的宋先生瞥着门口的侍卫,诡异地笑道:“姑娘秉性聪颖,老夫就再考你一考,不知姑娘是否答得上来。”
小罗笑道:“老头儿休要打哑迷,快快说来!要是太难的就罢了,我直接认输了事。”
宋先生哈哈大笑,摇头晃脑道:“不难不难,老夫只考你一个词:姑娘可知道生灵涂炭是何意?”
小罗吃了一惊,蓦地想起临出皇宫前,爵宾私下里跟她说的话。
“那日你问我的问题,我心里已有了眉目:安民,必先有盛世;盛世,必先存明君;明君,必得贤臣辅之。但空谈其论恐不能及,你意在实事。”
“所以,你要怎么用‘实事’来回答我的问题?”
“我心里定下了计策,不过需要你的配合。”
“我?”
“张介现在已经交出兵权,他能仰赖的不过是暗中招募的数万兵马,兼之前番与你分析的种种情形,若要开战,他绝非我的对手。然一旦交战,必使百姓受苦,有违你的‘良苦用心’,惟‘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合圣人之道。而行此计策,却是非你不可。”
“怎样?”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在开战之前便把他的粮草来路掐断,这仗必然打不起来。并趁此修其羽翼,令他孤立无援,便可一举擒获。不过张介向来谨慎,尤其是在钱财款项,粮草运输等处,因牵涉之人不多,几乎做得密不透风。所以我需要一个能打探到这些消息的人,这个人,就是你。”
“他被抓起来了,是不是要判死刑的?”小罗小心翼翼地问。
“臣子谋逆,论罪应当诛九族。”
……
“不知姑娘想好了没有?”
小罗猛然惊醒,犹豫着开口:“我不知道……”
宋先生笑得和蔼可亲:“时间直如白驹过隙,老夫与你相识已是半月有余……”
张介近来赋闲在家,三餐多于小罗在一处吃。今日不知何事,已交黄昏,他却久未归来。小罗习惯了同他一道吃饭,总也无事,就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等他。
夜色渐渐深浓,有丫鬟不时慌张地跑来劝小罗进去,小罗倔强,对这些苦口婆心一概不听。
对面街道上了灯,车水马龙,一派繁华盛景。等得久了,小罗便命人歇了大门前的那两盏灯笼。
躲在黑夜里观看灯光下的繁忙,有种苍茫的落魄,更有置身事外的安然。
可直到繁华散尽,张介还是没有回来,小罗昏昏欲睡。
鸡鸣时分,空旷的街道上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搅浑了沉淀下来的安梦。
马儿跑得太快,张介紧紧勒住彊绳――它嘶鸣着抬起前腿。
小罗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哦,你回来了。”
张介瞪着小罗,好像不认识她一样。
“你在这里干什么?”
“等你吃饭呀!饭都凉透了。”
小罗依旧迷糊,斗然间一阵天旋地转,她被张介一把抱了起来。
小罗惊疑不定,等醒过神,马儿又开始狂奔。
马蹄踏起了一地的尘,老巷深处响起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又似夹杂了柴门的开阖声。
小罗神志清明了几许。
张介的身上没有酒气,却有比酒汉还要狂乱的醉意。
你要带我去哪里?小罗想开口询问,这句话却终于硬生生地卡在喉间。
常听人说,夜里阴气重,果不其然,小罗冷得直哆嗦。
张介似乎感受到了小罗的冷意,身子向前一倾,便覆住了小罗柔弱的身躯。
从他宽阔的胸膛传来的温暖让小罗的呼吸不由得一滞。空间太狭小,小罗想偷偷伏在马背上,可是却被他的双臂禁锢在那个怀抱里,小罗僵住,再也不敢动一下。
风在耳边乱刮,像极了绷紧的线条。
一直跑到星星寥落的郊外,张介下马,他伸出手,拉小罗下来。
旷野深寂,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我们站在这里,安静地对望。
你就这样鼓动我脆弱的心脏,令它从此飘泊风尘,摇摇欲坠。
如果我先喜欢你,并且对你好的话,那么你会喜欢我吗?
“走吧。”他说。
小罗跟着张介,进了一个隐蔽的山洞。
洞口连着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幽暗蜿蜒,分出无数岔路,其间布满机关。好在通道深处反而渐渐明亮,给了摸索前行的人些许安慰。
张介拉着小罗猛然转了个急弯,拐进一间石室。石室通透雪亮,森然列满各色兵器,刀刃锋利薄情,刃尖挂着杀气,逼得小罗睁不开眼。
穿过兵器室,顺台阶往下行,来到一个地下石室。石室里的温度似乎较别处低,站在入口,迎面便有冷意渗出。
望着室内密密码着的麻袋,小罗驻足不前。张介似乎看透了小罗的心思,道:“这里面的粮草,可供三万人马半年之需。”
小罗讶然。自从进了这个洞,她就下意识地回避某些东西,现在终于忍不住问道:“这算什么?”
张介看着小罗,然后道:“跟我来。”
小罗浑浑噩噩地跟着张介,这次没有拐多少弯,直接到达了目的地。
――山体内部自然形成的宽广空地,便是将士的校场。环顾四处,校场周围的石壁上嵌满了火把,熊熊燃烧的火焰熏黑了石壁,却将这片空间照得通明。校场上,数以万计的士兵排得整整齐齐,列成八个方正,各有将领指挥操练。东南两个方阵为弓步兵,正在练习打靶;西南两个方阵,其中一阵步兵手持长矛兼盾牌,另一阵步兵手持大刀兼盾牌,正在演练厮杀;西北两个方阵的步兵一如西南形容,只是手中少了盾牌;东北两个方阵,其中一阵步兵手持长矛,另一阵步兵手持大刀,都是内部操练。一时间,兵器相撞之声,呐喊发威之声,捍天动地。回声撞击着山的脊梁,又被山脉包容地承下,只在地面引起微微的颤动。
校场中间有个高台,张介拉着小罗登上高台,眺望这八方的军士。士兵们看见张介后,各种行动一齐止住,大声发喊:“将军好!”
喊声直冲霄汉,怕是连山石都要胆寒。
张介向士兵们挥手示意,然后一切立即回复如初,如此有条不紊,似乎完全不需要时间差。
小罗有些不知所措,问张介:“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张介看着小罗,道:“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
小罗僵在原地。
“这里虽只有三万步兵,但个个都是好汉!不独此处,只要再过一定时日,我的死士定能遍及天下。但这条路必定千辛万苦,可我却想与你一起走。”
小罗觉得自己的心在微微颤动,迟疑着问:“你,不怕我告发吗?”
张介凝视着小罗,从她的眼中一层层地看进去,仿佛隔了很多年,终于他轻嘘出声:“你不会这么做的。”
心像坠入深渊,再也提不起来。
“我想要一个有你的天下,愿意嫁给我吗?”
小罗愣住。心微微地拧起来,挤出苦涩的汁液。
多少年来,一直一个人。
因为缺乏安全感,所以才会想要多学会一点点,懂的东西越多,一个人的时候才越容易活下去。
又或者懂的东西太多,再也不需要任何人,所以才会一直一个人。
可他,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嫁给我,”他说,“嫁给我,我们携手一生。”
小罗知道自己彻底沦陷了,再也没有退路。
“你怎样管理这些士兵?不怕被人发现吗?”她听见自己说。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向她讲述自己的策划……
小罗彻夜未眠。
她坐卧不宁,后来索性搬把椅子在窗口坐下,冲着窗外一树树的繁花发愣。
“砰――”房门被用力推开,小罗慌忙站起来。
张介径自走到那张檀木桌边上,一语不发地灌了自己几盏冷茶。
趁他火气稍微平复,小罗小心翼翼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张介盯着小罗看了一会儿,道:“爵宾对这事似乎有所察觉,他开始采取行动了。”
小罗觉得脊背上一片片地冒冷汗,双手不自觉地扣在一起。
张介忽而拉过小罗的手,认真地说:“爵宾如今捆缚了我的手脚,令我无法有所行动。好在他还没有确实我的深浅,不敢轻举妄动。要是熬过眼前这关,赚得三五年,或者还可牟死一搏。不过其中万般艰险,甚或性命不保,我不忍连累你,你若不愿跟我一道,便自行离去吧。”
张介松开小罗的手,又灌了几盏冷茶。
小罗泪眼朦胧,立着不动,嗫嚅道:“天下,可以不要吗?”
张介抓起茶壶,仍欲猛灌,可是壶嘴再也滴不出茶水了。张介袖袍一甩,竟自大步出门了。
小罗把泪一抹,匆匆追出去,抓着张介的衣角道:“我不走,只要你不赶我走,天南地北我都不走!”
张介望着小罗,长叹了一口气,将她拥入怀中。
小罗是孤女,如今又居于将军府。若是嫁给张介,很多礼数,自然无法顾全。
但婚嫁是大事,张介不愿让小罗嫁得过于草率。于是他安排了一次宴会,遍邀王公大臣――也不知背后发生了什么,最后竟连皇上也屈尊移驾将军府。
筵席之间,君臣尽欢,喜乐融融。
酒至半酣,张介起身高举酒杯,目光炽热,向在场之人大声说道:“我张介出生微贱,草莽粗鲁,只知舞刀弄枪。承蒙皇上恩德,让张介效力麾下,得了些粗浅功名。张介向来坦荡,一生了无牵挂,如今却心有牵念,每每行事多存犹疑。只因三年前我虎口逃生,潦倒不成人形,她却毫不厌弃,细心照料――这份恩情,此后午夜梦回,每常想起。如今得幸再次遇见这位姑娘,我张介愿娶……”
“皇上!”小罗猛然跪倒在地,张介的话被硬生生地卡住。这一变故来得突然,所有人的视线尽皆向小罗汇聚。小罗的胸膛里有战鼓擂响,然后慢慢地,她的心平静下来――就像是余烬,可以渐渐冷却。
“皇上,各位大人,”她说,“民女生于草野,曾因为报父仇而身负重罪。本是万死难辞其咎,幸蒙张将军一力相救,兼之皇上仁德,方才苟且保全。将军之恩,民女结草衔环亦不能报。”
“但是,”――小罗的嗓子干哑得冒火――“可是,国事为重,民女不能包庇张将军……”
明明是喜宴,却似乎要演变成闹剧,众人脸上精彩纷呈。小罗咬紧嘴唇,拿出一本小册子,呈递给皇上。
皇上拿着册子翻了半晌,一把将它掷到桌上,他不怒反笑:“张介暗通官吏,私吞国库库银?”
“实情如此,民女不敢妄言,这是张将军盗窃库银的账本,还望皇上明察。张将军对民女恩重如山,若非此事牵涉国体及天下苍生,民女断不会置将军于如此境地。”
张介手下众多将士,物资必费,如此便需一个无底洞般的金库时时供给,方可维持。
“真是好啊!小罗姑娘果真深明大义,那你说说这张介该当如何处置?”皇上近乎残酷的问,而残酷的根源却是一抹无可捉摸的绝望。
“按我朝律法,应当革除官职,发配边疆,终生劳役,不得踏入中原半步。”小罗说。
“发配边疆?”皇上讽刺道:“那未来的张夫人,是否需要同行?”
小罗脸色煞白,瘫在地上。
你还愿意和我同行吗?
“罗姑娘功在社稷,怎么能与罪臣同守边疆?”是张介的声音。
果然,他是不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