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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二人到达清水镇时,已是九日后了。
江南一带的雪还没有走,整日里都是昏沉的样子,停停歇歇,湿冷的厉害。阜新阁里的小丫头灵芸还是日日趴在窗台上盼着那一骑铁马归来。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灵芸识得几个字,看着外头一片白茫茫,拆了半截的红灯笼,突然就记起这句诗来。从前小姐念过的,她那时听的一知半解。乔应律就笑,“说的是雪太大了,把家给遮住了。马儿也跨不过那雪地,可怎么办呢?”她这话一说完,灵芸就想哭鼻子。
小姐没了家,自己也没了家,谁找得到她们?
从那时起,她就极讨厌下雪。旁的几个丫头见落了几片雪白的软绵,就兴奋的叽叽喳喳,她则闷闷躲在屋里看她们胡闹。她一直觉得,冬天应当是个清冷的时候。
这么一想,灵芸又担忧起来。雪下了这么久,已经积了好厚一层。屋顶上也是一片银白,恰如白银宫阙。少爷会不会忘记小姐的家在哪里呢?少爷□□那只棕鬓的大红马会不会被雪困住了,找不到家了。
当不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的时候,灵芸知道自己想错了。她满心欢喜,几乎要手舞足蹈了,“你这蠢晦气的!”她骂自己,“少爷怎么可能找不到小姐,他待她是那样好!”既然这样,那少爷□□那匹最鲜艳的马儿也走不丢了。
她冲出去看,果然是少爷。身边还跟着个老头子——大概是给小姐救命来的神医。马蹄下雪水直溅,远远瞧着就像几朵并蒂的马蹄莲。仿佛是眨眼间的事,一老一少两个大人便已经来到她的面前。“你家主子现在如何?”徐戎川来不及用手揉揉眉间的那缕倦意,飞速跳下马问。
灵芸见他堂堂一个将军,为了自己的小姐这样奔波操劳,当即鼻子一酸,抽抽嗒嗒起来。“小姐...小姐还在呢....”小丫头抹着眼泪,肩膀一抽一抽,“傅大夫...真...真厉害....小姐脸色都....好多了....”
徐戎川耐心的听她讲完这一通话,当即松了口气,还来得及。这时,另一匹马上的窦京遇也慢慢悠悠下了马。“人呢?”他冲徐戎川一挑眉,徐戎川知他指的是乔应律,赶忙领他到了阜新阁门口。雁红从里头走出来,见了徐戎川,眼里一片惊喜,立马行了个礼,道:“少爷。”徐戎川点点头,犹豫了片刻,交代雁红,“领着这位前辈进去看看律儿的病。”见她应了是,便带着窦京遇掀开那蓝底白花的布帘,走了进去。
徐戎川在外头等,又坐不住,绕着一颗杏树打转子,有些滑稽。灵芸见那老神医进了自家姑娘的房里,心也放下大半,开始伺候起马来。
“咦.....”她惊奇的看看两匹马,都是普通的白鬓白马。要说特别,大概比平常的马更神骏了些,可是万万比不过徐戎川出门时所骑的大红马,她记得那马似乎有个挺响亮的名头,叫汗血宝马。怎么一下就变成了这小白马呢?
灵芸听先生讲过几回西游记,心里思揣着,难道...这是白龙马??
不多时,灵芸已经欢天喜地牵着两匹白龙马去院子后头的马概里洗刷,只剩徐戎川一人还在门口踱步。他记得《庄子·知北游》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可这短短几个时辰怎么这样难熬,度日如年,也不过如此了罢。
正这样想着,阜新阁门前那花布帘又给人从里撩开了,出来的却是雁红。她低下身福了一福,道是窦京遇施针,要她出去候,免得扰了诊治。
徐戎川一听此言,眉头就拧成了一个麻花。“怎的,屋里头只剩你一个丫鬟?”
雁红点点头,“傅先生也在里头,说是不放心乔姐儿,帮上两把。”见他隐隐要发怒气,忙道:“丫鬟们是奴婢赶回去的。姐儿这样病着,她们守在这里也没用,整天哭哭啼啼的还叫人心烦。剩下一个灵芸......”她叹了一口气,“这丫头年纪虽小,脾气却犟着。说是要守在小姐身边。我见几头牛或许也奈何不得她,这才点了头。”
方才停歇一阵的天上,又开始飘起雪来。冰冷的软白落在徐戎川的身上,才叫他消去几分怒意。他厉声吩咐,“往后不论是谁的示意,你们都万万不可亏待了她。”雁红苦笑一声,连连应是。
花布帘已经是第三次被撩开了,这会儿出来的是傅温宁。
“这老蹄子!给我学上两招又不会少块肉.....”他骂骂咧咧的,显然是受了窦京遇的气。徐戎川瞧他一脸晦气相,心里偷笑一番,恍然记起应律的病,暗觉羞愧。忙上前问道:“温宁,她现在如何?窦前辈可还有把握?”
傅温宁摆摆手,“先下应是无碍,不过应律还未醒。想是这阵子折腾的疲累,昏睡一觉,倒也是好的。”徐戎川听此,才放下一颗心来。心里暗道,这老先生着是高明,若能招揽,自是好的。只是如何给他绑上一个人情债。他又想起留在凤鸣山上的窦宛雀,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说起招揽门客一事,应律从前也提过两句,只是他向来没有记挂在心上。在恭绥镇时,他收到战报,形势严峻的很。老爷子也给他寄过一封信,道是五殿下宋冽有意让他领兵。这朝廷,就是个人吃人的地方,你不狠点心,别人便爬到你的头上,扯你的头发,吃你的血肉。狠点心来,就得把人当畜生瞧着。
念及至此,徐戎川当下心中便有了主意。既然应律已无大碍,他便唤灵芸牵着刚刚洗刷干净的白马来,一跃上马。见那小丫头欲言又止,心下想着她的忠心,便笑,“你要问什么?倘若是你家小姐的病情,她已经好多了。”灵芸闻言,面上一喜,又吞吞吐吐,老半天才红着脸问:“少爷,您去时骑的那大红马呢?还有,还有,这白龙马乃是东海龙王的小儿子,性子可犟?我方才已经与他好好讲过一番道理,谅他是懂得的....”
“哈哈哈。”徐戎川闻言,哈哈大笑。“你这丫头倒是有趣,你家小姐有了你,倒不会觉着闷!”话毕,便风也似的走了。
灵芸见徐戎川那快要消失的身影,瘪着嘴嘟囔,“少爷还没告诉奴婢,那大红马呢....”噫,那红马俊的很,小姐肯定是喜欢。只是少爷降服了白龙马便把他丢了,好不可怜!这样一想,这咸水罐子又开始哒哒淌起眼泪来。
屋内,一个病怏怏的美人半躺在榻上,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奇怪的老头。窦京遇脾气火爆,见她只拿眼睛瞧着自己,却不出一句声,当下就要跳起来了。“你这小丫头,看着你面前有个大活人蹦跶着,怎的愣是不说话!”他一个小老儿,兀自在山上待了这许久,才等来一个雀儿。窦宛雀虽说言语犀利,却不是少言的人。他本就不是迂腐之人,养的宛雀性子颇为豪放,不拘礼节。二人斗起嘴来,也颇有趣味。
谁知这下碰着一个丫头,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同你说。乔应律听他此言,低眉敛眼,淡淡别过头去。窦京遇心道这姑娘是自恃清高,不屑与他这老头讲话,当即冷哼一声。“你的病我也瞧的差不多了,现在得叫那小子准备好一口棺材,两年后给你收尸!”话毕,便作势要走。这一番话下来,嘿,果然,一声清冷的女声就唤住了他,“你慢着。”
窦京遇这才慢吞吞地停到,扯高了一副鼻子脸,道:“怎么?不是不屑与我这小老儿讲话么?”乔应律见他这副顽童模样,颇有些好笑,道:“我何时是不屑与你讲话了。”窦京遇大叫,“那是做甚么?”
“我不过懒得与你讲话罢了。”她说着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应律俏眸微闭,眼睫似蒲扇缓眨,“现在又有兴致了,你不肯?”
窦京遇原就是诓她的,见应律开始说话,便也不走了。“你这小丫头,身子弄得比八十岁的老妪都要糟,不知许小子平日里是怎么照看你的......”这样想着,又不禁暗自庆幸自家姑娘没跟得成他。
“我这身子倒不必他照看了,能熬上多久,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乔应律用手撑着头,半侧卧着,“原是想着,这世上没什么记挂,走了一了百了也是好。”
“现下却是改主意了。我想活得久些,我还有事要做。”她道。
窦京遇轻哼一声,“你以为江湖上传个神医的名头,老夫我就能让你想死就死,要生得生?”乔应律似乎有些诧异,“噫,原来你这糟老头竟是个神医。什么名头,我可曾听过?”窦京遇气结,却又不曾真生这小丫头的气,只道:“江湖人赠了个名头,空谷药人。你可曾听过?”
“不曾。”乔应律面上淡淡摇头,心里却吃了一惊。空谷药人这个名头在江湖二十几年,威势却不弱当年。倒不是功法有多高明,只是药师一行,人脉广的很,江湖上哪个帮派没受过一点恩惠。要动起真火来,没几人敢说受得住。
“你这丫头!”窦京遇知她是故意气自己,只是瘪瘪嘴。好意告她,“你若是想活得久些,就照老夫说的,好好吃药休养。长途奔波你也受不住。”
乔应律只点点头,没有把话放在心上。
窦京遇摇摇头,出了阜新阁。心里怪叫,这丫头和雀儿倒真是像。不过窦宛雀是面上瞧着讨厌,心却热乎着,屋里这位则真是个心冷的主。那小子可苦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