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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肖二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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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弹指廿年有五。

    四月春,乌谷城内西南隅一座长形小院被看不见的禁制隔断。

    禁制内,当院一株下品山阴桔树密密开着三瓣花碗,橙光蒙蒙。树下围着一垄菜地,种着肥美的秋水菘、高杆的大食花、压枝的七味山楂和热腾腾的灸艾。

    菜地旁边蹲着一个布衣荆钗的女子,清秀身段,俏丽眉目,正是年过而立却依然留顿在炼气期一层的九方桃符。

    只见她往灸艾丛里抛出一张化雨符,灵雨拍在灸艾赤红的叶络上发出“刺啦”“刺啦”的蒸发声响。

    九方桃符透过氤氲的空气望向院门方向,低喃:“阿节再不回来,这灸艾怕要熟过了。”

    一只金翅王冠的大黄蜂自她的留春髻中钻出来,舒展身体,“嗡嗡”飞舞。

    九方桃符看它一眼,叹气:“我如何不知。这个臭小子,一定又在膳堂淹蹇住了,成日里尽听些闲语流言,全不把正经经义往心里去,直叫爹娘愁得要不得,我也拿他没法。”

    噬灵蜂后摆一摆长长的拖尾,尾尖直指九方桃符。

    “我却不同,我怕是灵根上果然出了问题。”九方桃符两手撑着脑袋摇摇晃晃:“你瞧阿节的光景,再过三几年,估摸也该炼气入体了。照这般速度掐算,他的禀赋八成要落在三灵根上头,可见那日原探得不岔,那三色灵气莫不就是三系灵根罢?果若如此,我日日瞧着自身体内四色灵气,说不得竟真成了四系杂灵根之资。”

    噬灵蜂后顿失优雅,在空中划过几道混乱的弧线,翅声大振:“急煞吾也!”

    “急煞了这些年,依旧没有破解之法,急能奈何?”九方桃符看着它一头撞进自己髻内,目光便徐徐落在栅门方向,一派悠然地站起身,慢条斯理说:“资质所囿,勿须他们日日愁虑,也不必你时时烦催,想再来个二十年,待到瓜熟蒂落,我自然晋阶炼气二层。”

    “阿姊,我回来了。”下一刻,院门轰然大开,一个青衫白面的少年虎步而来,脚边仿佛带起一阵旋风:“这个陈化,不由分说,定拉扯着去吃酒。也不是今杯膳,也不是五肴堂,到一个没名儿的曲拐弄子里,叫什么‘喜深庄’的,拢共花了两百灵珠,才沽了两小半盏,号称‘一口飞天’。那酒尝着倒比粟酒好些,却不如阿姊酿的香津醴远矣,只闻着便香煞人。”说着,人已经窜到跟前,歪缠九方桃符道:“好阿姊,咱自家自酿的香津醴,何时才能与我吃上一口?只一口,纵叫我从此再不沾酒,我也甘愿。”

    “为讨一口酒吃,情愿从此再不沾酒,发的好大宏愿!我却更不能给了——难保吃馋起来,为着一盏、一壶、一坛子新酒,再做出什么稀罕事来。”九方桃符挑手从九方节腰上扽下他的储物袋,打开一搅,抓出一只斑红的火石盒。

    姐弟二人一齐下地割灸艾,一茬茬码好放进盒子里。

    “我能做出什么事来?”九方节负责掘土、捧盒,嘴里却不忘记辩白。话音才落,只见九方桃符一脸似笑非笑模样,忽想起自己不久前的一桩,乃是为计较一壶粟酒,同陈化大闹了今杯膳,被城里的执法队关进大狱,最后还多亏阿姊闻讯赶到,这才将二人赎出。

    他嘴上一顿,不由语塞,一对黑眼珠儿滴溜一转,忙嬉笑改口说:“我待要做出什么,只一样,禁了我的酒——我还不是一条花缕萝,阿姊就是半方着萝木,死生全由阿姊。”

    花缕萝非依附着萝木不得活,这话简直在说:她为刀俎,他是鱼肉。

    忙忙地收完灸艾,九方桃符继续翻看储物袋里的东西,又掏出一只标有“硕珠灵米米浆”的褐玉罐来。她打开封坛闻了闻,略点一点头,不忘抢白他道:“收起你在外头花花儿嘴骗小姑娘那一套。不是爹娘临行前切切交代,要我督你老实修炼,我理你是萝是木、是死是生!”

    “恁也无情。”九方节把手上沾的壤土往山阴桔树上抹,嘟囔不休说:“你不见陈化老子娘,从不拦他酒喝;偏我命里该着,摊上一个罗刹婆的阿姊,东管西管,使意不叫人吃回痛快。”

    “既是命里该着,你认便是。”说起陈化,九方桃符狠瞪他一眼:“况你不提陈化还好,提起他,我每每恨不得当年没有遇他那一遭,也没有他今日同你狼狈为奸的事。”

    这陈化,便是当年西市摆摊的大个儿修士,那日被她放了鸽子,第二日也不敢相认。直到一年以后,桃源境的百株荤椰入品,因所含灵气充沛、品相上乘,每粒估价可比普通下品荤椰多卖两三块灵石不止。可巧这日正撞上陈化当街出摊,思及之前未践之诺,九方桃符便将荤椰以五块下品灵石的市价全部售卖与他。

    其时,陈化清算全副身家也凑不齐五百块下品灵石的巨资,她便大方许他先行将货转手,待灵石到账,再交还欠款与她。如此,仅这一笔倒手的买卖,陈化便白赚近四百块,不啻天将灵石,简直喜出望外、肝脑涂地,直把九方桃符供作当世财神。

    九方桃符则思量自家有悬榜在身,行事多方不便,何不索性借他的手?在外则不必自己亲自出面便能销货了账;在内又可假称此合伙人行商坐贾有术、卖一作万,既在爹娘面前长久瞒下桃源境种植之秘事,又为换得的不明灵石寻出来路,暂稳九方极夫妇的疑心。

    于是一个你情、一个我愿,双方便往后立了长约,彼此渐渐发达起来。

    直到九方节独挡一面,九方桃符有意逐年撂开手,最后全凭他二人接洽事宜。不成料想,九方节到底年少轻狂、不擅自持,一朝离了爹娘、长姊眼前,背里竟如同撒开缰的野马,吊儿郎当、吃酒把妹。兼陈化不劝反暗助着,极尽狐朋狗友之能事,到九方桃符惊觉小弟不对时,九方节已然歪成这般德行,又几次正犯在她手里,骂也骂了,打也不怕,总不改业,着实恼人。

    九方节这些年早被爹娘、长姊训疲了,俨然的混不吝,如今更是有一说一道:“亏得陈化句句不离你的好,若知你这般凉薄,心都灰了。我不当得替他辩白一句:你心里深知怨不着他,分明我的始作俑者,有什么,只管冲我招呼便是。说到底,你不给酒吃便不给酒吃,我不嫌你抠抠索索,你倒迁怒起旁人来,当真女子行径!”

    “你若只为那一口香津醴添出这许多屁话,算白费了。不怕实话说与你听,我却没那等气力用心决意非不许你吃,只是此酒灵力非常,不入炼气,凡胎肉体而饮,一滴便叫你爆体而亡。你倒想死呢,我可没有工夫埋!”她冷笑不已,不再理他,兀自从储物袋里拎出一只布焉松口袋来,当中抓一把不规则琼脂般颗粒物,石榴籽般大小,揉在手心细细打量一番,颇为满意,想一想,忽抬头问他:“你订购这许多碎玉芹种,土白虎没打听什么罢?”

    九方节讨酒一再被拒,登时泄去一股精气神儿,忍不住气哼哼说:“那七瑞分坊每日过手款项怕不以中品灵石记账,不知其数。这点子碎玉芹种,又不是碎玉芹熟实,虽不在常备货品之列,也不是什么珍物宝贝,却值当他土大掌柜的亲问,也忒眼皮子浅了些。”

    九方桃符点头,当下指挥他把垄上的作物收了,搬进倒座厨灶间,复将人撵去打坐,她自在案上摆布食材。

    九方节东磨西蹭并不想走,拿些搜罗来的新鲜事引她注意:“前儿那温家小姐又闹出幺蛾子。这回苦主可不是一般的散人,你道是谁?”见九方桃符毫无反应,他便在她身后转悠两圈,依旧兴致勃勃说:“却是阴阳宗的直系弟子,也是那横行霸道惯的,当下哪肯干休?如今正上城主府理论,两方不可开交,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王八咬自家虾?真笑死人了!”

    九方桃符“唔”了一声,暗将碎玉芹种撒进桃源境,顺便看一看空间内秋水菘的长势,再过一年便成上品。

    “说来也怪。”九方节并不介意她的态度,继续喋喋不休:“那温念执一向是个温言细语、不肯高声之人,慈母败儿也就罢了;温家家主竟老糊涂么,也一味纵着,任凭那温灵筠霸王似的闯下多少祸事,他照单全兜,只有赞的,从不许骂。”说着,忽然变得神神秘秘起来,挤挤眼说:“外间颇有些传言。有说她生父是阴阳宗高阶修士的,不过看现在阴阳宗这般不依不饶,恐怕这话不信不实;也有说怕不就是温家家主的私生女,不得已记在自己女儿名下当外孙女养的……总之,她父亲必是个大有来头的,这才唬得整个温家巴巴当祖宗供着。”

    对于温灵筠的身世,温家三缄其口,越发令整个乌谷城揣测纷纷。

    这些年,九方桃符也不是第一次听九方节念叨此事,本待一笑了之,扭过头来,直言戳破他道:“你也不必在我这儿蝎蝎螫螫,装出这么个样儿。待到引气入体,不消你说,我亲赠一瓶子香津醴给你,也没什么使不得的。这会子凭你再攀东扯西,便是绕下天来,我也是没有的。”

    谁知九方节并不曾翻脸摔门就走,面上阴晴不定半晌,突然语出惊人,翻转话题道:“不单是说她,譬如咱们家罢,可也未必姓王。你本不叫王桃,我也不叫王节,爹爹更不叫王极,阿娘也不叫王凤。”

    九方桃符两眼猝然大睁,只见九方节亦死死盯着她的脸,轻轻开口:“我们姓——九方。”

    遽惊之下,她不由脱口问他:“你看了海捕通缉的影像?”

    九方节“哼”一声,劈头盖脸而来:“果然如此,纸想包住火!那影像明晃晃挂在榜上,爹爹,阿娘,一模一样;便是你小时候的,影像自行演化到大,身段眉目没有十分,也随了九分。我便一时看不到,焉能一辈子看不到?你们何苦单单只瞒我一个。枉我平日里还笑她温灵筠再如何,不过只知娘、不知爹的野种罢了,却原来我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九方桃符瞪他,不知道说什么;九方节难得理直气壮一回,自然不遑多让地瞪回来,口舌犹不饶人:“怎的,你还有甚好说?”

    姐弟二人一时大眼瞪小眼,静立于狭小的灶间。

    不知多久,禁制外面响起熟悉的传音:“王节,是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