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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在变声期的缘故,他的声音显得有几分沙哑。这沙哑丝毫不影响音色的美感,反而更添了几分缱绻和温柔。
韩无战把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
这时,才有仆从远远地传来惊呼:“云舒君子!”
“都退下。”韩将军挥退屋里的家仆,他感觉自己应该和孩子好好聊聊了。
“为什么?”韩无战沉声说道。
韩无战发现自己不太能理解自己的孩子了。
如果是为儿女之情也就罢了,他可以安慰自己是孩子长大了。可两个孩子分别时只是垂髫之年,纵有婚约在身,又有几分深情?
既无私情,不管是潘家的紫烟,还是潘家,都是韩无战昨天之前想都没有想过的上上好的联姻人选。
韩无战几乎要以为这个儿子是在说梦话。
若韩氏能与潘氏联姻,韩氏就能凭此走出低谷,甚至更进一步。
潘氏,是一个姻亲故旧遍及整个魏国的大族,甚至上数数代都与魏伯有亲。
“儿臣见过君父。”
“结亲,本是为两姓之好。”
“家中与孟氏原有通家之谊,世代交好,素来情深义重,与潘氏却只有面上情。”
那声音的主人走近,原来他的声音清澈宁静,那几分若有若无的温柔缱绻,原来只是声线太动人所带来的错觉。
少年墨发垂腰,轻衣胜雪,远看像孤鹤似修竹,出世绝尘。走至身边就如三月春风袭面而来,又如云端明月下凡入室。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韩云舒行了家礼,对他父亲说。
“我若反悔,势必交恶孟氏,失一实力姻亲,此其一也。”
“潘氏虽列六卿之族,却家底虚浮,起家也不堪,不过是仗着与大姓,乃至君上有裙带之亲。”
说到此,他顿了顿,给韩无战留出思考时间。
“其二,我若悔婚,日后若有不测,潘氏真能与我共进退?”
“其三,八年前的事中家中侥幸得存,外界多误解乃是今上的恩德,我家自己却知道是承了孟氏天大的人情。”
魏梁之中真正通了天的大族,心中对此其实也不是不清楚的。
“孟家若另谋良缘,我家自然不会心存攀附,但若他家蒸蒸日上且不改当年,我家落魄却率先悔婚,这是何道理?”
“人无信则不立,族无信,则何如?”
第二句虽说的有些缓慢,依然清楚明白。
韩家已在魏国立身有五百余年,其间也非一帆风顺,亦有过数次衰败鼎盛。
“我家虽多出武夫,亦从不失清正宽仁。”
“君上继位之初既未能以风雷之势覆我。得此数年喘息,且韩氏此前势大也非世人妄语。”
“哪又有殃亡之祸?”
其间屋中几次静默,韩云舒毫无躲闪的直视韩无战的眼睛。
“若真存亡难继,裙带之亲何用?纵真天命已去,大厦倾颓。
韩氏数百年公卿之族,若有朝一日无以为继,亦当不坠先祖英名。”
当今之世,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礼崩乐坏的乱世。
然而,国家纷乱方显忠臣,大道废,仁义方出。
韩云舒的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但韩大将军没有一掌打死这个儿子真是修养好极了。
韩无战盯着自己的儿子,屋中一片压抑静默。
他极力喘息着,勉强压制下怒火,冷冷道:“下去。”
韩云舒低头应诺,躬身退出。
他离开,像暖风回林,像皎月回天。
令人唏嘘顿时叹,却又觉理当如此。
有些人,似乎本就不属于香火人间。
终于,屋子里只剩下韩将军独自一人。
韩无战其实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愤怒。
韩云舒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没有那么生气。
韩无战只是此前从不知道自己的儿子、韩氏最出众的后辈,竟是这样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
一个柔软而坚韧的梦想家。
“家门不幸。”屋里有个老迈的声音说。
是韩无战,顷刻间他似乎苍老了很多。
韩无战看着窗外,目光悠远,好像透过了庭院中那个年轻人的修长孤立、渐行渐远的背影,看到了某一段遥远的、回不去的岁月。
好像只是转眼间,孩子已经这么大了。
“不过,这个世界,最终,不正是属于这样的梦想家吗?”
房门里,响起低低的耳语声。
低到像是幻觉。一阵微风吹来,像是在附和。然后,里面就听不到声音了。
三日前,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刚刚落下,云来酒馆二层中一间包房。
小梁上层社会最著名的“百事通”、“交际花”赫季低眉顺眼的侍立在一张矮几前,矮几前坐着一位蒙着面纱的使女。
虽然做使女打扮,但她举止言谈、衣着首饰都透着说不出的脱俗与高贵气质。
令人不禁惋惜这样的佳人竟然仅是婢女。
然而赫季丝毫不敢冒昧轻慢。
他曾机缘下见过柳氏的使女,那婢子足以与如他这样的小户家中的姐妹在一处比较。
赫季也算见多识广,他曾周游过左近的坠日山系诸国,但他怀疑便是一般的大族主母也未必有眼前这位婢女的教养气质。
故这样衣着气质的年轻少女说自己出门替贵人办事,他立刻就相信了。
并且,无比恭敬,丝毫不敢因对方身份而生出丝毫轻视亵渎。
的便是连目光也不敢稍有触及使女蒙面的容颜,唯恐其视为冒犯。
使女一只纤手拿起倒满的酒盏,也不饮下,就拿在手心中把玩。
赫季就像没看见一般,拿出了他侍奉父亲时那样的恭顺表情,便是低头的角度都没有任何变化
“潘太史欲替家中最杰出的女郎向韩上将军的大公子提亲。”
使女终于开口了,声音就像露水落在荷叶上,果然风流婉转。但她却将这件理应重要且隐秘的消息轻易脱口而出。
赫季拼命的运转着脑子,试图将故事中的两个主角和自己知道的两个人对上。
渐渐的,他的后颈微微冒出汗水。
使女好像没注意到旁边的人,自言自语一般的说着。同时她仍轻巧的反复把玩着手中酒盏。那酒盏就和她的语言一样,滴水不露。
“我家主人希望能将这件事情宣扬出去,三天之内,我想看见魏京之中所有有名有姓的人家都知道此事,我想要此事众望所归。”
赫季保持着低头的角度,他感觉到这位使女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拿出自己有生以来最恭顺的语气:“诺。”
这是时下位卑者对位尊者所下命令的应从,赫季更是做出了极尽恭顺之态。
良久,赫季感觉到什么,他这才敢抬头,那使女果已离开。
如她来时那般,自己丝毫未曾发觉。
赫季看着矮几,矮几上除了那酒盏,还有一颗小儿拳头大小的东珠。
赫季丝毫也不关注那件已经是自己酬劳的珍宝。只死死地盯着那个仍满着的酒盏。他明明看到了那使女模样的女子将其拿在手心转圈。
然而现在呈放酒盏的矮几上、地上,竟一滴水也没有。
赫季小心翼翼的用衣角碰了碰那个神奇的酒盏。
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但赫季丝毫未敢大意,他慢慢的将衣角移开。
就在最后一片衣角与酒盏分割的瞬间。
酒盏四分五裂,碎片化成粉尘。
酒水在桌上形成了一朵梅花状的酒渍,破碎的酒盏粉末是花芯。
赫季额头上的冷汗终于滴落下来。
他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这事情必须要做的漂漂亮亮。
如果没有办妥……
光是刚刚的使女,他就根本看不出深浅来,单她一人能轻而易举的解决掉他。
不过。
“潘家,竟然有这样的底蕴吗?这使女的修为,怕是在整个坠日山系都为一流吧?”
“还是,是韩氏的?”
赫季好奇的自语。这等生死关头他依然能保持如此执着的好奇心,真该说不愧是赫季公子。
怪不得小梁城这么多小姓,却只有他成为了人人都愿意给几分面子的人物。
当赫季终于离开。
之前的那位使女模样的女子竟然又无声无息的出现了。
一模一样的服饰,一模一样的坐姿,便是连脊背弯曲的角度都无丝毫变化。但她没有再蒙上那层面纱。
她果然五官秀丽,但更美的是她的气质,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仙灵之气。
她又一次开口了,许是神情,许是语气,许是内容。
已经没了先前出身大家的傲慢使女的身影。
取而代之是另一种高高在上的冰冷,那是视众生如尘埃的冷漠。
突然,她嗤笑了一声。
“呵,凡人。”
这句话说完,她仿佛倍感无趣的摇头,推开唯一一扇窗户,往彻底黑下来的小梁街头纵身一跃。
...
没有任何本应有的重物落地的声音。
一切于无声处开始,进行以至结局皆于无声之中。
...
赫季和那神秘莫测的使女,两人谁都没有发现。包间里闭合的窗户对面同一层楼的房间,一直有一双眼睛凝视着他们。
那双眼睛无比美丽,内中有神光璀璨,星辉闪耀,呈满了好奇和趣味。
...
五日之后。
两日前魏京的所有人都以为韩潘两家即将通过联姻彼此联合。
昨日韩家的主事者却出来说这一切都是谣言,韩氏从未有过与孟氏悔婚的打算。
紧接着,潘氏竟也出面辟谣,说其实是潘家的一位旁支庶女要和韩氏的庶子通婚。
韩氏的主事人立刻公布了当事双方男女主角的名姓。
不过没有什么人相信,道理也很简单,就算之前两家真的有那样的打算。
然而潘氏最璀璨的明珠都被牵扯进来了,潘氏还能毫无介怀的接受旁支与韩氏间的通婚?
不就此绝交就不错了!还想联姻?做梦!
潘氏第三代可就这么一个能拿的出手!
此事内情,在穷极无聊故热爱八卦的魏人口中早就衍生出了好几个版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