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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摊乌黑的血渍染在卫北之关干白的泥土上,戍边者们猜忌是群狼的抵达,他们将牛羊收置在藩篱里,摆出了一只只竹签栅栏。
而关内稀疏的草地上竖着一支晃晃荡荡的酒旗,就像是一尾游鱼般,引起壮士们的向往。
风沙在此弥漫着,呼啸如海,人们裹着袄子挤在关内一处偏僻的酒馆里。
“他娘的,这酒比马尿还浑,可够划拉嗓子的,喝下去可算是吃了顿五谷杂粮熬的粥。”一位留着刷子胡须的大汉捏着木杯骂道,底下顿时一片附和,纷纷用木杯拍着桌子喧哗。
正欲倒酒的小二被其中一人踢翻在地,那大汉便迈步过去拎起了小二的衣领子,冲他笑了一笑,便将木杯里的酒往小二的衣领下灌了进去。
“怎么样,告诉爷爷们,你舒坦着呢!”大汉露出黄牙,嘴里冒着唾沫和热气。
“我……我舒……舒坦着……”小二两只手直哆嗦,眼睛闪着惊恐的泪花看着那大汉,又看着掌柜,掌柜摇摇头,找了个买菜的借口便离开酒馆。
“虎大哥,可真有你的!”
“这下好了,虎大哥这是给他做了个自我介绍,咱在这也算是打下了名堂。”
“哈哈,可不是嘛,什么东西都敢拿出来糊弄人,也不看看你我兄弟是什么来历。”
底下的张三李四们嘴里嚼着干如棉花的牛肉,不时灌下去一口浑酒,咕咚咽了下去,拍了拍裤腿子就站了起来,又掸了掸趴在地上小二的棉衣。
“你呐别害怕,我们兄弟知道你也不容易,虎大哥下手没轻没重,现在你不回去等什么呢?”其中一人龇牙咧嘴地说道,小二两只眼睛躲闪着,又不时点头称谢,正欲端起那个撒了的酒壶赶回房内,却又被那人猛一记摔在桌子底下,哎哟一声,店小二又吃个遍地着,紧接着补充道:
“你看看你,你怎么这么不注意,你这样子是当不了店小二的。”
十几人欢快地笑道,慷慨地为彼此斟酒,牛肉干豆腐干没有油水,却个个吃得油光满面,酒未过三杯,却个个喝得面红耳赤。
这屋子不宽敞,进门往前走七八步就能撞墙,虽然有那么两团篝火,但还是暗淡如夜。
坐在角落里一个穿茶黄色布袄的人缓缓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头雪白的头发来,似掌了灯般通亮。
而就是这么一头雪白的头发披散出来,哪怕是在人身后都能感知到异样,众人停下酒杯,转过身去,看向那个白发人。
“姑娘家,这定是个姑娘家,长得还挺别致的。”
“嘿嘿,你还别说,我可就喜欢这种长得别致的姑娘,黑头发白皮肤的姑娘多而去了,哪如这个有意思。”
“可不是,这离了家跑这喝酒来了,这不是便宜哥几个了吗,你们瞧,这身子段儿就似那唱戏的一般。”
有几人如此说道,虎大哥便动了情,他踢了踢店小二,就迈步走过去,伸出那个和扇子般大的手掌轻轻地撩开了他那鬓边的白发,想看看这底下究竟藏了张什么皎洁面容。
却发现竖鼻棱角分明,白雪剑眉也暗显英气,更是这一对明目中夹藏了许些少年的傲慢。
这是个清俊男子。
虎大哥悻悻地转过头来,骂道:
“他娘的,你们个个都瞎了眼了,这不是姑娘家。”
他用手指指了指底下几个兄弟。接着又说:
“罢了,我去撒个尿。”
正欲掀开门帘出去小解时,那个白发少年却拦住了他:
“去外面可够费事的,虎大哥不如就尿杯子里,你看看地上趴着的那位,他恐怕也口渴了。”
虎大哥一听,深为赞同,于是解开裤带热气腾腾地尿了一大木杯,险些溢出来,他小心朝小二那边端去。
“小东西,你看看这可比你家的酒清爽不少,别客气,我再去倒一杯,咱弟兄俩干一个。”
虎大哥正欲回过身去为自己斟酒,那白发少年却站了起来,二话不说,飞身过去就往虎大哥鼻梁骨上重重打了一拳,虎大哥连捂着鼻子,直觉得口腔里有着酸辣苦辣咸的滋味。
满座俱惊,不知所措,正欲一拥而上时,白发少年登即从腰间抽出剑来,直指虎大哥的喉结,对两侧蠢蠢欲动的人说道:
“有爹找爹,有妈找妈,要知道我账本子大,非得着急去找阎王叙旧,那尽管来。”这么一说,两旁的人手里捏着的拳头松了,按着的斧子也不按了,各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相继一点头,便向门外飞跑出去。
“你等会再走!”白发少年对方才诓店小二回去的那人说道,那人只好佝偻着腰笑嘻嘻地折了回来:
“小兄弟,您看……我就开个玩笑,我也不知道他是您弟弟还是您外甥,否则,就是给我五脏六腑都换成了胆,我也不敢了。”
“五脏六腑换成胆?我不得留你个肠胃出来。你也别跟我客气,喝下去。”白发少年用眼神转向店小二手里那杯尿来。
“大爷,您这……”
他晃了晃剑,雪白的光就照在那人脸上,这人一看商量不得,便哆哆嗦嗦地走到了店小二跟前,拿起来这个盛着热尿的杯子,眼睛一闭,一只手捏着鼻子就咕咚咕咚地灌了进去,于是吐着舌头跑出门外。
“你站起来,哭唧唧有什么模样?”他对着地上的店小二说道,店小二颤巍巍地站了起身,白发少年接着又说:“随我到后面去。”
酒馆后面,杂草林立,赛过人头,虎大哥被白发少年的剑推到了后门,浑身哆嗦,却故作镇定。
“它很快就来了。”白发少年冷冷地说。
“它是谁?你要知道只有别人来认识爷,没有爷自己去认识别人的。”
“你很快就会知道它是谁了,但是你既然这么健忘,恐怕连卢婶婶也不认识了吧?”
“卢婶婶,哪他娘冒出来个卢婶婶?你让我想想……你让我想想……噢!我记得了,是有这么一个,闺女长得不错,让十一个北夷人快活。”
白发少年望着天穹,已经有秃鹫在盘旋。
这时西风吹过,白毛有如火团般灼烧,虎大哥望着他皙白而愤怒的面孔,面含轻蔑却内心抖擞,他知道白发男子会继续向下说关于自己和卢婶婶的恩怨,会让自己忏悔,而他也正准备着将接下来的话说得委婉些,因为他不相信,这地方有人敢杀人。
“它来了……它比你还聪明,因为它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剑似电闪,血淋淋人头从肩上飞落下来,身躯还矗立在沙地上,稍等片刻,才跪倒于地。这时店小二才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冷气后就双腿一软,直倒在地上,瞠目结舌,嘴唇颤抖着。
白发少年将剑用尸体的衣服擦了擦,回过头说道:
“真希望把他扔到北方。”他话音开始颤抖着,从方才的愤怒又转为悲伤。
“我记得撕扯衣服的声音,我记得他们的笑声,在树林深处一个女子的哭声直穿人心。”
“秋天,我游过寒冷刺骨的甲子河,只为了告诉她:请不要死去。”
店小二仍然蜷缩在地上,直勾勾地看着那一摊血迹,又转向那具淌血的尸体,说:
“你……你做的……对,让……让他……他这么……痛快的……死去……是……便宜他了。”
白发少年顿了顿,收起了剑,将店小二搀起来,便对他说道:
“快去南方吧,天下没有比孤竹更大的坟墓了。”
“你说什么?”店小二满腹狐疑,又摇了摇脑袋。
白发少年争执道:
“众鸟惊飞,枯林作声,在月夜下,被鬼咬断头颅的尸体将再次复活。”
“我不……不明白,那他……?他没有头了,岂不是也会重新站立起来?”店小二指着地上的尸体对白发少年说道。
“他不会……我不清楚……总之他不会。”白发少年遏制了自己的情绪,他知道他对无头尸体的秘密所知甚乏,他也知道一个拥有自己智识的人很难去相信这样的天方夜谭。
“如果他不会,又何来无头尸体复活的说法呢。我与你将这尸体埋下,咱们就各自散了吧,我往边关西面走一百里地,再寻个酒家谋生,你也快离开这里,毕竟是一条性命,摊上了挨不起罪的话咱就得远走高飞。”
所以,店小二仍然不相信白发少年所说的,认为这是个荒诞无根据的故事,他在一旁叹气,只是自认为依旧没有逃脱被戏弄的命运。
在一片土地上,有人注定生而为弱者,在拳头的羞辱下他们只须俯首贴地,他们用不惹麻烦这四个字作为至上圭臬,因而弱者的生命仍然存在韧性,有如一棵折不断的芦苇。至此于今,也有不少人也相信,求生而产生的懦弱无异于坚强的另一种表达,生存与尊严仍然是天平两侧等重的砝码。
两个时辰不到,店小二便与白发少年将这具尸体连头颅一同埋入草地里,他们将草又插在土上面,然后在上面又铺了一层干白的边关土。
白发少年相信很难有人会发现,这里埋了这么一具尸体。
就这样,白发少年将自己的头发束了起来,从衣服后面盖上了帽子便离去。
他到了边关,望向那个自己先前在夜间目睹月夜食人的城楼。这时西风渐紧,木塔上的哨兵披上兽皮,正打着长长的哈欠,而木舍里喝酒的将军们还在大声喧哗,追忆往日。
距离上一次望日已经过了七八天,黑夜将维持一段日子,他无法站在城楼上望向对岸,但他明白无数具尸体正在林间、在石下、在房子内进行短暂的休眠,一些苍蝇不畏惧寒冷,仍然在腥臭的尸体上贪婪的飞着。
遐思须臾,身后一个手掌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还尚未回头,那人就说:
“你杀人了。”
“我没有!”
“你刚才杀人了,你的手指在紧张的按着剑,你的剑有一股血腥味,不要告诉我你用剑去杀了一只鸡。”
白发少年立刻转头过去,就看见一个高出自己一头多的中年男子,穿着黑色的丧服,背着一个木箩筐,面颊黝黑,有许多如蚯蚓般的刀疤,这会儿他正用死亡般的眼睛注视着他。
“你是谁,什么人。”
“你看见它们了。”
“看见谁,你先告诉我,你是谁,穿着个黑麻服,真的以为自己是黑无常了吗!”
白发少年正欲抽出腰下的剑时,却被那位麻衣男子抢先一步将剑抽出。他把剑放在鼻子前闻了闻便道:
“在它们面前,我确实是黑无常;在月夜降临时,我要乘舟过岸;在那片寂静的土壤上,我要使它们安息。”
白发少年猛然一惊,用疑惑的目光去看着面前这个魁梧的男子,他以为这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目睹了月夜食人者且仍然存活的人,并且只有他一个人肯深切相信它们存在。麻衣男子接着又说:
“为什么杀人?”
“他将卢婶婶的女儿送给了孤竹人。”
“那么有谁看见你杀人了?”
“亲眼目睹的就只有店小二了。”
麻衣男子笑了笑,不禁意间用手抚了抚他的脑袋,又一会儿便将身后的箩筐解了下来,小心地打开了盖子。
白衣少年凑上去一看,不由地惊从心起、怒火中烧。
“你为什么要去杀他?”
“他要去向守关通报,到时候你将无处匿身。当然,你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选择不相信。”
白衣少年听见这番话,满怀失望地看了看箩筐里的那颗头颅,说:“我明明替他……替他出了一口恶气。”
“他或许害怕,生怕事情败露和你一同担罪;他或许想得到好处,通过你赚那么几十两银子。”
麻衣男子将箩筐合起来后又背在身后,接着问道:“你叫什么?”
“白琅……不是白眼狼的白狼,虽然我自小就喜欢拳脚功夫,但不是生性如狼。”他讨厌这个名字,每当别人问起他都会编出来别的,但面前这个男人让他无比信任,白琅愿意将一切都告诉与他。
“那么你又是谁?”白琅追问道。
这时几阵狼啸传来,天空开始变得阴郁沉闷,太阳躲在浓云背后,冷风便从西面呼啸吹来。
麻衣男子看了看天,用手指接下来一小片雪花,静静看着它指尖缓缓融化,他对着白琅说:
“名字已经不重要了。”
“那你的麻衣?”
“只是来不及去祭奠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