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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探清孤竹的实情后,辜可义彻夜不眠,将刀疤脸与白琅安排一个住处后,自己提着一坛子米酒便走出了卧房,整夜望着天上的明月。
翌日,在卫北之关的城楼下,三百名皇城司秩序井然地排列成伍,曹司辜可义拿着一个信筒在队伍前迁思回虑,终于他在一个倒扣着的水缸上坐了下来。
“我要派一个人前去明昌城报信,我会从马厩里亲自为他安排最健壮的马匹,并且从这里到明昌城所经过的所有驿站他都拥有选择马匹的权力,除此以外,他将得到一次探亲的机会。”辜可义接着说:
“他必须要日夜不息,马不停蹄。”
皇城司是训练有素的皇帝卫队,此刻他们仍保持着一种庄严静默的氛围。
他们当中有的父母位居高官,声名远播,而大多数是黎元黔首,整日在家前家后的庄稼地里忙活。
但不管家内境况如何,他们的内心已经被“探亲”二字搅动了起来。所以他们睁着眼睛一直向辜可义的脸上望去,用对视换取注意,他们迫切地希望能得到这次送信的机会。
“你多大了,孩子?”辜可义指了指尾队一个偏瘦的士兵,他在卫北的冷风中瑟瑟发抖,两行鼻涕淌到了下巴尖处。
那个士兵以为叫的不是他,眼神四处张望着。
“说你呢,摇头晃脑的那个!”
这时他从队列中开始高声应答:
“回曹司大人,十九岁!”
“家在哪,家里有什么人,是做什么的?”
“家在客州诸晏县羊尾村,家里有我爹我娘和我两个妹妹,我们家世代种地!”
皇城司中有几人不免轻蔑地笑道,又回头望向那个被曹司辜可义点名的孩子,却见他被鼻涕糊着的脸是满面晶亮,又各自感到厌烦、鄙夷。
辜可义又指了一个年愈三十而健壮的士兵:“你出来!”那位士兵得令后便从队伍中缓缓走来。
“你们俩个比试一下。”
孩子正对此万分困惑时,而身旁的士兵二话不说就扔过来一记重拳,将他打翻在雪地里。
“站起来!继续,继续!”辜可义拍着手喊道。
趴在地上的孩子这时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做出对垒的姿势,嘴唇已经裂了开来,他往旁边地上吐了一口含血的痰以后,便冲那位健壮者一拳迎去,那人将他的手一格,又是一拳挥过去,他挨了一记炽热的拳头,但他刹住了脚,地上划出两排黑印。
健壮者冲他戏谑了一番,做了一个鬼脸,又像唱戏的姑娘般扭捏着身子。
孩子擦了擦嘴,将两个拳头紧握,这时他又冲上去做一拳直撞的姿势,健壮者的手好比蒲扇,正想一掌扇他个空翻,这孩子却登时如闪电般蹲了下来将他的小腿猛抱住,咬着牙使了个釜底抽薪,咚一声狠狠摔在雪地上,他又扑过去打算乘胜追击,健壮者便迈出了一条腿将他绊倒,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将那孩子的脖领子从地上拎了起来,正欲挥拳打去,辜可义便咳嗽了一声。
“到此为止吧。”辜可义对两人同时命令道,待那健壮者回队伍中后,又转向了那个面容肿胀的孩子: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愿不愿意奔赴明昌,将我手中信件送往那里?”
“辜大人,在下愿……愿意。”
***
卫北的马厩是分散开来的,但数量谁也不曾摸准,辜可义的马与所有士兵的马放置在一处,他将马厩里所有的马都看了一遍,直摇了摇头,最终他还是退回到了自己常骑的那匹马身边,将面颊凑在马脖子上又用手顺了顺马毛,对那孩子说:
“就骑它吧,请尽快。”
离开卫北即意味着离开严寒,卫北的天是灰黑的,地是雪白的,而陡然间你望见了一抹可怜的寒翠,这时才说明你已经离开了北方。
这位骑兵,在三天以内越过几十甚至近百个的驿站,然而他没有进一个驿站休息,去吃热菜喝热酒,在棉被里舒舒服服的睡上一夜,单单是催驿站的人员将好马换上。他这一路上风餐露宿,怀里只揣着肉干冷酒,面颊被利刀般的风吹拂得皲裂,手指冻得有如腌萝卜般肥肿。
在最后一个距离明昌城不足十里地的驿站,他未能忍住困意,一头栽在门口前,一名赶去喂马的驿卒看见了一个倒在驿站口而身着皇城司制服的人,猛然间丢下了手中的草料,前去将他扶进站内。
“这是谁?”驿站里的一名驿长正搂着一个香艳的姑娘问向驿卒。
“大人,皇城司的人。”
“皇城司的人又怎么了。”
“皇城司是皇帝身边的护卫。”
“皇帝身边的护卫又怎么了,不用将他扶进那个干净的屋子,你看那边不还有一间还没打扫的,就将他搁在那儿,这也算是客气的了。”
“可是……”
“可是什么,这里你是官还是我是官?”
驿卒连忙点头答应,就将骑兵搀扶进了那个潦草的屋内,他在那里连睡了两日,在此期间,驿长没有派一个用人去为他擦拭身子,只有两员驿卒不时端着热水小口地去喂他,有时是猪骨汤,有时是白菜汤。
两天过去以后,在一个临近黄昏的傍晚,他微弱地睁开了眼睛,有气无力地对身旁一员驿卒问道:
“这位哥哥,这里是城内还是城外。”
“官大人,小将军,这可是城外的驿站,你倒在我们驿站门口,可把我们给吓坏了,我们知道你是皇城司的人,连忙将你搀进屋内。你是累坏了,你看看这里还有一盆子羊肉,快些吃几口吧。”
驿卒说完就把那用黄铜盆子盛着的羊肉递给了骑兵,骑兵多日没有吃过热乎的菜了,望见那羊肉溢着透明晶亮的油脂,立刻将盆子夺过来用手抓着望嘴里海塞。
“谢谢你,这里是二两银子,虽说我是皇城司的人,在驿站不须缴费,但托哥哥的福分,我在这里得到招待。”
说罢,骑兵用衣袖抹抹嘴巴正打算出去找马匹进宫,这时候驿长和一名身着便衣的人迈步走了进来,驿长给驿卒使了眼色,驿卒心知肚明后便告退,这时驿长说道:
“别着急走,宫里派人来了,您是皇城司,面子大,得亲自迎。”
骑兵虽是鲁莽的青年但这句话中绵里藏针,他还是能明白的,但也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我得去宫里觐见圣上,这里有急书,本已经耽搁了一阵,不能再拖延了,谢谢诸位款待,但我得告辞了。”
说罢,骑兵正欲向门外走去,而驿长这时候掐腰堵住门,气哄哄地向身边的人说:
“孙大人您看见没,皇城司的人得这脾气。”
便衣男子捻着须髯笑了笑,便掏出了一块金灿灿的腰牌,对那位骑兵说道:
“你看看这是什么。”
骑兵望着便衣男子手中的御赐金牌,不知所言,便衣男子便将骑兵又请到了床边坐下,拍着他的肩膀,和蔼地说:
“昨天为兄就来看望过你了,兄弟星夜奔驰,人困马乏,理应在此好好修养,对了,小兄弟应该是姓付名泉吧,是不是付泉兄弟?”便衣男子冲着他微微笑道。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你家在客州诸晏县羊尾村,家里有双亲,还有两个年轻的妹妹,你放心,因为你送信有功,我已经通知当地的县衙给他们一点资助了。”
“你说什么……你他娘别阴阳怪气的,你把他们给怎么了,混账……!”骑兵从床上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对他说道。
“贤弟何必恼火,我给了他们银钱让他们过上好的日子,恐怕他们在当地算是上等人家了,贤弟不要误会为兄这番赤忱的谢意。”便衣男子安抚着骑兵说道。
骑兵仍旧怒目望着他,道:“皇上给你腰牌,又不让我进宫,这是什么意思。”
“元象帝近来诸事繁多,重任之下便犯起了头痛病,太医等人劝谏陛下让陛下好生修养着,这朝中诸多事务便托付给了别人。”
“这是火烧眉毛的事!北面什么样子,我们已经见识到了,如果你扣下文书,导致边境在月下被食人者攻破,那么卫国社稷恐怕不能幸免。”
“贤弟,稍安勿躁,你看这信件已然在我手中,我就不会忘却圣命的嘱托,我不知道北方如何,但信件在我手中,这事情就得走流程,兵者,国之大事也,怎么会因为一纸空文而莽撞行事?”
“它们……北方的守官为此战死了二十余人,对了,我胸口里有一面旗帜,旗帜上写的是他们的名字,他们全都死了,被活活给咬了、吃了!”
骑兵边说边从胸口里掏出那面折叠均匀的旗帜来,果真有二十个用朱墨所填写的姓名,骑兵将旗帜小心地捧在便衣男子面前,想让他看清每一个名字,想让他看见辜可义在最后所写的八个大字:马革裹尸,死得其所。
便衣男子看着那面旗帜,沉默片刻,便命令一旁的驿将这东西收下,并吩咐道:“将它放到该放的地方。”驿长点了点头,带着旗帜便离开了屋内。
“信件你拿走了,旗帜你也拿走了,我的任务在此应该算是完成了,辜大人曾经答应我,若将信成功送到明昌城,那么可以回一趟老家,现在我要去看看我的家人。”
便衣男子这时就从腰下面解下来一个锦囊,摇了摇,晃出金属撞击的声音:
“这里有五两黄金作为盘缠,还有一纸密函,我相信皇城司各位大人即便是乡下来的,那也都是识字的,密函你留在路上看吧,在此地看对于你不利……对了,有关你所说的什么食人者的事情,你不要声张,以免卫国上下惶恐不安。”
骑兵满腹狐疑地接下了锦囊,这时便要推门出去寻找马匹,因为对于他来说见家人这件事或许比送信更为重要,他迟早要回到北方,他在城楼上看见过食人者的模样,他心里明白这次探望之后很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从床上到门口,骑兵一直在想着父母妹妹如何,可当他推开驿站大门的一刹那,他所有的思绪全部被打没了,面前有三十名红衣卫兵正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骑兵明白,如果屋内有什么动静,这三十名卫兵必然会提刀而入。
他装作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从门侧离开,牵上了马匹便奔赴客州。
在回到客州前,他要去一趟明昌城,他有五两金子,一辈子都没摸过这么多钱,繁华的明昌城比穷困的客州自然令人神往,为此,他在明昌城任皇城司时从来不对朋友谈起自己是来自客州的。
他找了商人,将五两黄金换成一小包碎银子,然后牵马走进明昌城的市肆,买了丝绸布匹、牛羊鸡肉、翡翠银环,去自己从没去过市肆上挥霍一番,甚至去红楼里找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云雨一番。不过他最迫切的,便是要将这手上拿着的京都吃穿首饰带给他那生在乡下的亲人们。
从明昌城到客州不足百里,而这距离在他心里看来,却比从卫北到明昌城还要遥远,他从城池从向田野,从繁华走向贫瘠,但他的心却越跳越厉害。
他走过了一座流着碧水的木桥,又穿过重重小径,最后在尽头他迈过碎石,发现了一小片荒凉的庄稼地,他将货物扛在肩上,用手扶着篱笆便进了那破院子来。
“爹,娘!”
“付青,付红!”
他喊了一声,杳无回应,他又喊了一声,屋内仍然一片寂静。
他将货物从肩上扔了下来,咣一声,他一下子撞开那个木门,却见里面狼藉不堪、遍地混乱。
疑惑,悲伤,以及如海水般涌来的愤怒积聚在他的内心,他想起了便衣男子给他的锦囊,这时他连忙将那封信拿出来看。
是的,这是一封没有落款的信,他不惊讶,也不恼火,一屁股坐在地上陷入沉思中。
最后他又乘上了马,奔赴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