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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渐渐坠落,两个年迈的老者把荆棘栅栏抬到一边,将巨门上的一根足有一百斤重的门闩缓缓抬了下来。太子轻甲快刀,率先走出道外,一千名黑衣步兵秩序井然地穿过虫鸟纷杂的丛林。
在离开魁羽道城门的那一刻,不少人仰头向城楼上望去,一个拴在垛口上的麻绳下面正系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脑袋,却依稀地只能看见一只惨睁着的眼睛,上面还斜向上立着几个火把,火星子像水滴一般滴落,砸在那个断头上面。
“大爷我给拿下的流寇!”一位曾经在外巡逻的哨兵自信地说道,又用手轻轻拍着身边的朋友。
在此之前,这一名被捕的流寇被太子安排至监牢当中,由团练使武安世进行审问。
夜色已深,军营中的监牢总是这么阴森而不失喧闹,血与酒的味道在尘土之中交织媾和。而五百年前,先祖们在筑建魁羽道关卡的同时,也筑建了这样一座由青石垒起的监牢,这里散堆着东一团西一团的柴草,柴草底下又有细微而嘈杂的耗子啮齿声,有的地方坑坑洼洼,聚积着散发恶臭的积水。
长居此处的狱卒解下了上衣,他活络一下筋骨后,就挥着噼啪作响的皮鞭向面前这个令人憎恶的流寇身上抽去,十几道鞭子下来,流寇的身上便已皮开肉绽,不迭地喊叫着,又时时紧咬着牙。狱卒便将赤红色的铁片从炉子里夹起来,悠然地说道:
“说,还是不说?”
狱卒望见他这副倔强的模样,便将铁片向他胸前缓缓推去,两只眼又冲他诡谲的笑来,这时狱卒便又将铁片望上抬去,在嘴唇前停了停,将流寇的胡须炙烤成灰烬,他又往上挪去,最终将炽热的铁片靠近在他那个紧睁着的眼睛前。
“我说!”
流寇惊悚地喊了起来,而狱卒将铁片与眼睛保持距离的同时,吩咐他身边的一员年轻狱卒将他所言的全数记录。
流寇拼命将自己所知道一切通通吐露出来,在说尽尽最后一个字后,长生叹气,算是舒了心。
狱卒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颊,继续咧嘴冲他笑着,就将铁片送至他眼前一粒米的距离,却望见流寇的眉毛、睫毛如落叶般哗啦啦脱落,眼皮子也渐渐鼓成一个肉包,两只被束缚的手紧紧抓在那个木扶手上,他有生以来,面目从未如此狰狞。
“粮食,马匹,盐,都在那里,那里只有一百名负责运输物资的士兵。”这是流寇最后的一句话。
太子得知后,便秘密地组织了一群夜行兵,在一个与往常无异的黄昏里,如游蛇般潜入距离魁羽道四十里的钺狭坡。
“你要知道,薛让绝对不会允许本王这么做的。”太子冲着身边的武安世说道。
“太子殿下,兵家常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摧毁他们的后勤,我们是打不赢这一场硬战的,况且我们仅仅调动了五千人马驻扎在魁羽道,沙场点兵,不战而见胜负,薛大人也毕竟是读惯圣贤之书的,在用兵这块儿,过于中庸不敢冒险。”
太子点头称是,于是命令一千人加快步伐火速前往钺狭坡,他们悄无声息地穿过了荆榛密布的丛林,双足踩在了泥泞的土地上。
这一千人如同是长夜的亲生子般,如此受到眷顾,太子第一步迈过水流纤细的泥沟,而十名身手敏捷的士兵便在这时快步冲到前处,他们匍匐前行,在一个坡顶上缓缓探头,正望见八个手持火把的流寇正昏昏欲睡地来回徘徊着。
十个人将长刀卸下,越过坡顶,又翻身滚去,他们踩着轻步不断向面前这八个巡逻兵靠近,最终同一时间的将他们的嘴捂住,从腰间快速地掏出一把雪光锃亮的匕首,登即刎杀。
这时其中两人风驰电掣般地跑回去向太子复命,太子得知这一步计划成功后不由地信心倍增,于是吩咐底下人依旧保持静默,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在周围巡视了一圈后,便潜入流寇的后勤之所。
而方才那十名士兵当中的一位已经潜入这错综的营帐当中,他将耳朵凑近帐布,可以显然地听到里面重重叠叠的鼾声,这时他指着营帐做了一个点火的手势,太子便点头匀肯。
火焰慢慢点缀黑夜,一干黑衣夜行者又去将牲畜栅栏全部打开,牲畜们四处窜逃。
在此刻,太子又率领一百士卒跑向流寇的马厩,他们将筑栏全部打开,这一百多人便冲入马厩,最后纷纷跳上马来,以奔流入海之势冲向外面,那一百流寇此时从帐篷里持刀杀出,有条不紊地摆出阵势。
太子命令三百步兵将他们解决,自己则摇转缰绳率领其余人走向用木梁架起的粮仓。由于西南之地多潮湿雨水,所以粮仓需要腾空建造,免得在一片潮气中霉坏腐败。他微微一笑,心下觉得这粮仓底下正好可以放一把火。
他正欲令人放火烧仓时,却从坡顶传来嗖得一声箭响,太子还未明白,座下的这匹马痛苦地长嘶一声便将太子摔了下来,蹬蹄向四处窜逃。
武安世和周围的士卒连忙将太子扶起身来,在一阵眩晕中,他缓缓听见钺狭坡四周正传来一阵震天的杀喊声,也看见此时坡顶的火把越聚越多,包围着自己身边这九百多人。
太子渐渐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正欲令部下原路返回时,这时却从来路上传来一阵高亢的象啸,他的眉宇间透出来一股悲恨,他知道今日是他第一次率兵征战,却很难说不是最后一次。
前几日他仍在三军阵前侃侃而谈,甚至单骑赴会,那种皇族子弟的自信那时在他稚嫩的面颊上不言而喻。
“我说过,我战象的长鼻会将你的头颅卷起。”荆离在象上冷酷地说道,望见张皇失措的太子赵无凝,又不禁冷笑:
“在魁羽道内,你是不是还已经搬上了好酒,你还期待这些窝囊的将官们举起酒杯赞美你的少年睿智,没想到,现在却落了个性命堪忧,不过我实在是不明白,你的父皇为什么会派遣你这么一个毛头小子来做这个统帅,难道卫国无人了吗?”
荆离很惬意地看着面前这个又恼又愧的少年,她从娘腹中呱呱坠地时,便饱受她父上的轻慢。
苗黎大王没有男丁,只拥有这么一个女儿,而她黝黑的肤色已成为军中常见的笑谈,她的倔强傲慢也让位居高层的苗黎大王颇觉厌恶,幼稚的她曾想一次次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所以在已逝的某一天中,她幡然醒悟,选择把残酷、凶狠、谋略作为自己珍贵的首饰。
太子这时知道已经身入虎穴,唯有尽困兽之斗才能有一线生机,一名士兵将马匹让于太子,周围的骑兵又将太子包合在内部。
“如果不突围出去,那么当日水牛上的亡魂就是明日的尔等。”太子大声喝道。
这时荆离将蟒皮鞭在空中狠狠一挥,发出噼啪的响声,冲太子说:
“你觉得你可以和我争个你死我活,这钺狭坡周围已经有了一千弓箭手,你冲杀过来或许有一线生机,可我从不会给人任何一点希望,你将明白你会有多悔恨。”
“你少废话。”
太子正欲号令三军时粮仓啪一声被冲撞开来,这时约有五百号人一齐呐喊杀出,太子身边的随从方才还欲做困兽之斗祈求一线生机,而此刻这九百余众左顾右盼,知道自己已然腹背受敌白白上钩,双手已经有了微微的颤意。
太子见状,剑眉怒皱,对身侧的士兵喊道:
“今日不是被杀便是被俘,被俘不过是晚死几天,倒不如随本王杀去,在阎王面前也能豪言今日殉国壮举。”
太子吩咐两侧骑兵毋须照看他,于是策马上前,众人望见太子身先士卒,也各自持刀前进,队尾又有二百余人以阻隔粮仓流寇。
荆离这时略有悔恨此前的一项安排,她内心明白让五百名流寇士兵掩藏在粮仓之中实在是多此一举,若他们继续掩藏其中,那么她虽然可以号令弓箭手放箭射杀,却不能幸免粮仓这五百人在其中被焚烧;若让他们出来,虽然可以使太子等人腹背受敌而军心涣散,但已不能号令弓箭手放箭,否则自家人虽然也得受箭身亡。
荆离象下站出来一个士兵,他对荆离建议道:
“荆小姐,号令放箭吧,已经死了一百多辎重兵,又何必在乎粮仓里这些人呢,你抓到了卫国太子这比死上万人还值得。”
“我自有打算,我不愿意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方才这一百辎重兵作为钓鱼的诱饵死则死矣,而自家人被自家人射杀这叫什么。”
荆离用鞭子猛一策象,于是也前去迎战。她身后有一千名步兵,粮仓内也有五百名,纷纷向卫军拥杀过去。
一个冲在最前的流寇正欲将太子的马前蹄砍断,却被太子挥刀剖腹,又有一员流寇持长矛向太子刺来,被一旁冲来的武安世握住矛头,又用快刀砍断他的手腕,卫军见状相互点头,一鼓作气。
“太子殿下,末将渎职,弃太子性命于不顾,已是罄竹难书,如今末将唯愿以贱命换太子一线生机。”
于是双马并驱,驰向正赶来的荆离,太子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在距离战象三丈远时,就向荆离身上掷去,却被荆离用蟒皮鞭一挥,卷落一旁。
这时荆离与太子只剩咫尺之遥,荆离再一次鞭策战象,战象顿时双足一抬,太子还未觉悟时连人带马已经在象足之下,顿时面色惨白有如枯骨,却从一旁传来声:
“骑兵护太子周全!”
太子便被武安世的马撞至一旁,委落于地,继而被赶来的骑兵随从拉上马来,他慌忙地瞥见一人倒在地上一声不吭,连挣扎之状都不曾显露,仅仅是双腿从膝盖部开始扭曲,鲜血从里面汩汩流出。
“围住卫太子!”荆离冲身后的人命令道,他们持刀做刺状来包围太子等一百余骑兵,太子身前的骑兵连忙勒马作休,众人如陷汤镬,已然乱了阵脚,太子在马后也长吁一声,以为葬身于此。
而偏在这时,钺狭坡顶的弓箭手相继杂乱,丢盔弃甲,滚落坡下者不计其数,其中有人大喊:
“卫军来了,卫军来了!”继而马蹄声从从坡顶四周闭合,不一会儿山坡上的弓箭手纷纷败退于坡下。
太子回头望去,薛让正骑着太子的白马,手持弓箭地伫立在坡顶上,大声斥道:
“荆离姑娘,我家殿下对你慕名已久,你何必下这等毒手,还不让你手下投降,换一条性命!”
荆离呵呵一笑,便调转象头,赶回去冲太子的方向跑来。坡顶的薛让见状,登时便号令三军下坡,竭力为太子解围,而他从箭筒里抽出一支乌头毒箭,将弓拉至满月,箭头直指驭象的荆离,嘴里却念叨着:
“她长得太黑了,这在白天我还能射准。”
薛让无奈地转过箭头,射向了另一名流寇,于是策马下坡。
为太子驾马的士兵这时将太子放下马来,看着前面一排排持刀阻隔的流寇,就对身后的士兵们说:
“我们为太子开路!”于是他持刀冲入流寇群中,最前排的两名流寇将他的马蹄砍断后,几十名流寇一齐围上来对他进行戳刺,周围的卫国骑兵心中明白他想用命来使流寇乱阵势,这时又有几人纷纷效仿,而其余骑兵趁他们乱杀之时,便冲入此中。
太子惊魂甫定,身后的荆离也正朝着自己赶来,他便回过身去,从地上拿起一杆长矛,直朝荆离奔去,荆离故技重施,又鞭策战象抬起双足,而太子此刻不愿再吃这亏,便从象肚子底下窜跃过去,直至象尾,用手抓住了那根细如麻绳的尾巴直跳到象背的木台上,荆离方一回头,鼻尖上正刮过一阵慑人的寒风,仔细望去才发现是太子所持的长矛。
“如何?”太子桀骜地说道。
荆离往前慢走,将喉咙抵至矛尖,流出鲜血,仅仅是苦笑着。
“还不收手,荆离小姐已经被我家太子拿下!”薛让看见太子持矛对峙荆离,于是冲着厮杀的士兵流寇们喊道,杀声才渐渐平息,流寇们也接二连三的丢下手中的武器。
不足一千名狼狈的流寇,以及一个仍旧保持傲慢的姑娘,被四千名卫军俘虏,太子骑在马上不时看向身后马车上的伤兵,伤兵当中有一名是武安世。
“他只是昏死过去了。”薛让对太子说道。
“他再也不能打仗了。”太子哀声说。
“他的腿被压碎了,士兵直接将他的小腿切下。”
太子听到这番话,不由一颤,薛让便又继续说:
“但也好,他以后不会再背叛你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守卫鱼林城时,流寇兵分两路,分别攻打西门与东门,但事实上西门是真攻,而东门是佯攻,武团练当时误判两路实力,将守兵颠倒安排在东西两城楼,不过武团练带兵勇猛,敌我伤亡人数均等,看来并不是溃败。”
“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是武团练用兵之误。”
“这的确是武团练的用兵之误,而此后永凌太和的守城之战,无非是在不同的台子上唱同样的戏。我知道这件事以后,便去私下里查询他家小的信息,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别卖关子!”
“他的家人住在鱼林城。”
太子沉思片刻,便说:
“那他为什么会替本王挡荆离的象足,本王死了以后他不是可以回到鱼林?”
“保证殿下的性命,可能是他与流寇签订的私约的条件。”
“这么说来,武团练还是对本王有些许情分的,不过那个哨兵所抓的那个流寇……”
“武团练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太子殿下,你见过那个打探情报的腰里还别着刀,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说罢薛让从袖里掏出一封信函,太子不禁面红耳赤,这是一封道北巡察的任命书,钤着太子的私印,薛让戏谑道:
“殿下让小人去道北巡察,小人当时心领神会,知道这是太子设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今日却姗姗来迟,险些误了殿下的性命,还望殿下饶小人一条贱命。”
“好你个老东西,臭牵马的,不用你给本王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