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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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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他初次相见,是在后院的马厩里。

    他歪在枯黄的稻草堆旁,直起上身,半擎在空中的左手抓着块青石,一脸怒气地盯着我这个冒犯他的不速之客。

    我猛然想起来,昨晚父亲在餐桌上提起过,肖掌柜运米回来,在南山脚下的小路上,遇到一个抢粮的花子,正关在后院等候发落。只因一时贪玩,若不是熬了四五个时日才做好的风筝断线跌挂在后院树枝上,我才不会冒冒失失地来到这里,竟把这件事忘到脑后了。

    为了表示我的无辜,我忙用手指向一旁枝繁叶茂的大槐树。

    他抬起头瞥了一眼,果然看到一只瘪了气的青鹤风筝倒挂在树梢上随风飘摇,这才松了警惕,扔下青石,栽倒在稻草里。

    我扭头看着他,慢慢蹭到大槐树下,好歹我也是楚门小姐,让你一个叫花子如此不屑,还真是莫名的来气耶!

    他背对我躺着,插着些许稻草的头发乱糟糟裹在脑后,一张破衣挂在身上,胳膊、腿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瘀伤,又黑又脏的脚露在外面,唯独在左脚趾上勾着一根草绳,连带着贴在脚板上的鞋底;块块瘀伤在身,显见挨揍是家常便饭,怪不得刚才见到我时那紧张的样子,想必是时刻提防着来人。他翻了个身,四仰八叉地横卧在稻草堆里,丝毫对自己这身行头现在人前没有半分羞赧。可真是:

    一身褴褛衣,胜汝锦绣华衫;

    一把逍遥骨,哪管神仙真佛;

    嫌我痴乎癫乎?

    笑你唐哉皇哉。

    正想着,云苓手执一根长竹竿跑进来笑道:“小姐,这个肯定能够着,是虎子给找来的……”话未说完,瞧见那花子,脸色大变,立时扔了竹竿向外跑道:“哎呀有贼……来人啊。”

    我忙拉住她哄道:“慌什么?他不是贼!”

    那小花子听见有人喊贼,早一骨碌爬起来,依然在手上抓这那块青石,依然愣头愣脑地盯着来人。

    这架势,和刚才如出一辙。

    我不禁被他这一成不变的架势逗乐了,笑道:“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他松下警惕,将石头一扔,依旧躺倒,不屑道:“你们这些大小姐麻烦得很,哪里不能耍,非来这里搅我清梦。”

    岂有此理?

    我刚要作声,云苓一脚踢过去骂道:“我打你这没规矩的叫花子,小姐也是你能取笑的?还不快起来赔罪,算你命大。”

    他挨了一踢“腾”地坐起来,并不看云苓,只盯着我,伸出手指向天空说道:“想要风筝么?”

    我抬头看着那可怜的青鹤说道:“你有办法?”

    他嘴角一扬轻笑道:“等着”。说完双脚左右一撇甩掉挂在脚趾上的草鞋,随手捞了三四把干稻草又编又捆地用力拧成一条草绳,绕过树干绑在腰间,双手抱着树干,脚一蹬,“蹭蹭”三两下,等我和云苓反应过来,他已然在树上了。

    “竹竿!”他喊道。

    云苓缓过神,忙捡起竹竿举上去,颤颤说道:“小心点”。

    风筝被扔了下来,我和云苓喜得一起扑上去捡,哪里还顾得上树上的花子。

    “女人啊,果然都是忘恩负义的。”

    竹竿扔在我和云苓脚下,唬得我俩一跳,回头一看,只见他骑在树干上,一脸无奈地奚落着。

    “男子汉,哪能这么小肚鸡肠啊?”我笑道“你叫什么?”

    “很重要吗?”他又三下五除二的“蹭蹭”窜下来,说话间就站到树下,依然向稻草堆走去,路过云苓身边时故意咬牙切齿地冲着她赌气道:“叫我花子!”

    云苓自知刚才失礼,但也不甘心服输,拉高声音学着我们的口气逞强道:“花子啊,原来都是小心眼的。哼!”

    一语说完,三人竟都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一会我让云苓给你送些点心来,算是谢谢你咯。”说完我拿着风筝便要走。

    “风筝是你的,却要他人来谢我?你要来就来,若不是你来,他人就不必来了。”他并不起身,依旧眯着眼睛说道。

    “乖的你呦!你以为你是谁啊?”云苓气不过骂道。

    “好,我来!”此话出口时,我已欢喜地裹着风筝翩然离了马厩。

    再次见到花子已是半月之后的事了。

    那日午后,温暖细腻的阳光透过窗棂打在靠窗的榻上,我与云苓惬意地闲坐在这暖阳里分针走线。

    “小姐你看,我这只雁绣的怎么样?”云苓兴冲冲炫耀给我。

    “嗯,知道的是只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只呆鹅”我嘲笑道。

    云苓立即将那只“雁”放到我眼前争辩道:“哪里呆啦?就知道笑话我,我要看你的”说完一把抢去我手里正绣的鸳鸯笑道:“哎呀这才叫“肥鹅”呢,正好拿来炖汤!”

    我红着脸抢过来笑道:“就知道炖汤……”一语未完,只见云苓跳起来向门外冲出去,嘴里喊道:“哎呀妈呀,我的汤!”

    云苓是粮号肖掌柜的女儿,小我三岁,自幼与我长在一起。我父亲倚重肖掌柜,将她与我同视对待;她母亲张妈妈是个利落人,烧的一手好菜,被安置在厨房照应,一家人衣食无忧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我视云苓更似妹妹,然而正是这个“妹妹”,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云苓将一碗参汤放到我跟前,乐滋滋地说:“小姐,你尝尝,我娘都夸我了呢。”

    我放下针线,探头一闻赞道:“好香啊!尝尝咱云姑娘的手艺。”

    云苓闻言,更是喜不自禁地从袖里掏出帕子,打开推到我跟前说:“我娘还让我给你拿了果子,配着汤吃,正好祛袪你的风寒。”

    “你也吃呀。”我看着她。

    她继续飞针走线头也不抬说道:“快吃吧,我吃过了,这是专带给你的。”

    我不再让,想来也是吃饱了才肯从张妈妈那回来,自然饿不到她。

    云苓的汤果然驱寒最好,吃完浑身暖热,肠胃也舒坦熨帖,一层细汗渐落,不觉昏昏恹恹地眼皮稀松,只道声好困,不待云苓回应,扯过被子憨憨入眠。

    一觉睡醒,已近黄昏,云苓早不见了踪影。自觉无趣,便慵懒地起身走到檐下,看着院子里海棠花开的正艳,花花草草、郁郁葱葱地齐齐归整在院落西角,花爱那只呆猫盘在花草间撕咬摆弄着我丢失许久的沙包。

    “花爱。”我走过去亲昵地抱起它,轻轻抚着它的额。它“喵”的一声温顺地蜷缩在我的臂弯里。

    “从哪里找出来的沙包?嗯?云苓都找不到呢。”我冲它喃喃低语。

    “原来这只笨猫叫花爱啊?”西墙之上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我大惊,抬头看时,只见一个与我年龄相仿、身着粮店伙计衣服的少年跨坐在西墙上笑嘻嘻地看着我。

    “好大的胆子!白日里不去做工,竟跑到这里来?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我不由大怒,深院闺阁,竟由这毛头小子翻墙而走,被别人看见那还了得,我加紧步子欲立时离开这是非之地。

    少年一笑说道:“楚家三小姐不仅贵人多忘事,连脾气都大得很呐。你欠我的东西准备什么时候还呐?”

    我一怔,仔细打量眼前这个明眉俊朗的少年,似曾相识却无从记起。

    “你是……花子?”我将信将疑地支吾着。

    “花子?”他皱了眉头,片刻笑着说道:“既然你叫我花子,索性做个小名吧,大名叫我淮兰溪。”

    “淮南西?”我反问道。

    “怎么?想赖账啊?我可是冒了生命危险攀高就低地给你捡回风筝,亏得我练过两下子,否则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落个断手断脚的毛病,可是下半生都没着落喽,难道你来照顾我吗?楚家的千金小姐更是明白一诺千金的道理吧,怎么谢我两块点心还要等你这么些天?”他一口气啰嗦了半天,边说边从墙上跳下来,双手叉腰站在我眼前。

    “谁……谁要赖账啊?不过是病了……对,病了!”我自知理亏,虽强言辩解但耳根已不自觉微微发烫。

    失信于人,总归是件不齿的事。

    我摒心静气伏在案上虔诚地抄写着《金刚经》,一旁的莲花白瓷香炉内檀香袅袅,恬淡超然之境正合我意,而这份惬意自得的享受,正是云苓所无法理解的,她常说:成日里写了又写,写完还要再写,总也不见写到头,光是用的纸就把几年的饭都烧好了,我家这小姐的命可真是苦呢。对于这样的叹息,我已哭笑不得,却也见怪不怪了。

    云苓站在雕刻着精细的菱花纹梨木衣柜前翻腾着,她一袭浅绿素衣裹身,像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半隐在衣柜里。

    “小姐,你那块绣着“楚”字的淡粉莲花方帕哪里去啦?怎么数都少一块啊?”她半截身子探进衣柜里,打着长腔问道。

    不提还好,突然提及此事,我只觉心底发虚,笔一歪,竟将字也写错了。幸而她未察觉,便强做镇定说道:“多少好帕子不够你使,好好地找它做什么,以后这样的事可别来烦我。”云苓不情愿地嘟囔了几句,继续翻箱倒柜。

    纸上字迹已略显凌乱,我默默思量着几日前夕阳余晖下墙头上的那位淡淡“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