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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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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秋

    战事持续到了第三年。全\本/小\说/网

    许是因为狼城庇护,那些喜欢跑到村落撒野的赏金流氓不敢造次,三年的时间,有些顽皮的孩子长大了,他们或许一个个都只有十二三岁,但艰困的环境让这些流着狼血液的男儿提早成长茁壮,为远行的父兄担负起保卫家园的责任。

    偶尔,有信差送来前线的家书,全族的人都争着看,收到家书的女人们一个个哭红了眼,既安慰又心碎,转过身却还是只能擦干泪,继续下田干活儿,等着她们的男人回来。

    那样的家书很少,三年来也只有两三封,没收到时大家心里头吊着悬着,女人们开始勤到神塔求巫女为她们的男人祈求平安。

    其实一封信能送回来,已经非常难得了。信差要越过千山万水将信送达,也是得冒生命危险。

    妲娃没收过纳兰的家书,但她不死心,除了托人送信以外,当她知道狼城会为前线战士运送补给时,便自愿在空闲时缝制冬衣,北方天气酷寒,一般士兵都只有简单的棉袄能御寒,纳兰当初离开时带了一件毛裘,已经很旧了……

    族里的女人告诉妲娃,她这么用心忙碌,又怎么确定衣服一定能送到纳兰手上呢?一封家书要送到亲人手上都千难万难了,更何况是一件冬衣?

    妲娃却淡淡地说,那些前线的士兵,家里都有个女人在等他回去吧?也许是他的妻子,也许是他的母亲,她的衣服未必送到纳兰手上也不打紧,总归是有个人收到了,她祈祷纳兰也能够收到一个陌生女人为她的男人在深夜里,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冬衣。

    这天底下,一定也会有个女人同她一样的想法。

    后来,族里的女人一个个也开始在田务家事之余缝起了冬衣,深夜里那一户户少了男人作依靠的屋檐下,逐一点起了一盏小灯,灯前有绵长的思念为线,殷殷的期盼为针,织就无数破碎的团圆梦。

    第五年秋天,妲娃收到一个木娃娃。很简陋的刀工,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男娃娃的模样,因为战地里能使用的工具也不多。

    然而收到了木娃娃,她才想起,她从不记得纳兰曾经看书写字,当年族里要跟他签木工订单,他也都回绝了,只以口头承诺作交易。

    也许纳兰根本就不识字……

    仲秋。

    山桃树叶一片片地落叶归根。那是战争开始后的第八年,也是收到捷报后的第一年,村里的男人陆陆续续回来了,一些等待有了结果的女人终于展露欢颜,有的男人顺道把噩耗和族人临终托付的遗物带了回来,但那些等待了多年的女人哪里肯相信?她们宁可相信丈夫只是迟归了。

    当然也有人不想等了,七年的物换星移,有些男人回了家,才发现自己的女人老早就跑掉了,这年的山城,几家欢喜几家愁。

    “我那时还有看到纳兰啊!听说他早早就回来了……”一个曾与纳兰同营的族人道。

    恐怕是遇上了劫匪吧……怎么会这样呢?明明这些年都在刀口上挣扎着活过来了啊!从族人们欲言又止的神情里,妲娃看出了更多的同情与善意的沉默。

    他一定会回来的!纳兰答应过她了,不是吗?族里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他的尸首,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他死在敌人刀下,他一定还活着,只是可能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山坡上那棵白山桃树下,开始经常停立着妲娃凝望远方的身影,没有人敢去劝她别再等待。

    又过了一年,该等到的都等到了,等不到的也认命了,有的就这么守了寡,专心把孩子拉拔大,有的在长辈或媒婆的牵线下改嫁——死了男人的和跑了女人的,也是美事一桩;也有的嫁到了他方,总之人们开始用自己强韧的生命力修补战争后的创伤。

    大巫女的时日无多了,这个仲秋是最后期限。

    “吉雅的堂哥特木尔,我看这孩子还可以,皮相也比纳兰俊多了,族长有意为他续弦,特木尔也来跟我表明过,想问问你的意思……”

    特木尔和妲娃是青梅竹马,只是当年特木尔因为家族的关系娶了六帐长老之一的孙女,偏偏那个女孩身子差,根本挨不过没有男人依靠的日子,战争开打的前几年就去世了。

    “我想在今年完成神授仪式。”妲娃淡淡地应道,垂着眼,语气和神情都平静无波。

    战争开始的头几年,大巫女一直以为妲娃会以泪洗面。她是看着妲娃长大的,这丫头从小就心软又耐不住一点悲伤,一只小鸟死了也能偷偷哭红眼,不敢让她知道,自个儿躲到山上去把小鸟埋了。但是妲娃却没有哭,甚至越来越少把悲伤表现在脸上,她本以为妲娃是偷偷躲起来一个人掉眼泪,可又从未见到妲娃眼眶红。

    在等待的日子里,是妲娃率先开始帮忙缝制冬衣,也是妲娃陪着苏布德一户户拜访那些要男孩放弃上学堂、回家帮忙牧羊与耕田的族人,说服他们让孩子们在中午后回学堂上课。她更曾坚定地保护铁匠的独子,一边与那些前来山城撒野的流氓周旋,一边偷偷请人连夜向狼城求救。那次狼城祭出了杀鸡儆猴的手段,那几个围捕男童领赏金的流氓被斩首挂在城外示众。

    她越来越有一个受人敬重的神塔巫女该有的样子。

    大巫女在心里叹息,想起当年纳兰的请求。那时她说的不屑,想不到现在看着妲娃,自己竟然也心生不忍,不忍她将青春年华就此埋葬。

    九年。如果他们当年成亲,孩子都很大了吧!

    “何必呢?日子总是要过下去,路总是要走下去。”

    “如果没有遇见纳兰,其实我十八岁那年就会完成神授仪式,一辈子待在神塔了吧。”妲娃回道。

    大巫女无话可反驳了。

    “若是您问我,是不是还抱持着希望,我不会说谎。”妲娃说,“我还是想等他,只是并不一定要等到他娶我,能不能成为夫妻已经不重要了。”她眨了眨眼,大巫女看见她眼里的水光一闪即逝。

    她怎么会以为妲娃没哭过呢?

    哭泣,不一定要流泪啊!

    “纳兰他只有一个人。”一直只有一个人啊……“如果我不等他,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守在他的‘家’,等他平安归来了。”

    那年仲秋的最后一天,大巫女亲自为妲娃举行了神授仪式,妲娃成为神塔的第四任主人。

    季秋。山坡上那株白山桃,形销骨立,竟然显得有那么一点自怜。

    大巫女像算准了自己的大限,交代完神塔所有的工作后,在清晨时静静地过世了,神塔将关闭一季发丧,这期间妲娃就在山坡上的房子里为族人看病。

    天色不早了,今天看诊的人不多,妲娃决定趁天黑前上山神庙一趟。虽然身为神塔主人的她不需要亲自打理山神庙,但有时她还是会自己动手。

    也许,她自个儿也没发现,她总在那些有她和纳兰回忆之处流连不去,或许是偷偷在期待纳兰说不定悄悄回来了,只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罢了。

    眼泪太多,反而没空哭泣;心痛多了,反而感觉不到疼痛。没表现出来的期待或许太天真也太可笑,但她已经无暇自怜。

    妲娃走近山神庙时,泥地和枯叶上赫然出现斑斑血迹,一路拖曳到山神庙所在的树洞里,她的心跳霎时跳快了一拍,立刻不顾一切地冲向树洞——那是多么莽撞又危险的举动!洞里也许是个被官兵追捕的逃犯,也许是头受伤的猛兽,然而她却因为一股巨大的期待而突然疯狂了,根本管不了自己的安危。

    一声低狺让妲娃的理智回笼,她猛地在洞口停下脚步,幽暗的洞内,一对属于野兽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她。

    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那金色的、充满野性的狼眼,让她像中了咒,无法发出声音求救,也无法转身逃开。

    恐惧让她忘了期待落空的失落感。

    洞内的狼缓缓走向妲娃,她在极度惊恐中竟然渐渐地冷静下来。

    夕阳就要完全被林烟遮蔽,妲娃却在那一片金色余晖中,看见这匹狼的白色毛皮隐隐地泛着银白光芒。

    传说中,有着黄金之眼的白狼,是山神的化身。

    妲娃一直不相信这个传说,别说金色的眼睛,她连白色的狼都没看过,可是如今她眼前却出现一匹全身雪白的狼,而且白狼一双金色的眼始终看着她,举步朝她走来时,有一点儿蹒跚颠簸。

    妲娃不由自主地蹲下身。

    这匹狼受伤了,地上的血迹是它的。

    也许它真的是山神化身,否则怎么会在受伤后出现在山神庙里呢?

    妲娃已经很久不曾这么紧张了,她外表仍旧镇定地跪坐在白狼跟前,“请让我为你医治伤口。”如果是山神,应该听得懂她的话吧?妲娃忐忑地想,山神会出现在这里,想必是需要她为它治疗伤口。

    当然,若这匹白狼不是山神,大不了她就葬身狼腹。虽然随后她想到自己这么轻生,未免太不负责任了,神塔需要她,族人需要她,还有纳兰……

    白狼缓缓欺近她,近到它的前肢都已经抵着她的膝盖了!妲娃感觉心脏快跳出喉咙,不由得紧闭眼,心里开始后悔自己这些毫无道理的举动。

    纳兰,对不起,我……咦?

    妲娃感觉大腿被一股重量压着,脸颊上接着滑过柔软湿热的触感,她怯怯地睁开眼,心脏差点停摆地发现白狼的鼻尖与她只有一息之隔,而它的前脚踩在她大腿上,正一边恬她的脸,一边……

    一边摇尾巴!

    “……”她没看错吧?妲娃愣住,白狼依然“开心”地恬着她的脸。如果狼也是以摇尾巴来表示自己很高兴的话,那么这匹白狼应该是很开心很开心,因为它不只摇尾巴摇得很卖力,连她的脸都沾满它的口水了!

    她是不怕狗啦,但这是怎么回事?

    呃,她忘了,这是匹狼、

    妲娃不敢乱动,只能乖乖地让这匹白狼恬到高兴为止。接着也许是累了,它停下恬吻的动作,慢慢趴在她大腿上喘息。

    妲娃这才看到它的腿还在流血,那些血也把她的裙子染红了。

    她忍不住惊呼,当下管不了其他,直接接下发带替它止血,“我得下山拿草药上来替你上药才行!”她试着挪动身体,白狼没有为难她,只是在她转身离开时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你留在这里吧!你伤得太重了。”她又抱不动它。

    但白狼只是看着她,尾巴继续缓慢地左右摇摆,这回连耳朵都服贴着,用一种无辜的眼神看着她。

    她记得苏布德家的大黄狗乌恩,每次看着苏布德那可爱的小侄女哈斯时,就是这副模样。苏布德说老狗乌恩最疼爱哈斯了,当然有时苏布德拿肉骨头给乌恩时,那条大黄狗也是如此。

    这匹白狼该不会是肚子饿了吧?

    但如果它肚子饿,她应该早就被它撕咬入腹了,难道说其实这匹狼有人饲养,所以才不会攻击人?

    妲娃拿硬要跟着她的白狼没辙,只能放慢脚步,好让一跛一跛的白狼跟上她。

    她带它回山坡上的小屋,没察觉白狼在看到小屋时,脚步停顿了一下。

    小木屋非常干净整齐,和多年前它的男主人出征前没什么太大不同。一把弓和一袋箭挂在墙上,屋里摆设了男主人亲自打造的桌椅矮柜,庭院里种了许多草药,外廊上也放了些白天摊开来晒的药材。侧厅柜子里满满的都是医术,看样子偶尔还有人来求诊,桌上则有纸笔和刚开的药方及注解。

    大厅另一侧的小厅有个工作台,上头摆放着木工工具,看样子许久不曾被使用了,却也整整齐齐,地面和桌面都相当干净,好像有人天天吧这儿打理得好好的,等候着主人回来……

    白狼站在门口,看着屋子里的一切。

    妲娃……

    妲娃拿出伤药,见白狼站在门口,也没多想地开口道:“你等等哦!”她没处理过动物的伤口,只能先想法子替它止血消炎。

    不料才转个身而已,门口的白狼已不见踪影,她追了出去,发现地上那排血迹混着泥土的脚印竟是往厅内踩进来,一路往睡房的方向而去。

    因为妲娃依然住在神塔,屋子里原本作为寝室的房间一直都空着,她本想拿来让求诊的病患休息用,却每每看着那张大床而作罢。

    纳兰当年确实做了张大床,只可惜他们未曾在上头共枕过。

    妲娃走进寝室,发现白狼已经大刺刺地跳到床上,还像在自个儿家里一般,随性又无赖地躺卧在上头。

    “……”若非怀疑它是山神,妲娃真想把它赶下床!那是她和纳兰的床耶!这只狗……这匹狼怎么可以躺得那么理所当然?

    但想想自己这么小气的跟一只受伤的畜生计较,未免也太可笑了点。妲娃只好拿着伤药坐到床边,白狼倒很落落大方,连翻身也懒地伸出受伤的那条腿给她,方便她包扎,身子仍躺得像大爷一样。

    妲娃开始怀疑这匹狼真的是一头野兽吗?哪有野兽是这副模样的?

    也许,它真的是山神吧!可是山神怎么会这般厚脸皮?刚刚还像狗一样不停地恬她的脸哩!

    包扎好伤口,白狼起身,挨着她坐在床畔,又用那种无辜而闪亮的眼神看着她,耳朵服贴着,尾巴仍旧左右摇摆。

    也许她只是捡到一条流浪狗吧!妲娃突然灵光一闪,有点哭笑不得地问:“你肚子饿了吗?”

    哈哈哈……白狼吐着舌头,前肢搭上她的肩膀,双眼闪亮,耳朵竖直,尾巴摇得更卖力了!

    妲娃背后冒出冷汗,嘴角忍不住微微怞搐。

    “好……我知道了。”她确定自己真的捡到一条流浪狗!

    狼要吃什么?妲娃有些伤脑筋。她想把稍早来看诊的一位大婶送她的猪肉串烫一下,她还有几样小菜,再配个白面应该就够了。

    做菜的空档,白狼就蹲坐在厨房中央,静静地看着她。

    妲娃把菜搁在桌上,瞧见白狼有点好奇,甚至还跳到椅子上,她真怕桌上的菜会给它翻了。

    她想了想,如果白狼真是山神,丢块肉在地上给它未免太不敬,她只好把烫好的猪肉摆到盘子里,接着又迟疑了一会儿……

    山神会想蘸酱油吃吗?

    虽然这问题有点可笑,但妲娃可是很认真地在思考,最后她决定先看山神的意思。见白狼竟然好端正地蹲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妲娃只好把猪肉摆到它身边。

    白狼嗅了嗅那一大块猪肉,立刻大口咬,怎知才咬了一口的猪肉随即滚落到地上,白狼则拼命地吐舌头哈着气。

    妲娃愣住,随即想到,野生的狼怎么可能吃过熟食?

    “太烫了吗?”她忍住笑,虽然有点没良心,可是看着它好哀怨地盯着地上的肉,她就忍俊不住。

    妲娃夹起地上的肉用热水洗过,然后切成小块等它凉一些,看白狼饿得直盯着肉看的模样,又觉得有点可怜。

    白狼转头看她,又是双眼灿亮,尾巴卖力左右晃的模样。

    妲娃拿了摆在蒸笼里还有些烫的包子,吹凉之后,试探性地剥了一块放在手心。“要吃吗?”

    白狼立刻溜下椅子,蹭到她脚边蹲下,吃掉她手上的包子,一脸满足。

    它真的是狗吧?妲娃越来越怀疑白狼的来历了,或者它的前一任主人从来不喂它熟食?

    她又把包子撕成两块,依然放在手心,白狼也乖乖吃光了。

    “你到底是什么呢?”是狼?是狗?是山神?

    白狼只是恬了恬嘴,又露出一副期待的模样,对着她摇尾巴。

    妲娃和白狼在小木屋吃完饭,她喂它吃了包子,把稍微凉了的猪肉重新盛好给它,自己则吃面。奇妙的是白狼还真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没把一桌菜肴翻倒。

    回神塔时,白狼还是跟着她,亦步亦趋,她停下,它也停下,而且还抬起头充满疑问地看着她,她开口,它就摇尾巴,也不知到底听懂她的话没有。

    妲娃开始觉得伤脑筋了,尤其是进到城里之后,族人一看见白狼,纷纷露出既敬又畏的表情。

    神塔主人地位何其尊贵,虽然妲娃没什么架子,寻常百姓仍不敢轻易打扰。几个和她较熟稔的族人大着胆子上前打招呼,问起白狼的事,妲娃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看向白狼,这家伙却只是打个呵欠,抬起后脚搔痒,百无聊赖地等她和族人寒暄完毕。

    “我是在山神庙找到它的。”唉,她不是存心误导,这也是事实啊!

    族里的猎户一眼就看出它的确是野生狼,纷纷露出警戒神色,妲娃很想告诉他们,其实她觉得它比较像狗。

    白狼出现在山神庙,而且完全不会攻击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启示?族人立刻就对白狼是山神的身份深信不疑,妲娃怕越来越多人问起白狼的事,只得挑小路回神塔。

    “你到底是不是山神呢?”哪有山神是这个样子的?

    神塔作为族人医疗与信仰的中心,有时也是族长的决策顾问,神塔巫女自然受到相当程度的敬重,所以妲娃在人身安全上难免有些疏忽,毕竟就算是宵小,也会有需要求神问卜和看病的时候,连地方流氓也不会去为难巫女们,不过妲娃却忽略了,有理智的人向来都不是真正的威胁,那些躲在巷道里的酒鬼与走投无路的莽汉,才是真正该提防的。

    妲娃低着头,心里直犯嘀咕,没注意不远处有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朝这个方向奔来,还伴随着追打的吵杂声。

    白狼早已警觉地眯起眼,本来跟在妲娃左后方,突然跑到她身前,弓起身子,全身毛竖起,龇牙咧嘴地露出白森森锋利的狼牙。

    哒哒哒……浑身酒味、一脸大胡子的男人突然自右边冲出来,一见到妲娃,伸手要抓她,却不料一道白影迅雷不及掩耳地扑倒他,张口就咬住他持刀的手。

    “哇……”

    妲娃表面上镇定,脑袋却一片空白,男人脱手而出的刀直直地插在她脚边,只要偏个几寸她的脚恐怕就给剁了!

    追来的是官兵,见到白狼和被扑倒在地的男人,均是一愣,一时间不敢妄动。他们也不知是怕地上那恶名昭彰的大盗多一些,还是怕那匹身形庞大、咬得大盗鲜血狂喷的白狼多一些。

    “放开他,你已经咬伤他了!”妲娃连忙开口制止,虽然她也不知道白狼到底听不听得懂她的话,就算懂,它会服从吗?

    然而,白狼却真的松了口,一边凶狠地发出威胁的低狺,一边警戒地往后退回妲娃身边,这中间它的眼始终盯紧地上的男人,摆明了万一他还敢爬起来作怪,它下一口咬的就是他的脖子!

    这一幕让官兵与赶来看热闹的族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差点忘了上前把倒在地上哀号的大盗带走。

    山神逮到江洋大盗,还保护了神塔巫女!很快地,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全山城。

    白狼一直跟她回到神塔,巫女们啧啧称奇,不过妲娃开始发现白狼不是对谁都友善。有些巫女天生怕狗,躲得远远的也就罢了,有些大着胆子想逗它,白狼立刻凶狠地露出尖锐的牙齿,发出警告的低吼,吓得小巫女们尖叫逃窜,直到妲娃出声制止,它才会垂下耳朵、缩着尾巴,钻到妲娃裙子后头。

    “果然要大巫女才能侍奉山神,你们就别惹山神生气了!”白玛教训着其他小巫女。

    妲娃也不知是否真是如此,又或者其实白狼只是因为她救了它的命,又喂饱了它,才愿意听她的话?

    连族长和六帐长老都闻风赶来一睹山神真面目,妲娃的年纪和族长、长老们比起来,只能算黄毛丫头,自然不敢拒绝,长老们说这是先祖的指示,要派山神来守护山城,族长则相信山神现身,必定是治世吉兆……这些人归降天朝后竟然也学到天朝人什么都要拿来跟治世、乱世扯上关系的那一套,妲娃心里无奈,也只能敷衍以对,幸亏白狼从头到尾都无聊地卧在榻上,没出什么状况让她伤脑筋。

    结果,睡前白狼又给妲娃制造新的困扰!

    “不行!下去!”她板起脸孔,指着床下。

    它竟然爬到她床上!就算它真的是山神,这也太过分了!

    怎知白狼看着她冷冰冰的晚娘面孔,还真的灰溜溜地溜下床,耳朵垂着,尾巴也垂着,然后当着妲娃的面,走到房里的陰暗角落,对着墙角蹲下。

    它蹲下也就算了,还回过头哀怨地瞅了她一眼,眼里还有泪珠滚动,接着很快地转过头,垂头丧气地更往墙角缩,还发出一声呜咽!

    “……”妲娃傻眼再傻眼。这么赖皮的狼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天啊!

    咕呜……又是一声呜咽,白狼身体缩得更小,背后简直要吹起瑟瑟冷风,还连带卷起一小片枯叶!

    妲娃脸颊颤抖,无言半响,才叹了口气,“好啦!让你睡床边,这是最大让步了!”

    还在想白狼听不听得懂她的话,却见角落那本来像弃犬似的白狼突然兴奋地奔向她,妲娃被它扑倒在床上,脸颊又被它一阵乱恬。

    “我才把脸洗干净耶!”她会被它气死!

    后来,白狼就只肯睡在她床边,而且还要是离她最近的一边,有时妲娃半夜起床上茅房或喝水,就会看见睡得翻肚皮的白狼,她没好气地伸脚在它肚子上柔来柔去,睡梦中的它还是一阵舒服的乱扭,妲娃看了暗暗觉得好笑。

    有时,妲娃则会被它哀伤的呜咽吵醒。白狼仍睡着,却像作了悲伤的梦,不自觉地悲鸣。

    它梦到了什么呢?是不是像她一样,总是梦见和纳兰分开的那日,然后哭着醒来,却只能默默垂泪道天明?也许它和她一样,都有不得不孤单的理由吧!想到这儿,妲娃便一再地打消要赶走它的念头。

    那一夜,妲娃又睡不着,独自披了件大氅,爬到神塔的天台看星星。

    深秋的星空也很美啊,和往常一样,也和战时相同。那时的她常想,那些在前线打仗的男人,夜里会不会看着头顶上的银河,想着在银河彼端,家里等着他回去的女人?

    天朝有个美丽的传说,是关于牛郎和织女,就跟他们族里天鹅仙女的传说相仿。她想,也许每个时空都有着类似的故事,而让人世间千千万万个家庭破碎分散的银河,其实是战争;为什么它那么残忍,却又如此绚烂美丽?

    妲娃看着夜空,直到脚边偎来毛茸茸的热源,她才发现白狼不知什么时候跟着她爬上塔顶。

    白狼总有办法找到她,她已经不觉得奇怪,狼的鼻子和耳朵天生灵敏。

    妲娃索性坐下,背靠着梁柱,白狼倒很自动自发地往她怀里窝着,她已经由一开始的无言以对,到现在都由着它去。

    “以前有人养过你吗?”有时她觉得应该有,有时又觉得它像野生狼。

    白狼的耳朵动了动,依然看着银河。妲娃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耳朵,她发现白狼很爱让她摸耳朵……应该说她随便摸,它也随便开心,摸它脖子也开心,用脚踩它肚皮它还是开心,真是让她忍不住感到好笑,别人敢碰它都会被它凶悍地警告呢!

    妲娃本来不想给它取名字,毕竟山神哪能乱取名字呢?可是她越来越觉得它不像山神,只是对族人不说穿罢了,免得它被赶走。而且取了名字就会有感情,谁知道它会待到哪时候呢?

    “你会离开吗?”她自言自语般地问,不料白狼却转过身,那双金色的狼眼又定定地看着她。

    有时候,她真的觉得它听得懂她的话!

    白狼又恬了她一口,这次是恬在嘴上,妲娃愣住,如果这家伙是男人,早就被她甩巴掌了!

    真是个色狼!

    不过,它本来就是匹狼啊!妲娃忍不住失笑。

    “就叫你敖督吧!”敖督是星星的意思,妲娃有些失神地道,“太阳跟月亮注定不能在一起,至少星星可以陪着月亮。”

    白狼看着她,沉默无声,却有股难以察觉的哀伤。它接受了它的新名字,敖督。做永远陪在月亮身边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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