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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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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坟奇遇

    一、蓝湖岭

    1975年的秋的一个傍晚,诸县四木公社长岭脚下的一个村落。这里以前叫蓝湖岭村,人民公社以后叫大队,不过四十岁以上的人还是习惯叫蓝湖岭村。

    沿村有一条大溪流过,绕过一片农田之后,有一段被称作蓝湖的宽阔的水域。一个中等个儿的英俊青年蹲在湖边洗衣服,他是蓝湖岭中心校的民办老师林一孔。林一孔只有一件像样的的确良衬衣,那年代那山里面是很多人连一件衬衣都没有的。林一孔也不是每天洗,白天不是汗流得多活干得脏的话,他会隔天洗一次。这件衬衣的领子袖子其实都有些发毛了,但他还是很珍惜。

    蓝湖岭西面的山脚根有四棵要三人合抱的大柏树,笔直笔直,很高很高,人在三四里地外就能看到那边的一片绿荫。相传是宋朝时期从中原逃亡过来的一个朝廷官员落脚之后种植的,说那个犯官是方腊的舅子,方腊在被宋江追到浙江剿杀之后,连累九族,那朝廷官员赶在被杀头之前,带了老婆孩子一路颠沛流离寻到浙南一带,希望能找到方腊的儿女或者别的亲人。他靠着当官时得到的那些金银钱财,隐姓埋名过了一段清闲的日子,之后乔装改扮,耕田种地,养鸡喂猪,成了一个地道的南方农民。他们选了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盖房定居。当然没有忘记在家门前种下了五棵柏树苗——他在中原老家府邸前也种着五棵大树。

    一年后,树苗死了一棵,犯官又补种,但接连几年无论怎么补种,还是只剩下四棵柏树活着,并且一口气活了800年光景。可能是一片平地之上高树易招雷打,其中两棵树还曾被雷电劈到过,一棵是在1957年秋天,另一棵是在1966年夏天被劈的。奇怪的是遭雷劈的两棵树生命力都特别强,劈着了一边烧焦了树皮和树干,另一边却依然长势强劲。到后来,两棵被雷劈过的树居然长得比另外两棵正常的树还要高大些许。既然这里很突兀地出现四棵大树嘛,渐渐地镇上的人和附近的人就称为四木了。至于那个逃亡的朝廷犯官,后来还真的找到了一个方腊的义子,也已经像个普通农民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了。经过八百年的繁衍,加之陆续落脚来的流民,这一片荒夷之地终于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村庄。

    这就是四木地名的由来。

    蓝湖岭之名也容易理解——上游大溪水流到村口水面一下子阔出去一里多,夏季雨水多时,这里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静静的湖泊,因为植物和天空的倒影,这一片水域显得发蓝,自然被称之为蓝湖了。环蓝湖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有四条高耸的岭。很有趣,东面的一条叫东岭,只在冬季积雪;西面的一条叫西岭,冬春两季积雪;南岭在冬季和春秋季都积雪,而西北面的那条岭被称为长岭,是四条岭中最高最长的,它基本上一年四季都有积雪,除了盛夏难得有几日能瞧见长岭岭尖褐黄的岩石。村庄就称为蓝湖岭自然也和这几条岭有关了。

    一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蓝湖岭一带的很多中老年农民的穿着打扮还部分保留着宋朝模样。女人多是蓝布大襟过膝夹袄,皂色宽脚矮裤,后脑一个短簪发髻,蓝布方巾包头,只有脚下可能穿了一双黄绿色的解放鞋鞋(第一个鞋读作斜,第二个鞋读作啊)。男人是黑布大襟夹袄,除了宽脚裤,还围着一条蓝布长裙。上了岁数的人看不惯那些细佬和姑娘的时新穿着,说细佬的屁股包得要裂口了,说姑娘的上身鼓得太紧了。

    这里的人洗衣都在沿岸蹲在大溪边,得找一块洗刷得发白干净的大石块垫底,搓搓揉揉,挤成一团,然后就用那根一尺多长手臂粗细的槌衣棒用力槌打。只要不是有油腻的污渍,大多数农民家庭绝不舍得涂抹肥皂——那年代洗衣的肥皂城里是凭票供应的稀罕品,农村的供销社一年到头只有春节会每户供应一条。林一孔家的肥皂早就用完了,他就买一块香皂,只在衬衣领子上轻轻涂些来洗刷,因为香皂的价格贵。

    蓝湖岭是整个诸城州地区最偏僻的村庄,一百六七十户人家800多人口。这里七山两水一分田,可供种植水稻的田很少,从岭脚到岭间甚至岭头,屁股大一块泥地都被引水进田用作种稻子。农民的主食是番薯、土豆和小麦,偶尔还有南瓜、芋头、苞谷等,吃米饭的时间只有两月左右,很多人家是把米和番薯或者苞谷等粗粮混合在一起煮,这样米饭可以多吃几个月。不过再怎么青黄不接,再怎么干旱洪水,饿肚子的日子很少,除非你是懒汉。就是懒汉也可以靠偷挖些集体的农作物也能混个半饱。

    1959年开始,是中国人难忘的三年人祸天灾,全国饿死几千万,但蓝湖岭没有饿死过一个人。有些孩子多的人家粮食不够吃,就在这里的东岭西岭南岭或者长岭的岭脚任意找一块荒地,深翻一下土石,随意种些番薯,浇上三次水,撒两次草灰肥,秋天就可以收成几千斤番薯——番薯藤番薯叶可以喂猪。这里再穷的人家起码也养着一头猪,几只鸡鸭,蛋总是有的,也可以用蛋去供销社换油酒盐酱醋;家里有人病后康复,会杀只公鸡补营养;哪怕平日里无钱买肉,腊月时总会杀一头猪,一部分在正月吃,一部分腌了腊肉咸肉可以吃大半年。熬出来的猪油也可以吃大半年——炒菜时取一点儿在锅底擦一擦。还有人会种一小片油菜,自己榨两三斤菜油。农民家有些城里有亲戚的人家,在1960年前后还接济那些城里的人,把他们在城里吃不饱的小孩接到蓝湖岭来喂几个月再领回去。

    四木一带谈不上鱼米之乡,但这里的老百姓总能糊个温饱。农闲时,年轻人会跑到一些有花有果的地方,或闲逛游玩,或采摘野果——山楂、桑葚、猕猴桃之类很多。无论是夏季赏雪岭还是春季看溪流,也都给人很怡情的感觉。天气不是十分冷的季节,姑娘也会三五成伙坐到大溪头深潭边的巨石上赏月看景,说些牛郎织女的神话。而那些细佬则会聚到村外的蓝湖大裂谷穿崖攀石,如果有姑娘在身边的话,更是各不示弱,显出自己的力量。最热闹的时节就是三里地外潭溪水库每到暴雨季节之前开闸放水的日子,很多人会守在下游兜网捉鱼,常常能捉到一些很大很大的鱼。可以卖钱,也可以做成鱼干吃上个两三月。

    那年南洋华侨组织了一个浙江同乡会民间访问团,外事部门征询意见时,除了常规的西湖、绍兴、雁荡,访问团中两位从诸县出去的华侨客倡议说要游潭溪镇附近的潭溪水库,客人知道这个水库是几十年前淹了好几个乡建成的,农民只知道这是政府用来发电和蓄水的,还没有享受精致旅游的风气。只是有一年诸县一中一批老师带毕业生租船游玩,不幸沉了一条农机船,死了二十几个师生,从此更无人敢到此地旅游了。听得华侨访问团要游潭溪水库,县统战部门的领导不敢怠慢,赶紧到杭州借来一条游艇。访问结束时,南洋华侨们一致认为潭溪水比西湖更清爽娴静,蓝湖岭一带的景色比天目山风景区更古朴自然。

    面对满目青山,一条清可见砂石的大溪,耳边尽是鸟鸣虫叫,林一孔自然常常会诗兴大发,随口哼出一些他觉得雅致的五言诗:山脚绿水肥,岭头蓝天透。偶尔也成几句七言:高树矮树满院翠,大鸟小鸟眼前飞。风和日丽,他会念布谷声中夏令新,东岭西岭绿森森。遇到雨天,他会念斜风细雨正霏霏,湖岭炊烟伴晨辉。常常是半句现成古诗加半句自编的货色,杂揉在一块,感觉也是很有古文底子的人。比如布谷声中夏令新选自陆游的初夏绝句,斜风细雨正霏霏是清朝纳兰性德写的诗句,而组合在一起的却是林一孔自己的创作。他蛮喜欢这样做。

    妻子婉娣爱听丈夫念诗作诗,当然也喜欢眼前的景致,那是县城里见不着的。但是,她只要想到自己的身世,她就淡消了所有风光雅兴。婉娣是县城女子,娇,长得也有几分漂亮,和村里其他姑娘有些不一样,皮肤白白净净,眼睛又大又亮,鼻梁倒是像很多诸县人一样稍有些凹,但鼻尖却是尖尖的;白净的面孔里,嘴唇边隐隐有一圈很细很嫩的柔毛,嫩嫩的手背和小腿上也有这种很细很柔的细毛。这些柔嫩的细毛常常会吸引林一孔忍不住用手轻轻去揉摸。林一孔的家人对这位来自城里的媳妇自然是中意的地方多,只是林一孔的娘觉着婉娣身形体态不如一般山里姑娘那么宽大壮实,甚至怀疑这样的身架生女不生男。然而她结婚后刚9个半月就生下了一个胖胖的小子。

    二、婉娣

    婉娣不像其他下嫁的女人会放刁耍懒,以显自己的身价。她除了做些烧饭洗菜喂猪的活,还会在晚些时候在洗完澡后、洗自己和男人的短裤,还有自己的内衣。衬衣总是林一孔自己洗,有汗每天洗,没有出汗就隔天洗。婉娣好几次讲,干脆再做一件吧,问你妈要几块钱。林一孔不好意思开口。他们刚结婚两年,盖房的钱刚还清,儿子紧跟着落地;灶房失了一次小火,烧掉一些家什,火窜到屋顶,烧焦一根梁和十几根椽子。这些都要钱。

    唉,想到这些,婉娣叹气。她常常望着窗外的长岭坡上的那几棵枇杷树杨梅树呆很长时间,只到儿子哭奶才回神。她娘家是诸县城厢老墙边种杨梅的人家,有一片好梅园,千把株杨梅树足以滋养一个比较富足的家。虽说四木清朗怡人,可是种地的土质不如城厢,黄里有些发红,不黏,半山半丘陵,除了红薯土豆和花生,其它的作物收成都不好。娘家的一棵杨梅树上的果子足有四木种的五六倍。唉,只可惜婉娣命薄,好端端人家的女儿要被嫁到乡下……

    17岁那年,眼见杨梅大年,又是从农科所引了余姚良种,当年少不了会赚到一千元以上。但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淳朴的诸县人中渐渐多了小偷,他们起初是当红卫兵或者什么造反派,后来不兴造反抄家批斗会之后,这些人就开始偷鸡摸狗。瓜熟时节偷瓜,鱼塘丰收的季节就偷鱼,花生熟了,芋艿熟了,橘子橙色了,杨梅染红了,生梨斑黄了,他们都会出手。其实单单是偷些自己贪嘴,或者解渴,那倒也像鲁迅文章社戏里讲的一样,种瓜人不会是和吃瓜的路人计较的。但是文化大革命的兴起,让人心变恶了,那些小偷特别会恶作剧,往往偷吃之后还糟蹋一大片,这才让果农生气。

    有些果农在果园四周拉上一道简易的赤膊电线,写上几块字牌:有电危险,请勿翻越。婉娣爸也依样学样拉了一圈220伏电的铁丝网,他也挂了字牌,但那些字牌不结实,不知几时都坏了掉了也没有在意。还有那圈电线被风吹雨淋之后接头处接触也不好,电流时通时断,只能吓唬吓唬胆小的小蟊贼。结果有天夜里电死了一个偷橘的中学生,偏偏还是城厢镇镇长的侄子。这就闯下大祸了。

    诸县历来有赖人命的报复方式。就是一家人冤死之后,死者家族到肇事者家里打人砸物扒房子。那年头县里的公检法有时候都没有镇长厉害,单单一家赖人命也不属于械斗,公检法没有出面管——镇长一大族人,拿着锄头扁担铁钩,一个上午把婉娣家的三间新屋扒平了。怕镇长那头报复到小孩,婉娣和弟弟在出人命的头天夜里就随母亲躲到舅舅家去了。她爸没走,一人做事一人当,一命抵一命。他翻来覆去说一句话,我也不想伤人性命,只是吓唬吓唬人的,谁知真会电死人啊。

    和镇长儿子一起去偷橘的学生说,他们几个顺利地爬进去摘了橘,也顺利地爬了出来,有时手碰触到电线也没有感觉触电。镇长儿子胆子最大,橘子摘得最多。最后一个爬出来的时候,手偏偏握住了一根架电线的三角铁往外爬。可能是用力时碰到了一个电线接头,瞬间电住了,人就挂在了篱笆上,把整片篱笆都压斜了,眼看脚着了地,脚下又偏偏是个水塘。有个学生赶紧过来拉他,结果也被电麻了一下,吓得尿了一裤裆,这才赶紧去喊大人。等人赶来再关电闸刀,镇长的儿子早已没有救了。一些稍稍有些文化的看热闹的人说,如果当时就喊救命关电闸刀,也许不会死,最多受点伤。也有的人责怪起文化大革命来,说学生在学校里学不到东西,连最简单的触电急救知识也没有。

    镇长族里的人倒没有把婉娣父亲怎么样,就是几个死去孩子的姑姑婶婶用女人的拳头手掌掴打一阵,后来看这男人像是由着人把自己的命取走的绝望样,她们转而和一大帮男人一样开始砸墙,砸家什,砸一切可以砸的,只到屋倒了为止。婉娣爸最终是由仇家的几个明事理的老男人生硬把他拽出险地的,他们知道这样死人和电网死人还是有区别的,他们只是来毁坏他家的一切,但不能再出人命。

    果树自然逃不脱被毁灭下场。所有能摘的果子都被打到地上,踩烂无数,也有小鬼头边踩边吃的。大人不吃,义愤填膺的时候好像吃不进肚子。

    仇人终于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再砸的了。就在他们转身欲离去时,满身是伤的婉娣爸也起身了,他木然地看看倒了屋,木然地看看踏糊的杨梅,蹒跚着走到一条河边,木然看着,突然纵身一跃跳向河中间,正是涨潮的时候,几秒钟就被水吞没,围观者多为仇家的亲戚朋友,自然不会下水救人,也有本族的好心人想救他,但也确实来不及,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这些都是邻居们后来告诉婉娣的。

    婉娣妈一看家被毁了,男人死了,而且好几天找不到尸体。沿着河来回走无数,一粒饭也不吃,就这么不停地哭,不停地走。手电筒的电池换了好几次,男人还是没有。好心人哄婉娣妈,找不到不是坏事,一定是活着,从哪里上了岸,躲灾呢,你先吃点饭喝点水,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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