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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汽船瓮声瓮气地长叹一声,庞戬回过神来,压下纷乱的心绪,对奚平摆摆手:“此事我会禀明仙门,你不要管了,你师父叫你来是帮我查邪祟余孽的。”
奚平立刻道:“师兄,所以你觉得勾结蜀人的不是邪祟?”
庞戬:“……”
不好,一跑神嘴瓢了。
带孩子不可怕,他挺喜欢年轻人的,熊点其实也没事,毕竟他自己也不严肃。
可就这种,一句话没仔细斟酌就得让他抓住的漏洞的崽子真是太讨厌了!奚士庸这种货就适合跟哑巴过。
“你……”庞戬哑然良久,无奈道,“不该机灵的时候,反应不用那么快。”
这件事,要按正常的思路捋,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这样的:自称太岁的邪祟梁宸表面是驻矿管事,实为国贼,多年来不但行邪祟之事,还人为制造矿难,勾结外国暗度陈仓。八年前梁宸因故离开南矿闭关,将他一位心腹——身份未知的“无常一”留在了矿上,此人继续吃里扒外,秘密将灵石传送到南蜀驻地地宫。
以上因果兽都能作证。
这样一来,只要抓住以无常一为首的邪祟余孽,这桩横跨数百年之久、骇人听闻的灵石盗窃案就水落石出了。到时候该诛的邪、该除的恶一目了然,对数百年来飘在南矿上的矿难亡魂自有交代。
可是显然,庞戬不准备接受这个“合理解释”。
“我懂,长期挪用那么大笔的灵石,人为制造矿难,一直无人深究,不可能是一小撮邪祟能办到的,要真那样,金平都该改朝换代了。”奚平飞快地说道,“再者我看那些邪祟大多穷酸得很,吸纳新信徒只给一些青矿末子吃,弄得手下修士一个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姓梁的邪祟如果有本事弄来这么多灵石,还用跟那些泥腿子混?”
庞戬沉下脸来,喝住他:“你懂个屁,别瞎说。”
奚平又说道:“最奇怪的是昨天夜里,驻矿办的人居然冒充邪祟去探南蜀驻地,简直匪夷所思,说出去邪祟自己都不敢信。如果盗灵石的事真是几个邪祟内奸干的,驻矿办大可以把人控制住,先把自己家贼查清楚了,再去找别国要说法,何必费这么大劲舍近求远?”
庞戬:“就你有嘴!”
奚平:“所以跟南蜀勾结的,肯定是他们不敢明着查的人。”
两人最后一句话几乎同时出口,庞戬的表情就好像刚宿醉完又让人砸了一顿闷棍,指着奚平半天说不出话来:“……你行行好,给老夫省点事吧。”
奚平把碎手揣在怀里,又选择性地“听不懂人话”了,眼睛亮得像金平不配有的星星,他一身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意气。
让庞戬想起了他才刚及冠。
庞戬看了看他,语气不由自主地温和稳重了几分,耐心地说道:“士庸啊,世上有些事,不像捉拿邪祟一样痛快。谁伤天害理就拿谁,大家痛痛快快地斗一斗法……做人间行走没那么容易。”
“我知道,像梁宸他们这样没根没底的,要是查出他做了什么缺德事,那可是皆大欢喜,拿下就行了,仙门和朝廷都没二话。别人么……”奚平睫毛一垂挡住视野,“比如那些姓赵的姓林的就不行。要上上下下勾兑一番,大小仙会开它个百十来次,再上请星辰海。等星星月亮神仙凡人都点头了,事情才能盖棺定论。”
庞戬:“……你师父怎也不管管你。”
奚平问道:“师兄,你打算怎么办?”
庞戬不是嘴碎爱解释的人,本来不准备跟奚平细说什么。可支将军交给他的是条没挂绳的野狗,一时片刻看不住就不知搞出什么事来。便只好明明白白地说道:“我会追查到底,秘而不宣。”
追查到底是为破障道心,秘而不宣是为大局。
他是天机阁都统,不再是百年前矿难中捡命的小小苦主了。
“然后禀明玄隐仙山,由仙山裁定。”
奚平问道:“那仙门要是裁得尺寸不对呢?”
“你给我好好说人话,我知道你会说。”庞戬快让他磨得没脾气了,顿了顿,他又近乎于语重心长地说道,“士庸,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觉得世上只有我最急公好义、我最有道理。但其实玄隐三十六峰,筑基以上的大能都是有道心的,道心无邪,违此意者天地有刑。仙门……自然有仙门的道理。”
“哦,”奚平不痛不痒地说道,“知道了,庞太爷。”
“若有朝一日,你心里的公道,有悖于家国师门,有悖于父母恩师,你当如何呢?”庞戬叹了口气,“你老实点,不要瞎搅合,心里实在有不解就写信问你师父……老子都快成你娘了。我看你那骨肉有一天就能长回来,自己好好休养,不许喝酒。”
说完,他起身要回自己房里,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南郊厂区命犯邪祟的小倒霉蛋,叫魏诚响的丫头,你有印象吧?”
奚平:“……”
印象特别深,刚出发上邪祟大本营当圣女去了。
庞戬没注意他突然僵住的脸色,只说道:“支将军托我安顿她,我见她年纪也不大,本想在镜花村里找户人家收养了——哦,镜花村你可能不知道,那是人间行走的地盘,用芥子改造的一个小村。修行寂寞,家族负累又重,有些人间行走会假装凡人成家,家眷后代都聚居在那,便于保护,那算是……人间行走喘口气的地方吧——结果那天赶上南郊厂区爆炸,天机阁也是一团忙乱,手下办事不利,把人丢了,我已经让人去寻访了。”
奚平面无异色道:“没事,找不着算了,许是自己回老家寻亲去了。”
魏诚响要但凡有个有人样的亲戚,别管是老弱还是病残,她也不至于孤身一人混在南郊,每天钻到臭气熏天的老鼠巷里取暖。
庞戬心细如发,按理说立刻就会觉得不对,然而他听了这话,却只是点点头,喟叹似的说道:“还有亲戚啊,也挺好。”
奚平目送着他的背影,心说:庞师兄飞走的魂还没回来。
半仙……仙那一半道心与大局两全,人心里到底意难平。
他那伤手倏地一抽,奚平“嘶”地抽了口气。却见奚悦抱着一卷没皮的旧书跑过来,翻到中间,指着一个怪物给他看。那怪物双肩高高耸起,应该长手的地方变成了一对利刃,脸和头皮上都是法阵,将五官也挤得没地方待,旁边注解写道:侍剑半偶,可日行千里,不知疲惫,一息尚存,杀敌不止。
奚悦:我想改成这样,法阵我都记好了,少爷跟着我驯龙锁里的念头走就行。
奚平一挥手:“滚蛋。”
奚悦哀求他:我想变得有用一点。
奚平对小半偶的志向嗤之以鼻,他自己就是个有趣且无用的人,一点也不理解人生在世为什么非要追求“有用”。
“蒸汽机最有用,我把你送厂房里喷气去得了。唉,我让你查怎么改能让你说话,长高点、再有点人样。你给我查怎么变成个丑八怪!”
奚悦不吭声了,他一点也不想说话,跟别人没必要,跟奚平“说话”有驯龙锁就够了……他总怀疑一旦自己能说话了,奚平就会把驯龙锁撤走销毁。
奚平道:“敢照着这鬼样长就不要你了。”
奚悦“啪”一下将那书册合上了,惊恐地背到了身后。
奚平想笑,笑容拉起一半就疼变了形,碎裂的指骨开始往一起聚拢。
十指连心,他那哆嗦的手指尖好像四通八达的勾起了全身的痛觉,连后背都开始发麻。但他还是尽量忍着没吭声,因为有奚悦在。
奚悦在他看来,是个灵智没长全的小东西,除了赖床赖到神志不清的时候,少爷也是要面子的。
他咬牙将呼吸放得又轻又缓,靠在榻上闭眼假寐,一会儿想头天晚上十八层地狱一日游,一会儿想师父。
今天卯时早过了,师父没给他留功课,准是知道他那会儿在蜀国驻地的地宫里。奚平想:师父的神识是能注视到这里的……这个危机重重、妖邪丛生的鬼地方。
那个人这么多年,独自在冰天雪地里磨剑,时而将视线投到百乱之地,看人人都在为百乱民血肉凝结的灵石勾心斗角,看百乱民在苟且地活……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奚平忽然有点后悔,他不该急着下山,至少应该在飞琼峰陪师父过个年。
这时,奚平灵感一动,感觉隔壁庞师兄放出了“问天”,朝玄隐仙山的方向去了。
若有朝一日,你心里的公道,有悖于家国师门,有悖于父母恩师,你当如何呢?
奚平咂摸了一下庞师兄的话,心说庞师兄看着像个土匪,真是正直得不打弯,让人感佩。
但感佩归感佩,他不信服——把天地君亲师都悖了一遍,那不成邪祟了吗?
既然这样,还不行邪祟之事等什么。
比如他这回就是奔着那姓赵的来的,这点小事,用得着宣传得满世界都知道吗?在他看来,此事既没必要向师门求公道,更不必跟朝廷求平反……反正陈姑娘家里别说活人,连骨灰都凑不齐一捧了,千辛万苦求个公道也不知以后便宜谁。
只要确定那叫赵振威的是冤之头、债之主,那就悄悄做掉,完事嫁祸给邪祟。
九泉之下,宁安陈氏全族恭候多时了,有什么阳间未了账让他们自己算去。
“呃……”就在他脑子里转歪主意的时候,又一根手指的碎骨猝不及防地合在一起,奚平好像从肩到手被铁鞭抽了一下,给他疼卷了,“奚悦……奚悦……”
奚悦听他声音都不对了,手足无措地戳在一边,想碰又不敢碰。
奚平几不可闻道:“给我拿酒。”
奚悦犹豫了一下:刚才那个庞都统好像说……
奚平用他那好手砸床:他对还是我对?你向着他还是向着我?
奚悦唯恐他动作大了牵动伤处,忙一把捂住他砸床的手,慌忙点头:你对你最对,给你拿。
他飞奔着跑去拿了一小壶酒,交给奚平才隐约反应过来不对劲——谁有道理跟向着谁……这是一码事吗?
奚平一口灌了半壶酒,陡然热起来的血似乎将他疼麻了的经脉冲开了,他这才长出了口气,心里忽然升起个疑惑:对了,庞师兄刚才怎么突然想起阿响了?
庞戬发完“问天”,就将脑子里一应杂念清空了,端坐入定。
传说八百迷幻阵,没有一个困得住天机阁庞戬。因为破障道永远求真,永不为迷障所困,破障道心,就是一次一次险象环生地挣脱幻境中磨练出来的。
他那磨练道心的识海里一片云山雾绕、迷幻丛生……就像他开灵窍时,南矿上累月不散的琼芳瘴。
灵矿上发生矿难的时候,灵石之间乱窜的灵气往往会将石雪激发,形成一种特殊的瘴气,叫做“琼芳瘴”。那些价值连城的雪酿原料在未经处理的时候是有致幻作用的,比什么雪酿劲儿都大。
庞戬其实不算矿难的“幸存者”,塌方的灵矿将矿工驻地埋在下面的时候,他正好跟伙伴去码头接商船了,没在里面。
那场史无前例的矿难崩起了小山似的琼芳瘴,瘴气月余不散,而那些珍贵又致命的灵石还在不断往下滑,连驻矿的半仙也不敢靠近。只有他疯了似的趁管事们没注意闯了进去。
一开始,他还知道用润湿的衣物捂住口鼻,抱着一线希望在瘴气和废墟里找人。
然而找到筋疲力尽,手指磨得血肉模糊,只扒出了一具一具扭曲的尸体,生前都是他认识的人。
少年庞戬将已经看不出原样的父母拖出来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呼救:“大哥……”
庞戬激灵一下,他底下有个小两岁的妹妹,个子长得比一般女孩晚,十三岁了还是孩子样。因为瘦小,她被门梁和石块卡在了一个大人进不去的角落里,活了下来。
活下来的女孩给他打了一管精气神,庞戬一下就从绝望的失怙少年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哥。他花了整整两天,顶着随时可能砸下来的石块,冷静耐心地用手将她挖了出来。
此时琼芳瘴已经变成了迷障,外面进不来,里面人也出不去。
庞戬说:“没事,再大的瘴也有散的一天,我带你出去。以后爹娘没了,哥养活你。还有两个月我就到岁数了,可以下矿……管事们都认识我,不会不要我的。”
他带着幼妹艰难求生,从废墟里艰难地找吃的,没几天就颗粒不剩。少年只好背着小妹,悄悄在死于矿难的尸体上割肉,假充动物肉带回去吃……琼芳瘴里,尸体不腐不烂。
最后连尸体都快没得吃,瘴气还没有散,庞戬正一筹莫展,却发现了一头不知怎么跑进来的活鹿。
他从身上摸出一副弓箭,欣喜若狂加上饿昏了头,他没有心力细想那弓箭是哪来的。搭弓射箭一气呵成,一箭将那小鹿射了下来,欢欢喜喜地跟妹妹分食了鹿腿。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在琼芳瘴里看见模糊的月影,心里乐观地想:有活物跑进来了,瘴气肯定就要散了。
庞戬的预感没错,那场持续了两个月的琼芳瘴,终于要被灵矿大阵消化了。
两日以后,修士们戴着驱瘴的符咒与面罩冲进来,很快有人发现了他,惊叫道:“快看,这有个人!有个活人!”
“不对……”庞戬迷迷糊糊地想,“有两个呢。”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琼芳瘴灌开的灵窍”,有人往他嘴里塞了颗丹药,不停地向他问话,问他叫什么,父母是谁,家里还有谁,喊他不要迷糊,保住灵台清明。
庞戬不懂什么叫“灵台清明”,只觉那丹药苦得人舌根发麻。他艰难地咽了,丹药开始驱他体内堆积的瘴气,他七窍涌动的都是石雪那种特殊的花果香。
香喷喷的庞戬抓住对方的衣角:“我妹妹……”
“什么?”
“我妹妹……也在……她小,尊长先救她,她就在……”
那驻矿管事听了,神色变了变,诡异地沉默片刻,支支吾吾地说道:“你……你放心,同僚已经……”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就在这时,两个不知情的矿工将一具小小的尸体抬了出来,正好撞到了庞戬眼睛里——而此时,残酷的仙丹已经将蒙着他眼的甜梦吹散了。
小女孩的尸体早就僵硬了,头变了形,一块灵石还镶在她颅骨里。但其他地方保存完好,衣裳甚至堪称整洁,有人一直将她当作活人照料……只是那尸体上少了一条腿。
熄灭的火堆旁边,有一条干净的腿骨横在那,人的。
原来小妹、小鹿、一击即中的长弓……都是琼芳瘴里的一场梦啊。
梦醒了,他的灵窍通了天地,从此发誓不再为任何幻境所惑。
可是这天他险些破功,入定后,他在灵台的瘴气中怎么也走不出来,就在庞戬开始心生焦躁的时候,琴声忽然洞穿了他眼前迷雾。
是一首不太吉利的还魂调。
庞戬循着琴声,睁开了眼,却没动,他静坐在那里,听隔壁那能洞穿人灵台的琴声。
夜幕落下,船身微微颤抖了一下,客舱的小窗被灯塔扫过,他们终于抵达了大宛驻地。
与此同时,走陆路的魏诚响一行也被接到了大宛驻地——大宛商路发达,往来百乱之地的行商最多,驻地里比别处都像人间。码头附近几乎发育出了一个热闹的小镇,不少客栈还应景地挂起了春联。
虽然与国内相比多有不及,但也算有样子了……反正是魏诚响住过的最好的客栈。
来接她的神秘人将她安排在了一间单独的房间里,客房中还备了茶水和果子。
她研究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那果子怎么剥开,咬了一口却吐了。
雪酿味——她知道了,这是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