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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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安静,看起来目的纯良,只是来看花。然后同样在我出现在窗口的那一刻,立即消失。我想他对海棠花的兴趣远甚于我,但我不知道他看海棠花的心情,与我看海棠花时是否一致。但总之,阿丁第二天问我他有没有再来过时,我撒谎说没有。

    于是这件事成了我在未来的第一个秘密。

    之后他常来,每天都来。但只要我在窗口出现,他就会消失,哪怕是不经意。

    后来我想,也许他跟我一样,并不喜欢人类。人类当然是很好的,我知道。可是人类也会造成伤害,有时候是不可逆的。他们说是我心思太重,不会开解,所以才走不出来。我承认是我软弱,我接受这个说法,只要他们能远离我。

    阿丁要带我去参观未来,我是说,他们的世界。

    我不明白此举的意义,既然已经允许我独居,且有保护界。可阿丁说,总归我来到新世界,就算还是不想融入,也总该在知道这个世界是怎样的以后再做决定。“说不定你会改变心意。”她这样说,语气中有某种隐秘的乐观。

    我想这大概就是引导者的任务,引导我认识和接受这个世界。那么就如她所愿吧,毕竟从来不是我不接受世界,我只是不以为世界会接受我。

    我曾孤独地生活在世界边缘的夹缝里,日思夜想,都是盼他们遗忘我。遗忘这个动作,对遗忘者并不难,毕竟管好自己就行了。但对希望被遗忘的人,他要面临的遗忘者是那么多,而人类的记忆并不总是很差,所以难免一直战战兢兢,唯恐谁做得不够彻底,以致在某个眼神相交时又激起对方的回忆。

    我们去的第一站是婴所。

    阿丁说,这是这里的所有人,也即非“过去的人”,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我想你有兴趣见识。因此我想到妇幼医院,或者托儿所一类的地方。想到过去电视上女人生孩子时的大呼小叫。即便在我那个时代,医学已足够昌明,每年还是有人因生孩子而死。而即便不死,生产痛也是各大论坛常年讨论的话题。有人直言不讳就是痛,有人说看到孩子的那一刻所有痛都抵消了。然后总难免延伸到爱情,婚姻,甚至男女之争。

    那种纷杂的吵嚷声,几欲从文字中挣出,每每令我耳膜嗡嗡,然后就陷入到我为什么要看他们吵架的疑惑里。逃避。我总能想起来我是想从自己的窒息感里暂逃一刻,所以才去看他们人间的吵嚷。但吵嚷并没能让我得以呼吸。我只记住生孩子是如此艰难。

    我做好迎接那些吵嚷的准备,但我们去的第一站鸦雀无声。

    也许说鸦雀无声并不合适,因为那里虽然没有任何吵嚷,但仍有宛如白噪音一般的机器运转声,以及婴儿,不,胎儿们的呼吸声。

    就是这样,我被婴所这个名字误导了,误以为是出生时或出生后的婴儿。但实际上,这里是子宫孕育期的胎儿。只是,它们不在女人的身体里,而是如科幻电影一般,各自在一个透明的茧囊里。那一间屋子里,大概有一百个那么多,被排列得整整齐齐,像工厂里等待结出的果子。

    我知道这个比喻不伦不类,工厂里结不出果子。可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形容,那整个房间就像工厂,有各种机器、管子,和穿着洁净服的工作人来往来穿梭,检查并记录每一个茧囊里的情况。茧囊里的小人蜷着,直如一个个待熟的果子。

    阿丁满足地看着我的表情,这大概算是她的一大乐趣。

    “你可以凑近去看。”她含笑鼓舞我。

    我却回首问她:“这真是人类的孩子?”

    她说是。那么我以为是克隆。以前看过的科幻电影里常有类似题材。可阿丁说不是,她向我强调,这就是一个个、独一无二的人类胎儿。然后我们走近,小人们大小不一,发育阶段也不同。茧囊亦可作屏幕,呈现出胎儿的个体特征,性别、孕育天数、基因类型等等。可惜大部分的文字我已很难看懂,阿丁一一向我解释。

    我还是疑惑:“难道不再用女人生孩子了吗?”

    阿丁点头,说在你们的时代大概还需要女人。可那种方式,她微微蹙眉,显出很难理解的样子,反问我:“不恶心吗?”

    我从没想过女人生孩子是不是恶心这个问题。毕竟除了人类,其他动物也都有母亲这种生物,即便有胎卵之别,孩子也都是在母亲体内孕育而出。于是我问阿丁:“是人类改做卵生了吗?”

    阿丁哈哈大笑,说没想到我还挺幽默。

    看到我被她笑得局促,阿丁才收敛大笑,但眼尾仍带一丝笑纹,指着离我最近的一个茧囊说:“这也是子宫啊,孩子们在这里头长大,跟在女人体内是一样的,只不过好处更多,比如方便监测,也更健康,不用因为母体个体的生理疾病差异而怠损子宫期的生长。”

    我注意到她没有使用孕期这个词。不过,胎儿既然是以这种方式孕育,那孕这个字本身就失去了意义。所以我怀疑他们的语言里是否还有这个字。

    “那么女人就没有意义了吗?”

    我在疑惑中这样问道。阿丁看我的眼神立马显出奇怪,反问我:“难道女人只能用来生孩子?”

    我一愣。阿丁却并没有结束,她像教育小朋友一样对我说:“且不说我现在正在工作,即便在你来的那个时代,女人们不也是各司其职,在担负生孩子任务的同时还要做各种体力和脑力的劳动,以换取养家糊口的薪水?”

    我为我的狭隘难堪,这本是一句无心感慨,并没有上升到攻击女性的意思,何况我自己就是女人。

    阿丁也注意到我的局促,表情和语气都不再那么严肃,反而冲我眨眨眼睛,以一副难以理解的口吻说:“说起来,把生孩子和养孩子两份这么重要的工作都交给一个人,这在我们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呢。”

    “不可思议?”

    “当然。”

    阿丁的口吻仿佛我才是那个突破常识的人,但随即我想到自己正身在他们的世界,我的常识不再是常识,而变成老古董的愚昧偏见。

    阿丁是个很尽责的引导者,耐心解答我每一个疑惑:“这个时代,凡跟孩子相关的工作都是薪水最高的,当然也是最难的,单一个资格证就要人废寝忘食学习许多年才有可能考过。”

    “资格证?”我又不懂,“那么父母呢?”

    “父母?”

    阿丁对这个词的陌生感令我恐惧,如果父母都不再是父母,那么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一种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