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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婴所的参观后,我请了一天假。
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说法。阿丁说身为我的引导者,她的职责是尽可能引导我认识这个世界,但进度依我而定,所以并不用请假。可我还是郑重向她告假,以免她被她的领导(如果有的话)苛责。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只是因为唤醒才成了这个世界与众不同但同时也格格不入的人,我不想因为我连累任何人受难。
放假这一天,我哪里也没去——事实上,我也去不了。我对这个世界知之还太少,任何两个地点间的移动都要靠阿丁,我一个人根本没有办法出行。
好在我也不需要。
我只是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看海棠花。
这一天悠长而浪漫,天光由薄到厚,中间一度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但我始终没有变换位置,海棠花一日之内的微小变化尽收眼底。
然后转瞬即忘。
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过,抑郁症会侵蚀人的记忆。我曾向一位朋友描述,那感觉就像脑袋里生了虫,类似面缸里的面虫,米缸里的米虫,我的脑袋里也生了虫。它们吃我的神经元,吃得多了,好多事我便记不住,勉强记住的也很快忘记。被虫啃吃过的大脑一片狼藉,一片混沌,倘若死后送去解剖,大概可见满目虫眼。
总之,我在院中坐了一天,看海棠花,也想我连日来的遭遇。
阿丁的世界跟我的很不一样,我见识了婴所和育师,这些都超出我的想象,但又不能说不好。我只是还不理解:在婴所和育师制度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没有孩子作为纽带,家庭便没了纵深,而变成扁平的、两个人的结构。也可能是群居,或者独居。但不管怎样,每个人都只有每个人自己,除了短暂的荷尔蒙纠缠,谁跟谁都没有、也不必有更深的联系。
这好像是更适合我的时代。
毕竟在原先那个谁跟谁都有深深羁绊的世界,我总像角落孤独的旁观者。我不介意独自孤独。但如果整个社会都变成那样,那我到底是生病,还是正常呢?
我想不通,便又觉得,也许我已经死掉了。那天晚上的安眠药发挥了它的效用,将一个孤独无助的抑郁症患者杀死在阴暗出租房里那张爬着臭虫的床上。而眼前所见不过是死后的世界。所谓阿丁,也许只是接我去见阎王的黑白无常。可能过不了多久,她还会端出一碗汤给我,说喝吧,喝了就都忘了。
我这样想着,也觉得合乎逻辑。只是中间停顿的时候,忽然觉得很悲伤,因为:如果不能跟终结划等号,死亡不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吗?
我理想的、所求的死亡,是万籁归于俱寂,没有往生,没有来生。是死掉的那一刻身体停止运转,灵魂归于幻灭,没有可能,无法后悔。是彻底的,永远的,消失。
后来天边染上粉色,太阳摇摇欲坠,我才知道已经到了傍晚。然后我又想起,那个男人今天一直没来。也许是我坐在这里搅扰了他,打断了他与海棠花的相会。那么,他会恨我吗?
我感到身体像打湿的羽毛,无比沉重,但还是艰难地起身,拖着我搬来的那把椅子,回屋里去了。海棠花不是我的,它理应有其他的观赏者。
我坐在屋里,盼着那个男人来,一时说不清是替海棠花,还是我自己。
第二天,阿丁一早就来了,手上捧着一个盒子,兴奋地要我猜是什么。我猜不出,也完全没有期待。可她还是把盒子放到地上,仿佛敲了一下,然后我只看到盒子变成了绸子,缘着她的手腕缠了一圈,最后又变成镯子。我知道这可以用科学解释,但我与这个时代的差异实在太大,在我眼里,那更像法术。
“这里。”阿丁将我的视线引回地面。
我才看到那里正站着一只两三个月大的米色拉布拉多犬。好多年前,我曾极度渴望拥有这样一只拉布拉多犬。我总觉得它们圆圆的脸看起来很善良,应该不致嫌弃我这样的人。可后来我总也定不下来,从一个出租屋搬到另一个出租屋,每一次都更远离世界和人群。于是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养它。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有什么权力去祸害狗?
我这样想着,拼命压抑自己心中的欲望。到后来,终于不再想它。我接受了自己无法与其他生灵相伴的命运。我对自己说:人也好,狗也好,谁在我身边,都会受连累,都会被我拖入无底深渊;而那,是不对的。
现在,一只真正的拉布拉多犬站在我面前,它柔软圆胖的身体微微瑟缩,晶亮湿润的眼睛无助寻觅。这场景令我心中一动,那种多年前深埋在心底至深处的渴望蠢蠢欲动。
可我只是无情抬头,向阿丁道:“我不要。”
阿丁问我为什么。她甚至把它抱起来,意图用它的爪子蹭我的手。我逃开了,非常勉强地向她笑,以示我的话是出自理智和真心。
“会臭。”我违心地说。
阿丁哈哈大笑。那奶犬就在她笑得前仰后合的怀里拱来拱去,看得我心痒难耐。
“可是,这并不是真的狗啊。”笑完以后,阿丁这样说,“这只是一只仿宠。如果你喜欢,你大可以关闭它的进食和排泄系统。但它还是会长大,只要你愿意。”
在阿丁的话里,我仿佛也能变成拥有法术的神。可我还是不懂:“什么是仿宠?”
阿丁向我做了详细的解释,她尽量不用我以后的时代新生的词汇,可讲到旧世界里没有的概念,还是无法避免。我用心听了,并逐渐形成自己的理解:
仿生宠物。
它们虽然拥有真的宠物的外观和行为模式,甚至也能长大和死去,但他们却并非真的生物,也不是在它妈妈的子宫,或者这个世界的人造子宫里出生,而是在工厂被制作出来。
这么说来,也许叫AI宠物更合适。
我最终还是接受了它。阿丁问我给它取什么名字,我脱口而出:“拉拉。”阿丁笑我,说拉布拉多犬就叫拉拉,那要养个宠物人,是不是就得叫人人?
我被“宠物人”这个概念吓到,于是也就忘了告诉她:拉拉这个名字,是我早在好多好多年以前,就想好了的。